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帝色 三十二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作者 ︰ 傅含紫Yuki

暮色垂合,太守府的東廂主房里,沐元青仔細地將以酒消過毒的匕首在燈燭上烤了烤,然後替謝卿塵剜出殘留在傷口里的箭頭和槍尖,旋即快速地涂上止血藥包扎起來。

整個過程中,謝卿塵一聲未吭,面色平和淡靜,沐元青見了卻暗暗心痛。然而手下的匕首依然干脆利落——在某些方面,她的確是個優柔的人,但在大事上、在她握劍拿刀的時候,絕不會有半分遲疑和猶豫。

丁香含笑在旁看著,看著女子動作間散落的幾縷鬢發在空氣里飄拂,看著她認真的神情和緊蹙的眉心,仿佛這樣看著,已是一種極美的享受。

等沐元青將謝卿塵的傷口一一處理妥畢後,便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目注丁香,挑了挑眉,「現在可以跟我們說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丁香聳了聳肩,「好吧。其實,那日那封信是北燕國九公主慕容覓雪寫的,里面那條帕子是我娘的貼身之物……」

「你怎麼知道是你母親的貼身之物?你不是從出生起就沒見過她嗎?」。沐元青不解地問。

丁香不答話,只是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沐元青看。

沐元青一看之下頓時怔住。

那帕子已經很舊了,微微有些泛黃,質料很是特別,非絹非紗、非綺非綾、非羅非錦、非緞非緙。

她不禁詫異道︰「這是……」

「這是鮫絲織成的。」丁香淡淡地道。

沐元青接過那帕子,仔細看去,只見那帕子之上,密繡著一對戲水鴛鴦,繡工華麗、繁密、細致,更奇特的是,這是雙面繡,鴛鴦背面繡著一雙比翼鳥,招展著金黃色的翅膀,在青空下翱翔。

沐元青蹙了蹙眉,「這,有什麼特別嗎?」。

丁香的笑容有些復雜,「這是慕容九那丫頭給我寄來的。你再看這一條——」

說罷,又從懷中模出一個黃色的布囊,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方帕子來。

沐元青接過,仔細看去,發現兩條帕子的質料完全相同,繡工也驚人的相似,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同的是上面的圖案——

這條帕子上密繡著的,卻不是花草蟲鳥,而是一個被父親抱在懷中的小小的嬰兒——那嬰兒臉圓圓的,無憂無慮地笑著,露出兩頰一對很深的笑渦。而那個抱著他的男子清俊異常,穿著極其華貴的衣袍,眉目與嬰兒依稀有些相似。他看著自己的孩子,臉上滿溢著幸福和藹的笑意。

而帕子的反面,繡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子,挽著一雙垂髫小鬟,顏若棣棠,氣質清靈,嫣然含笑,一派天真無邪。而她的雙頰上,也有兩個深深的笑渦。

「這、這是……」沐元青看著那女子,只覺得那女子的眉目依稀有些熟悉。她驀地一驚,抬起頭看著丁香,又看看帕子上的女子,頓時恍然︰「她是……」

丁香的笑容漸漸變得很淡,他抬頭望著窗外的碧藍晴空,神色有些恍惚,「她是我的母親,當年蜀國艷絕天下的空碧公主謝芷冰……這是她少女時代的樣子,她繡出來是為了緬懷。後來,她被我皇爺爺毀了容,因為她與自己的親哥哥相愛了……」

說到這里,他的笑容變得有些自嘲起來,神色也更加的飄忽,「我被關押在南瑤國黑塔上的日子里,她曾經來看過我好幾次,對我說了很多話。她給了我那半枚象征我蜀國皇室的玉佩,並告訴我不要怨恨自己的父皇和那個從未見過的兄弟,要和我的皇兄相親相愛,一起復興蜀國。她讓我一定要在塔里好好讀書,她說等我長大後,終會走出那座黑塔,讓我長大後一定要不惜一切完成復國大業,光復我謝家的江山……」

「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將這條帕子交給了我。然後便不知去了何方……」丁香說著說著,眸子里忽地泛起水光,「我知道,她沒有死。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可是找遍了天涯海角,總也找不到她。」

沐元青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旋即又低下頭自己地去看帕子,發現那繡著鴛鴦和比翼鳥的帕子的右下角以小楷提著一首詩。

