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二十四 旭日餃青嶂,晴雲洗綠潭

作者 ︰ 傅含紫Yuki

旭日山確是很美的,有蜀北第一名山之稱。

此時正當日落時分,山巔落霞返照,金芒騰輝,腳底雲蒸霞蔚,澹蕩生煙,那些飄動的雲嵐霧靄,仿佛伸手便可觸及。

丁香與沐元青抱膝坐在山崖邊,兩腳懸空,微微搖擺著。

沐元青望著血色殘陽,踢動著身邊飄蕩的層層流雲,眼神一時有些惆悵︰真的是好美的。可惜……那個人卻看不到。

丁香卻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麼一般,淡淡一笑︰「這個蜀國將來都是我兄弟二人的,蜀國的每一處風景,卿塵早晚……都會盡收眼底。」

沐元青微微蹙了蹙眉,心中隱隱有種極不祥的預感。總覺得他這話里的意思,未必是和他兄弟一起分享蜀國的一切這麼簡單。難道……她搖了搖頭,擯絕了自己的這種念想︰不可能,丁香這樣的人,即使現在迫于形勢,暫時不會稱王稱帝,但不代表他沒有這個野心。他這樣的男子,怎會為了一個並非同母所生的兄弟,而將皇位拱手相讓?

「青兒,」丁香忽然轉過頭,凝視著她的雙眼,目光是從所未有的虔誠與坦率,「我想知道,我與卿塵之間,你更希望,讓誰陪你一起看遍這世間美景?」

沐元青一時怔住。她捉模不透自己的心。如今坐在丁香身邊,她會想起可能仍在蜀都清華宮里孤單一人彈著琴的卿塵;而若此刻她是坐在卿塵身邊,她是否也同樣會想念這個永遠以微笑待她、給予她溫暖的男子呢?

見她久久不答話,丁香也沒有追問,轉過話題道︰「青兒,你看這雲霧之下,是什麼?」

沐元青朝下望去,隨口答道,「是整個常裕城。」

「不,」丁香微微一笑,淡然道,「是整個天下。」

沐元青身子一震,轉頭看向他,他嘴角依然揚著那一抹悠然恬淡的淺笑,仿佛他方才說出口的,不是一句鐵血的豪言壯語,而只是一句隨意的閑話家常一般。

「青兒,」丁香再度一笑,「你覺得,十年之後的蜀國,會是什麼樣子?」

沐元青沉默了一刻,遂道,「那時候的蜀國,肯定是已經全部收復了……」她的聲音忽地低了下去,神色有些黯然,「也許,那時候,你已經去找你的兩個仇家報了仇。」

丁香側首望著她,兩個笑渦微微一閃,「怎麼?你很不願意見到我和楚青沅對決嗎?」。

沐元青低下了頭,長睫如扇,隱去了她眼底的目光,「從我第一天決定跟從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到來。我之所以為你效力,不止是因為你和卿塵,更是因為我墨家‘兼愛非攻、幫助小國對抗大國’的精神。可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蜀國變得強大了,而你有了吞滅楚國之心,那麼,我還有何理由要再繼續幫助一個已與我立場相悖的人呢?」

丁香凝視著她,眸色漸漸深沉,語聲微沉,帶著某種曖昧,「時到今日,你仍然覺得,你為我效力,只是為了貫徹你墨家的精神嗎?」。

沐元青微微側轉開臉,深深吸了口氣,再徐徐吐出,「無論如何,你和卿塵是我的朋友,而楚青沅,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傷害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如果‘至死方休’是你和楚青沅不可改變的宿命的話,那我只能選擇,兩不相幫。」

丁香沉默了片刻,臉上笑容微斂,聲音變得飄忽起來,「青兒,我查過你的身世,知道幼年時代的你是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被你的師叔蕭秋水撫養長大。你的父親,是扶桑國人。而你的母親,是汶夏國人。你有一半扶桑國的血統,不能算是純正的中原人,在這塊中州大陸上,你是沒有根的人……」

沒有根的人。這句話微微刺痛了她。沐元青抿住唇,半晌不語。

丁香的笑容漸漸舒展開來,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透出一抹明亮溫暖的光,「有家,才能有根。青兒,你希不希望,能在這里安一個真正的家呢?」他頓了頓,又道,「你為蜀國付出了無數心力,蜀國的百姓們都奉你為女戰神,如果你留在蜀國,我想子民們都會尊重你、愛戴你。你——願意永遠留下嗎?「

