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二十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作者 ︰ 傅含紫Yuki

便在丁香與沐元青即將動身的這一日,五月十六,叛軍與西林軍在白馬坡展開了一場殊死激戰。

原本一直堅守不出的西林軍,在叛軍輪番罵陣之下,副將烏西桐按捺不住,不顧軍令,帶了一萬精兵,出寨與叛軍叫陣。與敵方大將搏戰一個時辰後,烏西桐被擒,一萬精兵損失慘重,傅長英嚴令將士們不得出寨,違者以軍法論處,然而烏西桐在軍中人緣甚佳,一夜之間,陸續有將士不顧軍令,帶兵營救,導致整個西林大軍一片混亂,亂軍中被亂箭射死、馬匹踩死的士兵無以計數,局面已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終于,傅長英不得不率領殘余部隊潰逃。

同日,陪都徐佑遭西路叛軍攻破。至此,青昴城的最後一重防線業已失守。

五月十七日,杜非夢親自掛帥,一場動魄驚心的皇城保衛戰,就此展開。

隆隆戰鼓掠過原野,滾滾黃土之中,旌旗漫漫,刀戈如林,叛軍如黑色的怒浪般滾滾而來。

在敵軍大 已至城樓下五百步遠時,早已經候在女牆垛口上的京畿大軍滿弓緊弦,漆黑利箭霎時呼嘯奔騰,如怒雲般轟然而下

與此同時,叛軍中早已羅列好方陣的五千弓弩手驟然發動弩機,朝天而射,流箭飛矢如暴雨般傾瀉而下,立在垛口的弓箭手轉眼便倒下了一大半。

叛軍的方陣在雷鳴般的戰鼓中隆隆推進,須臾之間,雲梯被架起,一隊又一隊的士兵緣梯登城,京畿軍搬起一塊塊巨石,拼力砸下,攻城兵卒一個個血肉模糊地倒了下去,卻有更多士兵前赴後繼地接踵而來。

黃昏時分,守軍的石塊終于耗竭,有敵軍一撥接一撥地攀上了城樓,杜非夢身先士卒,帶領京畿軍與叛軍在城樓上展開了激戰。

那是純粹的血肉相搏的戰斗,戰刀鈍了,便用腿踢,用手抓,用牙咬……敵我軍隊混雜著倒在血泊之中,有些士兵的腿斷了,猶自咬著對方的半截耳朵,和血吞下去。

杜非夢此刻業已精疲力竭,他全身多處負傷,有一支箭頭深深插在了肺部,引發了他多年未愈的頑疾。他強忍住喉間泛起的血腥之氣,與所有奮戰的士兵一樣,與敵人殊死搏擊著。

沐元青率著機關部隊趕到之時,所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幅煉獄般的景象。

五萬守軍,面對著六倍于己的叛軍,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在杜皇叔舍身忘己的攻擊下,這五萬京畿軍仿佛發了瘋不要命似的,抱著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決心,殊死搏斗。

此刻,五萬軍隊已死傷大半,杜皇叔全身浴血,目光卻依舊清冽堅定,仿佛心中有什麼不可動搖的信念在支撐著他……支撐著他,不惜一切也要堅守到最後一刻

便在叛軍主帥杜天鈺與杜仁杰滿懷信心地觀戰之際,忽听軍隊中有人在驚呼——

「看哪,那是什麼「

此時金烏西墜,天際血紅,仿佛能滲出血來。而就在這血色殘陽之下,有沉沉的黑雲,覆頂而來,發出嗡嗡的鳴響聲。

待那片黑雲及近,軍隊們才發現,那是無數巨大的黑鳥,發出機械的聲響,帶著逼人殺氣,席卷而來。

機關鳥

每一只巨鳥上,都坐了兩個人,一人駕駛機翼的平衡,一人向下潑灑著一粒粒黑色的小珠子。

這是什麼?三軍之中,群起大嘩。

便在所有人俱皆驚詫不解之際,就听無數的戰馬紛紛打起了響鼻,不再受騎兵們的控制,齊齊拱去,在地上咀嚼著什麼。

戰士們大愕,紛紛掣緊了韁繩,然而那些馬兒卻不听號令,依舊在大快朵頤。數萬匹馬兒,發出巨大的「沙沙」聲,宛如浪濤擊打海岸。

將領們終于在這種聲音中感到了莫名的恐懼,然而,他們還來不及低頭去看那迷惑「馬心」的東西究竟是何物,就听頭頂勁風赫赫,無數箭矢自那些機關鳥上攢射而來

這些箭矢連著五發而至,比普通的弓弩威力更強了數倍

馬上的戰士們中了箭,慘呼著倒下馬背,馬兒為了尋覓食物,也顧不得主人的安危,徑自奔跑起來。步兵們原本怔怔地看著天上,此時萬馬奔騰而來,士兵們驚嚇之余,竟忘記了逃跑,紛紛被頭頂的流矢射中。

