傾國帝色 五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作者 ︰ 傅含紫Yuki

水聲淙淙,浪濤如枕,大船乘風,平穩地在江中勻速前行,不過三日,便已進入了大燕國中部地區。

這是驪豐大運河,北起驪陽城,貫通燕國南北,一直匯入南方的汶江,直抵汶夏國境。這條運河開闢在一百年前,是南北水路商貿最為密集的航線了。

此時,沅青與沐元青二人,便藏身在這艘巨大商船的貨倉中。沅青付了不菲的銀兩,才令這艘船的船主同意冒著危險、將他們匿藏在這艘大船里,但是為怕給自己惹上麻煩,船主令他們日間不得離開這貨倉,吃的飯菜都由下人送進來。

這幾日沅青終日窩在這逼仄的貨倉里,連個床也沒有,只能打地鋪,一肚子憋屈的苦水無人傾訴,而沐元青卻遲遲不見醒轉,雖已請船上隨行的大夫為她診過脈說沒有生命危險,沅青依然無法安下心。

這一日,喂完米粥和湯藥,到了午後,沐元青的燒終于退了一些。黃昏時分,她終于勉力睜開了眼,沅青見她醒來,登時喜出望外地扶起她,「沐姑娘,你……你覺得怎樣?」激動之余,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沐元青面色依然蒼白憔悴,她虛弱地搖了搖頭,「我沒事……」她頓了頓,又問,「這些天,一直是你在照顧我?」

「是啊,」沅青腆顏笑了笑,「沐姑娘你沒事便好……這幾天我一直擔心你醒不過來了,晚晚都睡不著。」

沐元青心中有些動容,輕聲說︰「謝謝你,沅公子。」

沅青忙擺手搖頭道,「若不是為了我,你不會屢屢重傷,該是我謝你才對……」

沐元青沉默了一刻,忽然淡淡地問︰「那些黑衣人,既敢堂而皇之地滿大街追捕你,並且武功也絕非江湖宵小之流,人數又這麼多……沅公子,請你坦白回答我——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沅青面色頗為為難,正猶豫著該不該回答,卻听女子平靜的聲音已然響起︰「那些人,是燕國朝廷中人,對不對?」

沅青抿了抿唇,終于輕輕點了下頭,卻不敢看她,垂著雙眼盯著地面。

就听沐元青深深吸了口氣,語聲愈發冷淡下去︰「那麼,你,又是什麼人?他們為何會出動那麼多人手,不惜遠赴塞外追捕你?」

這一次,沅青沉默了許久。正猶豫著該不該將實情全部告訴她,卻听沐元青只是嘆了口氣︰「罷了,既是不方便言明,我也不欲為難于你,只是……」她頓了頓,目光雪亮地看著他︰「你今後打算何去何往?」

沅青這次沒有再猶豫,爽快地答道︰「這船是開往汶夏的,我自是要去汶夏國啊。」

沐元青沉思了片刻,頷首道︰「也罷,我此趟也是去汶夏國。」

沅青聞言,登時大喜道︰「真的啊?那麼我們正好可以結伴同行,路上也有個照應……」

沐元青卻搖頭打斷了他︰「但我有要事在身,等到了汶夏國後,還請沅公子莫再作糾纏。你可明白?」

沅青臉色微微一黯,終于點頭道︰「我知道了。」

這時,倉房的門被敲響,船上的伙計端著托盤送飯進來了。二人頓時閉住了嘴。

沐元青行動仍不方便,甚至無法靠坐起身,沅青便攬她在懷,將托盤擱在一旁,端起瓷盅,把米粥一口一口吹涼了,喂到沐元青唇邊。

沐元青自小便過慣了風餐露宿、顛沛流離的生活,沅青這般伺候著她,她反倒不習慣了,當即推開沅青的手,靠在他懷里,握著調羹,自己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沅青等她吃完了,才拿起一個饅頭大快朵頤——畢竟是餓得極了,幾日的船上生涯磨去了他養尊處優的驕傲,即便這樣平庸的一個白面饅頭,此刻吃起來都香極了。

待二人吃完後,方才那小伙計又端來湯藥。藥很苦,沐元青卻仿佛絲毫不覺得,如同方才喝米粥一般,不疾不徐地一口口咽下,仿佛這根本不是苦若黃連的湯藥。

小二將托盤端出去後,沅青便鎖上了門。回頭一看,只見沐元青已重新躺下,似乎沒什麼精神一般,整個人都蔫了,將欲睡去。

便在她將睡未睡之際,沅青輕輕為她蓋好被褥,柔聲地問了一句︰「姑娘,我們也算是共過患難的同伴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就听榻上的女子夢囈般輕聲答道︰「我叫……沐元青。」

「……」沅青一時間怔住。半晌後,方訥訥道︰「對不起,沐姑娘,我騙了你……我真名並不是‘沅青’,我其實……」

那個真相便要呼之欲出之際,榻上的女子呼吸聲已變得悠長,竟是沉沉昏睡了過去。

沅青嘆了口氣,不復多言,也在旁邊的榻上合衣躺下。

窗外浪濤聲聲,夜風微涼,從窗隙間穿入,透骨沁涼。這漫長的長夜雖然寒冷,但好在二人可以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想到這里,沅青心下便泛起依稀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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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又安然度過了四日,這艘巨大的商船終于駛出了大燕國境。危險已退去,沐元青傷勢也好了五成,二人終于不必再每日悶在倉房里,可以出去透透氣。