沐元青目光微動,再度陷入了沉默。

丁香也不催促她,只是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這時,夕輝點滴自天邊隱沒,夜色漸沉,月輪緩緩升上天穹。

丁香柔聲問︰「青兒,旭日山的日出比日落更美,我們留在這里等日出,好嗎?」。

沐元青的聲音卻已有些飄忽,低喃道,「我好困,想睡……」

畢竟已經打了一天的仗,困乏了也是正常。丁香拍了拍她的肩,將她拉入自己懷里,柔聲道︰「困了,就先睡吧,日出的時候,我會叫醒你。」

沐元青含糊地「嗯」了一聲,便枕在他腿上昏昏睡去。

一陣幽眇的笛聲在旭日山巔響起,仿佛一支催眠的曲樂,又仿佛母親的手溫柔地撫過女子的睡顏。在笛聲中,女子清麗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痕罕見的恬柔笑意,仿佛在睡夢中看見了畢生最美好的回憶……

依稀還是那日的天,那日的風,那日的月。一襲白衣的男子與她一起登上汶夏國海邊的鳳鳴山,將小小的她攬在懷里,手指天際的繁星,柔聲對她說︰「青兒,你不是一直問你爹娘去了哪里嗎?」。

小小的她仰著臉,困惑地看著她的師叔,「莫非,蕭師叔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師叔的聲音輕如夢囈︰「你看見那漫天繁星了嗎?那是你爹娘在天之靈對你寄予的思念。所有遠去的人都不會消失,他們會永遠在天上,守護他們最親最愛的人——你爹娘的在天之靈,會永遠守護著你。」

小小的她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抬頭凝視著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的臉上似乎總是掛著那一抹溫柔恬淡的笑容,不滅的笑容下,卻有著一雙滄桑的眼楮,仿佛在他心里,隱藏著一段沉重而不為人知的過往。

那樣的笑容,填充了她整個童年的記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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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兒,天陽快出來了」

丁香拍了拍她的臉,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她睜開眼的第一刻,便見到了仿如她睡夢中般那張溫和恬淡的笑臉。

那一刻,不知為何,她的眼眶竟有微微的濕潤。她緩緩伸出手,隔著空氣,虛虛地觸模著他臉部的輪廓,指尖隱隱顫抖。

丁香神色微微動容,一向平和淡定的漆黑眸子里有激烈的波光顫動。他拉起她隔空觸模自己臉頰的手,讓它落在自己臉上。

沐元青的手微微一震,卻並未抗拒。她的指梢輕觸過他的眉眼、他的鼻峰、他的薄唇、他的耳廓……最終,在他雙頤的笑渦處緩緩停頓住。

在第一線曙光照臨之際,丁香緩緩地低下頭去,將唇溫柔地覆上了她的眉心。

沐元青沒有閃避,只是輕輕閉上了眼,享受著這個久違的溫暖體溫。

這時,金輪刺破了沉沉霧靄。黛紫色的天際,陰霾漸漸驅散,紅日躍出了地平線。

丁香扶沐元青下地站起,手卻輕輕搭在她的腰上。

沐元青凝視著初升的朝陽,金紅色的光暈流灑在她秀麗無雙的素顏上,有種不沾塵俗的美。

丁香牽起她的手,低頭輕輕吻了一下,旋即凝目注視著她,沉聲道︰「青兒,十年以後,你願意跟隨我看遍這世間的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嗎?如果你願意,十年之後,我會放下一切,陪你走遍這大陸的每一處地方、看遍每一處風景。」

沐元青定定望著他,神色有些怔忪,唇囁嚅了一下,卻終究無法給出回答。

丁香輕嘆道︰「青兒,我知道現在的你也許無法立刻做出決定。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無論你為了我和卿塵中的誰而留下,我們一定會給你最好的。至于你是否留下、為誰留下,這兩個問題,我都可以給你時間考慮。「

沐元青目色沉郁,終于,極緩極緩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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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七夕節,注定要在這座陌生的蜀北古城度過了。