尸體凌亂地堆積在城門之下,莫名奇妙慘死于這場箭雨中的士兵們多達萬計,馬匹根本不听從號令,在戰場上肆意奔騰。

杜天鈺與杜仁杰不得已之下,只得率領軍隊暫時撤退。

此時斜曛燦漫,落霞返照下,整個天空有種淒艷瑰麗的絢美。

一身銀甲的女將軍青巾束發,神容端麗,氣質清靈,坐在高高的空中,浩蕩的天風吹起她柔滑如絲的長發,映著淒艷瑰麗的夕色,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飄逸的、懾人心魂的美,仿佛不屬于人間。

杜非夢從鮮血和尸堆中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這樣一幕畫面。

令他畢生難忘的畫面。

沐元青並未下令追擊叛軍,待他們去得遠了,便命部隊駛入城中,三千只機關鳶緩緩下降。

杜非夢咬著牙,在周圍戰士們錯愕的驚呼聲中,一把拔出了那支深入肋骨的箭矢。

旋即,任由奔上前的軍醫粗略包扎了一下,便咬著牙,匆匆步下城樓,親自迎接這位救他于絕境的女英雄。

他欠身道︰「沐姑娘,此番多謝你。否則……也許陛下與本王便要命危于此了。」

沐元青也連忙欠身行禮︰「皇叔切莫如此說。其實,這支機關鳶部隊乃是先遣部隊,丁香隨後會率大軍二十萬趕來救駕。這些機關鳶也全是丁香派人日夜兼趕出的武器,元青不敢邀功。」

杜非夢微笑道︰「我知道是他。但是,若不是你來解救燃眉之急,我們就要全軍覆滅了……屆時陛下,也難逃劫厄。」

「皇叔言重了。」沐元青微微搖頭,旋即正色道︰「如今敵軍雖已暫時撤退,但必會很快卷土重來。今日我以黑豆誘敵軍馬匹爭食,又以機關鳶部隊和五連弩勝敵于措不及防,但亦非長久之策。」

杜非夢沉吟道︰「莫非,沐姑娘已有了更好的御敵之策?」

沐元青搖頭道︰「御敵不敢當,不過暫時拖延,等待皇叔的援軍與丁香的大軍到來而已。」

「不知沐姑娘有何對策?」

「這一夜叛軍惶恐之余,想必會卯足十二分的精神,嚴加戒備。但他們才見識到機關鳶和五連弩的威力,這兩樣都是他們從所未見的新奇武器,估計仍可威懾他們一晚,明日必不敢冒進。我打算明日夜間,率領五十架機關鳶,趁夜攻襲敵方的糧草部隊,糧草為大軍立軍之本,糧草一失,敵軍必會撤退,而我們,就有了喘息之機。」她頓了頓,看著杜非夢,凝聲道︰「只是,依皇叔猜測,敵方的糧草營,會在何處?」

杜非夢沉吟著,緩緩道︰「城外東南三十里處,玉溪山谷間,有片夾谷,據斥候探報,敵方的糧草部隊應該就在那兒。」他說著,緩緩皺起了眉,面有憂色,「只是,那處夾谷上窄下闊,上方有一線天遮護,乃是個天然屏障,要想從空中點火,恐怕不易。」

沐元青略微沉吟,旋即笑道︰「不怕,我自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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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果如沐元青所言,敵軍並未出兵。子夜時分,沐元青親自點選了一百名蜀兵,乘上機關鳶,徐徐朝玉溪谷駛近。

為防機關鳶駛動聲驚擾了敵軍的注意,在接近谷口的一刻,沐元青便下令大軍減速行駛。

悄悄地接近谷口上方的一線天,沐元青親自拎起一張麻繩編織的巨網,末端系上了石子,她手指運勁,嗤嗤連彈,那張巨網瞬時便從四面八方覆住了整座糧草大營。

沐元青拎著巨網上系著的鐵環,一手點起火折子,引火燃燒。

巨網上纏繞了密密麻麻的導火線,上面淋了火油,火舌登時倏然而下,劃過糾葛錯纏的麻繩,須臾間底下的糧草營便已騰起了一片火光。

當下面發現狀況有異,趕來滅火之時,沐元青已率領著機關鳶部隊翩然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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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斥候傳來敵方糧草大營著火、敵軍惶然撤退的消息時,杜非夢正躺在虞陽宮永和殿的內室中,發著高燒。

太醫們往來進出,滿目憂色,宮女們也是走動頻繁,為杜非夢更換傷藥和熱水。

杜非站在外殿中,關切地詢問杜非夢的病情。沐元青聞訊而來,同杜非請安後,沉聲問道︰「公主,杜皇叔的身子如何了?」

杜非雖面有郁色,見了她,仍舊微微欠身道,「多謝沐姑娘,助我們躲過了這一場災劫。」

「公主見外了。」沐元青搖頭道,「這些年,杜皇叔為我蜀國復國之事付出了巨大的財力和人力支持,如今不過是回報杜皇叔的些許恩情罷了。」

杜非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似有什麼話欲言又止。沐元青卻未察覺到她神色中的異樣,只是有些歉疚地問道︰「我那時重傷醒轉後,曾听宮人說,皇叔曾將一粒高人贈與他救命的九轉還魂丹給了我。那他……」