船艙外,兩岸青山偃蹇,白雲離合,水清如碧,飛鳥低掠,景色美不勝收。這是沐元青初次乘船,然而她卻無心戀賞美景,因為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困擾著她。

這幾日打听之下,沐元青才知道,如今正值汶夏國內亂之際,自從小皇帝大病一場後,杜非夢的聲望便受到了多方質疑,朝野中早已謠傳這位皇叔有謀權篡位之心,然而民眾的眼楮畢竟是雪亮的,杜非夢為政清廉、愛民如子,深孚人心,所以即使五位王爺狼子野心,依然無法落實一個造反的理由。然而此次小皇帝病重,朝中登時傳言紛紛,說是這個早有稱帝之心的皇叔搞的鬼。又逢南方大澇,農作摧毀,顆粒無收,一時間難民雲集,疫病肆虐,而朝中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從中謀劃,撥出去救災的款項十之七八被各地官員侵貪挪佔、中飽私囊,于是平陽、淮佑等地農民紛紛作亂,蘭州陳王趁勢帶兵造反,戰火很快席卷了整個汶夏國。

聞听這個消息,沐元青心中不免掠過一陣憂慮,也不知此行是否能順利完成師父的囑托。當然,她更加好奇的是,師父交派她將這匣子里的劍交給杜皇叔,究竟有何深意。

沅青卻似乎對這些政治大事毫無興趣,懶懶地倚著甲板圍欄打著瞌睡。沐元青瞥了他一眼,不無鄭重地問道︰「我說沅大少爺,你究竟還要在這船上待到何時才打算下船?」

沅青仰天打了哈欠,「據說汶夏國皇都青昴城商貿繁盛、人才雲集,更有一年一度的靈山詩會,本公子身為文人,若無法親身一見,豈不為生平一大憾事?」

沐元青無奈地看了他片刻,眼中波光一轉,似是想到了什麼,卻終究無語。

沅青轉過頭,凝視著她︰「不知阿青要去何地?」

畢竟相處了這麼多日子,得知沐元青真名後,他已經很自然地改口叫她「阿青」。

沐元青沉默了一刻,終于坦誠地答道︰「我也正要去夏都青昴城。」

沅青頓時大喜過望︰「這樣的話,我和阿青你還真是有緣」

沐元青看著他,皺了皺眉頭,「你是打算去青昴城游賞一番呢,還是打算常住?」她頓了頓,沉色道︰「你離家出走這麼久,也不怕你爹娘擔心?」

「我爹……早就過世了。」提起父親,這位優雅貴公子的眼底掠過一絲微不可見的落寞,「其實我爹最是疼我了,我還有位兄長,並非我母親所生,但爹爹一直偏愛于我。可是在我四歲時,爹便過世了,我至今依稀記得的,唯有他溫柔明朗的笑容……其實我娘待我也是極好的,但她性子要強,總盼著我能有所作為,可我又總是不爭氣,經常惹她生氣。她希望我成為一個文武全才,可我文墨雖在行,武藝卻實無半分興趣。古賢聖人教導我們要慈悲為懷、切不可濫殺無辜,而佛祖更是引導我們要普濟天下、心懷眾生,只要大家都勤讀聖賢書、相信佛渡世人,那麼天下再不會有鮮血和殺戮,又何必像那蠻夷那般拼勇斗武呢?」

听到最後,沐元青嘴角不經意地滑過一抹譏誚的弧度︰「說得是。我的確是不識禮教的蠻夷女子,公子又何必再與我同道,敗壞您的潔行?」

听她這樣說,沅青頓時急道︰「阿青,我並非這個意思,我只是……」他嘆了口氣,「其實,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我畢竟是老夫子的弟子,自幼深受儒道釋俠燻染,對阿青你這樣的俠客,自是抱存了敬畏之心的。我對阿青你可萬萬沒有一絲輕瀆之意,阿青你切莫誤會」

「你不需要如此緊張。」沐元青淡淡道,「我只是為你今後擔心。」她頓了頓道︰「畢竟,銀子就算再多,如果一直游手好閑不掙錢的話,總是會有花光的一天的。到時候,你還能不能回得了家、你母親還認不認你這個兒子,都是未知之數了。」

沅青長嘆一聲︰「其實,我逃婚出來,也就是打算讓我娘擔心一陣子,在青昴城住上一陣子,便回去了。阿青你不用為我擔心,倒是你……」他憐惜地望著她,懇聲道,「我只想多陪在你身邊一日,多照顧你一日,我便能安心一日……」