這是個沒有情人的七夕節。這一天,丁香由朝到晚都在與將士們研討軍情,沐元青也參與了這場軍事會議,只是,偶爾在回眸仰望夜色之時,她的腦海中會不自覺地浮起那個青衣男子孤清冷澈的眸子。

歲月如梭,時光轉眼沖淡了一切青澀的、甜蜜的、辛酸的回憶。那段青澀的少年往事也永遠淪為埋葬在時空彼岸的「過去」。

兩年的時間,丁香終于收復了蜀北的失地,如願光復了蜀國。這兩年里,經過數十場戰役的磨練,小明旋也已長成為一個英俊挺拔的少年了。這兩年里,汶夏國長公主杜非終于嫁去了蜀國北方的西昌國,成為西昌國皇後。這兩年里,薛慕白在風息城開辦了幾所太學府,各國的文人紛紛聞風而來,爭相投入這位才曠當世的老夫子門下。

而這兩年的時間,沐元青倥傯奔波,往返疆場,襄贊謀劃,身上早已被烙下了無數戰爭留下的傷痕,她一身疲憊,心中卻是充實而安慰的。

因為,這是她的理想。

然而……如今,理想終于達成了,她是否,也該從來處來、回去處去了?

只是,為何,她的心卻仿佛被一只手牽絆著,遲遲無法踏上歸途呢?

蜀國光復了。而原本當與楚青沅聯姻的北燕國九公主卻突然沒了音訊,听說是那位公主得了病,婚禮暫時延期。這一拖,便是一年。

婚期拖延。這,是北燕國主動提出的。沐元青不覺感到有些欣慰︰至少這樣的話,她與楚青沅,便不一定非得成為敵人了。

自蜀國光復後,便有無數大臣進諫,讓二位殿下快些抉出一人,繼承大統。而丁香與卿塵在這件事上,卻仿佛默契般的,誰也沒有站出來表態。

武將們跟隨丁香征伐多年,他們受孔儒教化不深,也沒有太多的嫡長觀念,何況大皇子還是個啞巴,自是一致推舉丁香。雖然丁香名為「禁忌之子」,但作為粗人的軍官們也不大計較這些。

而文臣則恰恰相反,就算丁香立了再大功勞,在他們心中,也不過是區區親王而已。作為輔佐大皇子的親王,他們對他自是格外敬重,但讓他繼承大統,可謂是名不正言不順,這些酸儒們是怎麼也不願答應的。至于大皇子的啞疾,他們相信大皇子吉人天相,早晚醫治得好;退一萬步說,就算醫治不好,那也不影響他批閱奏折、告詔聖旨啊——寫下來,找個太監讀不就成了?

僵持不下之際,文臣武將們都不由將目光齊齊投向了如今已是蜀國四朝元老的薛慕白。雖然他也是文臣之一,然而畢竟是侍奉過三代帝君的元老重臣,又是天下第一大學究,為人也不似一般儒臣那般迂腐,因此無論文臣武將,對他都是格外敬重的。

就見老頭子手拈花白的長須,覆滿皺紋的臉上含著一絲高深莫測的淺笑,在整個朝堂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說出了一句令人噴飯的答復——

「兩位皇子的事,還是交由他們自己去做出決定吧。」

這簡直是說了等于沒說。真是只老狐狸。剛被受封為驃騎大將軍的孟希白心中不由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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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不可一日無君,可是蜀國自光復後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君主了。便在朝中爭執不下、百姓紛議不絕之時,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這種僵持的局面。

這一日下晝,丁香、卿塵與元青三人在御花園中曬太陽。卿塵彈著琴,丁香合著他的琴聲吹著笛,而沐元青則坐在小亭下看書。

乍一看去,真像是一副其樂融融的畫卷,似乎兩年前的尷尬早已隨時間和習慣悄然抹去。

可是三人之間,卻有種局外人無法看到的隔閡,在靜悄悄地彌漫著,以至于他們誰都無法越雷池一步,打破這份琴笛相合中無言的靜默。

這時,一片寧靜中,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小太監屁顛屁顛地奔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封書信,在丁香面前跪下。