卻見杜非搖了搖頭,淡然道,「皇兄他自幼體弱多疾,靈虛道人路經青昴城時,恰巧遇到了當年二十歲剛剛攝政的皇兄。靈虛道人算出他命有一劫,便將那粒九轉還魂丹贈與他,說是危難關頭可救他一命。但是……」她秀眉微微顰起,「但是如今,離那位高人推測出的皇兄的‘大劫’之日尚有幾年……」

沐元青喃喃道︰「就是說……」

「就是說,皇兄此次必能夠逢凶化吉,躲過這一劫。」杜非接過話頭,微笑著說。

「蓉兒,蓉兒……」

便在二人談話之際,內殿里突然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仿佛一個瀕危的病人在噩夢中的喃喃囈語。

沐元青與杜非對視一眼後,相繼走入內殿中。

就見淡黃色的帷幔後,一抹人影躺在厚軟的錦褥中,蒼白的手露在帷幔之外,一名老醫正正為他把著脈,滿面愁容,噓嘆連連。

杜非幾步走到床邊,一貫從容的聲音因忐忑而泛起一絲顫抖︰「怎麼樣?」

那老醫正連連搖頭道︰「皇叔這些年思慮過甚,氣虛體弱,今次又身受十一處重傷,更傷及心肺……唉,如果明日天亮前,皇叔能醒過來,那便有救治的余地……」

杜非面色一白,「這麼嚴重?」

「唉,」那老醫正捋著長須,蹙眉嘆道,「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叔多年來勞心勞力,肝氣郁結,心氣不足,縱使此次熬過這一劫,也至多……只有十年的壽命可活了。」

沐元青「啊」的一聲,掩住了口。想到這位位高權重的皇叔將那顆救命的丹藥給了自己,頓時滿心歉疚,面容蒼白。

杜非也是容色蒼白,然而至此時,她反倒平靜下來了,揮了揮手,道︰「本宮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那老醫正頓時松了口氣,連忙跪安退下。

杜非怔怔地看著沉睡在病榻上的男子,靜默無語,然而,卻有兩行熱淚,自她雙頰蜿蜒滑落。

「蓉兒……」便在這一刻,病中的人再度輕輕喚了一聲,帷幔外的手驀地探出,緊緊握住了沐元青的手臂。

沐元青手臂一顫,隔著帷幔看了一眼病臥床榻的人,深深吸了口氣,也任由他握著。

這時,卻見帷幔後的男子雙目微開一線,透過那一線迷離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個他畢生深愛的女子,一縷虛弱的笑意自她唇畔延開,一縱而逝,瞬間便再度昏迷了過去。

沐元青全身一震︰那一眼的目光,他仿佛是看著自己,卻仿佛穿透了自己,望見了時空彼端的某個人。

她訝然地回過頭,看向杜非,卻見杜非只是饒有深意地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杜非正要帶著她離去,沐元青轉身之際,卻覺一雙滾燙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沐元青微微一掙,沒有掙月兌,便也不忍再掙,目光帶著詢問地看了一眼杜非。

杜非眼中滑過一絲嘆息,從幾案旁搬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旋即輕聲道︰「我吩咐御膳房準備晚膳來。沐姑娘……」她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就有勞你在這里陪著皇兄了……他這麼多年,一個人撐著偌大的朝堂,太孤單了……」

她突然說出這句話,令沐元青有些困惑不解。然而,杜非旋即抹平了情緒,定定看著她,仿佛囑托一般,一字字輕聲道,「皇兄他現在,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極其脆弱。所以……即使他有何冒犯的言辭,也請沐姑娘你莫要見怪,也莫要……破壞了他的夢境。」

沐元青一驚,忽然從她隱晦的措辭中隱隱明白了什麼,終于緩緩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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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寂的宮殿外,暝煙蒼茫,漏斷人靜。藥香彌漫的內殿中,卻是燈燭通明,所有的宮人此時都已退至殿外,唯有那個白衣女子坐在燭光寂寥的床前,任由病中的人握著自己的手,滿面惆悵地祈禱著,他能安然度過這一劫。

握著她的手臂忽然微微一顫,沐元青一驚,垂目下顧,就見帷幔後的人再度睜開了眼,她心中一喜,正要張口叫人,那個男子卻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虛弱地微笑著,不住喃喃道︰「蓉兒,蓉兒,你終于回來看我了嗎?」。

「……」沐元青一陣默然。雖不知他口中的「蓉兒」是何人,卻也隱約猜到了她的身份。

杜非夢的聲音有些喑啞,清俊的臉上有著莫可名狀的痛色,「蓉兒,你可以恨我,但請你莫要怪責皇兄……你爹爹參與了謀反的計劃,罪誅九族,皇兄……他也是逼不得已。」

听到這里,沐元青全身一顫,不可思議地看著杜非夢︰這個孤漠冷傲的男子,竟曾經,經歷過這種痛苦嗎?

沐元青一個走神,他又仿佛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忽然猛地一個激靈,再度握住了她的手,顫聲輕喚︰「蓉兒?」

沐元青心中一窒,月兌口道︰「我在。」

杜非夢這才仿佛安下了心,再度沉睡過去,呼吸漸漸平復,仿佛終于得到了一絲安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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