沐元青神色淡淡︰「我多年來一個人行走江湖,早已習慣了,你留在我身邊,對我反而是個負擔。」

「阿青,」沅青忽然牽起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望著她,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黑色的浪潮在緩緩沉聚,「等你辦完事後,隨我一起回楚國吧,我會一輩子好好待你的。雖然我不會武藝,但是以我的身份,在楚國絕不會有人敢傷你半根汗毛。雖然,我娘也許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但是……」

他沒有在意沐元青冰冷的目光,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但是我們可以先生幾個孩子,我娘就不得不同意了。她自己也只是平民出身,只要我獨寵你一人,要不了幾年,就可以娶你做我的正妻了。」

「……」沐元青瞠目結舌地听著他這番信誓旦旦的話,只覺得滿耳荒誕。她飛快地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冷冷地道︰「沅公子,在北境我救了你,是因為我們同是中原人,我不忍連累薩哈族牧民,才帶你離開北境。第二次,我又救了你,是為了償還你先前對我的救命之恩。我這人一向不喜歡虧欠別人。我如今又欠了你一次救命之恩,但我x後定會償還,希望你不要誤會了。」說到這里,沐元青拿起幾案上早已涼透的白面饅頭,輕輕咬了下去。

誰料,沅青接下來的話卻幾乎讓她暈倒︰「是啊,我們之間早已牽扯不清了,不如就讓我以身相許,償還阿青你的救命大恩吧也許你現在覺得我無所作為,配不上你,但是倘若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一定會答應的」

「以身相許」這四個字,令沐元青剛咬下去的一口饅頭差點噴了出來。她緩緩咽下口中的食物,無奈地看著他,哭笑不得︰「我說沅公子,你若真覺得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子,那麼我們的緣分也僅止于此了——等下了船後,我們各走各路,也不必再見了。」

沅青頓時急了起來,哭喪著臉道︰「唉,我今日自打起床,右眼皮就跳個不停,果然是‘右眼跳災’,這些話真是說錯了時候……」見沐元青的臉色越來越冷,他忙道︰「好阿青,我不說了還不行麼?我們畢竟是共過患難的朋友,你也不必如此絕情吧?」

沐元青不理會他,他徑自囁嚅道︰「等到了青昴城後,我會去參加那里的靈山詩會,以詩會友,等詩會之期過了,我娘想必也該著急了,那時候我就雇一輛馬車回楚都了……」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企盼地望著沐元青,「阿青,到那時,你會來送我嗎?」。

沐元青思量了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只要你答應我好好地回家,以後別再做出讓你母親擔心的事來,我答應你。」

沅青臉上登時一喜,笑道︰「阿青,你真好。」他想了一下,又緩緩道︰「阿青,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對嗎?」。

沐元青不知他想說什麼,輕輕點了下頭。

沅青笑著道︰「那以後你也別再叫我‘沅公子’了,叫我‘小沅’,可以嗎?」。

沐元青不解地看著他︰「你不是姓‘沅’麼?為什麼要叫你小沅?」

沅青唇角輕揚,眼底蘊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因為我娘就是這麼叫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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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商船在豐陽城停岸。

由于沐元青傷勢還未好,沅青擔心大燕國那批追殺他的人會悄悄潛入汶夏國境,為了以防萬一,他在豐陽城三大鏢局中各雇了一隊鏢師,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往客棧門前一站,猶如一支百人的小軍隊,那景象實在蔚為壯觀。

猶是一貫沉著冷靜的沐元青見狀都禁不住大驚失色︰「你瘋了嗎?叫這麼多鏢師來作甚?」

沅青卻很是得意地介紹道︰「這一隊,這是虎威鏢局的;這一隊,是振遠鏢局的;這一隊,是龍門鏢局的……全都是鏢局中的菁英啊」

沐元青瞪著他︰「你還沒告訴我,你把這些人叫來做什麼」

「當然是保護我們啊」沅青倒是一臉坦然,理所當然地答道,「阿青你重傷未愈,前往夏都的這一路上難保不會出現什麼波折,如今有了他們保護我們,我們自可安枕無憂了即使不動手,光是這些鏢師們站在那兒,別人見了也不敢打我們的主意啊」說罷,還得意洋洋地一笑,「阿青,你覺得我是不是很聰明?」

沐元青簡直已經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回房迅速收拾完包袱,便去馬廄牽馬欲走。沅青忙上前拉住了她,急聲道︰「阿青,你這是做何意?」

沐元青冷冷道︰「你要留下他們,我只好走了。」

「為什麼?」

「有這些人招人耳目,我們這一路反而不會平靜。」

「可是……」沅青頗為委屈地道,「我也只是想保護你……保護我們的安全啊。」

沐元青蹙眉道︰「可你知不知道這些人在我們身邊,我們反而會成為眾矢之的?」

「那麼,」沅青氣餒地道,「大不了真遇上危險時,阿青你一個人走,別管我了。」

「……」見他如此執著,沐元青一時氣結。但不知為什麼,她對這個少年似乎有種說不清的羈絆,讓她無法放心他……她默思了一瞬,終于頷首道︰「你帶著他們上路也可以……」

沅青正要大喜地謝恩,沐元青已一揚馬鞭,冷冷丟下一句︰「一進城鎮,打尖住店什麼的,別讓他們跟我們在一起——太招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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