「二殿下,宮外有人送來這封書信,囑咐門口的侍衛一定要交給二殿下。奴婢本還想拒絕來著,但那人說,若是二殿下不看的話,事後一定會怪責奴才們輕忽怠職……」

丁香淡淡頷首應了一聲,接過那封信函,目光只是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神色便驀地一變

謝卿塵與沐元青此時也注意到了他神色的異樣,詫異地走過來,詢問緣由。

就見丁香緩緩拆開信封,一條帕子自信封中落了下來。

那帕子已經很舊了,微微有些泛黃,質料很是特別,非絹非紗、非綺非綾、非羅非錦、非緞非緙。而那帕子之上,密繡著一對戲水鴛鴦,繡工華麗、繁密、細致,更奇特的是,這是雙面繡,鴛鴦背面繡著一雙比翼鳥,招展著金黃色的翅膀,在青空下翱翔。

帕子正面右下角以小楷提著一首詩︰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

參晨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

握手一長歡,淚別為此生。

努力愛春華,莫**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丁香一向從容淡靜的臉在這一瞬間忽然刷的白了,握住帕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沐元青心中咯 一響,忽然莫名地有些擔憂起來。她猶豫地問道︰「丁香,你……沒事吧?」

然而,一向對她重視有加的男子此刻卻並未回應她,只是顫抖地握著那條帕子,旋又撿起地上掉落的信封再度看了一眼,仿佛是在確認上面的字跡。

沐元青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就見丁香終于轉過頭,看了二人一眼,眼中含著某種無可奈何的歉意,「卿塵,青兒,我……可能暫時要離開蜀國一趟。」

沐元青呼吸一窒。她深深吸了口氣,凝聲道︰「丁香,究竟出了什麼事?有什麼事,是我們無法為你分擔的?你身為蜀國皇子,在這個時候離開國境,你可知道有多危險?」

丁香苦澀地笑了,搖了搖頭,凝視著她的雙眼,緩緩道︰「有些事情,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旁人,永遠無法代勞。」

說罷,便轉身命令宮人們收拾行裝干糧,準備快馬。

這時,一直沉默的謝卿塵終于發話了。他用唇語說︰「非如此不可?」

丁香嘆了嘆氣,緩緩點了下頭。

謝卿塵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一刻也等不及?」

丁香苦笑道︰「是,一刻也等不及。」

謝卿塵淡淡點了下頭,「那麼,一路小心。」

沐元青驚詫地看著這對兄弟。謝卿塵只說了短短的三句話,每句話只有簡短的幾個字,現在的她還不大能夠完全讀懂唇語、看清他在說什麼,但是這短短的三句對答間,他卻仿佛已完全理解了丁香的苦衷。

他們兄弟二人間,一向不需要過多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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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國平樂三年四月初八,蜀國二皇子謝歡塵在收到某封來歷不明的信件後,便在當日單人匹馬,離開了風息城。

他離去的這日,作為他兄長的大皇子謝卿塵並沒有去送別這位唯一的兄弟,只是靜靜地在御花園內彈著琴,然而琴音里卻隱蘊著一抹淡淡的愁緒。

沐元青一路乘馬相隨,直奔至城門下,終于忍不住顫聲輕喚︰「歡……」

丁香勒馬停下,緩緩回過頭,看著她溫暖一笑,「我還是喜歡听你叫我丁香。因為這個名字埋藏著我們初相見時的美好回憶。」

听著這話,沐元青的眼眶驀然有些濕潤起來,她輕聲叮囑道︰「你此去……千萬要當心,千萬不要出事。」

听著她這番罕見的關切言辭,丁香心中頓時涌過一陣暖流。他的笑容更加溫和,「我答應你,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

沐元青有些欣慰地牽動嘴角,然而笑意還沒爬上眼梢,就听丁香幽幽地說,「等我回來後,記得告訴我,你的答案。」

沐元青一時間尚未反應過來,訥訥道︰「答案?」

丁香輕笑起來,雙眸深沉而明亮,「告訴我,你的選擇。」

說罷,也不待沐元青回答,便揚鞭而去。

沐元青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眼中忽然有淚長滑而下。

策馬奔出百步遠時,丁香忽然再度回過頭來,遙遙地凝睇著她,蠕動著唇形,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那一刻,沐元青終于讀懂了他的唇語——

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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