她不由自主念了出來︰「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晨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握手一長歡,淚別為此生。努力愛春華,莫**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心中頓時一陣感慨。

丁香輕嘆道︰「這條帕子應當也是我母後的貼身之物。慕容九不知怎麼弄到了這條帕子,卻又不肯告訴我母親在何處,只是將我囚禁起來……」

沐元青抬起明澈的眸子,不解地問︰「她囚禁你做什麼?」

這時,謝卿塵在旁虛掩著口,輕咳了兩聲——他有啞疾,但是即使是咳嗽時空氣中流動的氣息和振幅,沐元青亦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她忙上前去拍了拍謝卿塵的背,擔心地問,「卿塵,你沒事嗎?需不需要再服點治內傷的藥?」

「……」

「……」

這下子,謝卿塵的臉色徹底黑了。連丁香那般厚臉皮的人也有些尷尬。

沐元青看著兩人的面色,秀眉微顰,「你們怎麼了?房間里很熱嗎?怎麼臉都紅了?」

「……」兄弟二人頓時氣結。

半晌,謝卿塵才嘆了口氣,以唇語說,「九公主想逼歡做她的駙馬。」

「啊?」沐元青怔了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

難怪……難怪西昌國那個少年暴君、還有馮玉昭,都反復提到他跟一個叫「九公主」的人幽會去了……

沐元青心頭忽然無端的生起一股怒氣,瞪著丁香,咬了咬唇,「你魅力還真大啊,不光是一個汶夏國華翎長公主對你痴心一片、為你苦等五年,還讓一個北燕國慕容九公主對你迷戀至此」

丁香看著她因怒氣上沖而微微泛紅的臉,只覺得此刻的她前所未有地可愛。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卻又不敢笑出聲,只得強自抿住唇笑。那壓抑的笑使得他全身都顫抖起來。

沐元青看得臉都快綠了,怒道︰「你賊笑什麼?我有說錯嗎?」。

「沒有,沐女俠豈會有說錯話的時候?」丁香強忍著笑說,「只不過……」

沐元青俏臉一板,「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只不過沐女俠吃醋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丁香再度笑得喘不過氣。

「我、我吃……我吃你的……醋?」沐元青氣得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來,臉卻驀然紅了。

「我……我只是……」她仿佛還想辯解什麼,可是越來越紅的臉卻出賣了她的心事。

「青兒,」丁香忽然收止了笑意,凝視著她,目光誠摯地說,「嫁給我吧。」

「……」似乎沒料到他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沐元青頓時心跳加速,然而嘴里卻下意識地否定著,「憑什麼要我嫁給你?」她頓了一下,又道,「你怎麼覺得我會嫁給你?」

這時,丁香走上前來,輕輕觸了觸她滾燙的臉頰,夸張地嘆了口氣,「哎呀,臉好燙啊……青兒,你發燒了嗎?要不要讓卿塵給你號號脈?」

沐元青驀地甩開他的手,側過臉去不看他。

丁香緩緩將她的臉扳過來,讓她正視自己,靜靜地說,「青兒,你在楚宮沒有選擇那個人,你回來了,你注定要成為這個國家的女主人。我現在也給你選擇的機會——」

「你,願意嫁給我,還是我大哥?無論你選擇誰,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沐元青驀然一驚,回首望向坐在角落里已快被二人忽視的謝卿塵,只見他臉上笑容淡靜,眸子里盈滿了笑意——對二人祝福的笑意。

沐元青看著他溫和的笑容,心驀然一痛。

「青兒,」丁香卻不容她再優柔下去,正色道,「你決定好了嗎?」。

「我……」沐元青低著頭,吞吐道,「非得現在就嫁人嗎?」。

「‘現在就’?」丁香笑噴,伸手在她太陽穴上重重點了一下,「你都二十一歲了,你走出去看看,問問哪家你這個年紀的姑娘還沒有嫁人的?」

沐元青臉色一紅,咬了咬唇,卻說不出話來。

「青兒,」丁香沉色道,「你只需要問問你自己的心︰你跟誰在一起最開心?你——最想誰陪你走完這一生?無論你選擇誰,我們之中的另一個都會祝福你。你不需要有任何顧慮。」

沐元青看了看謝卿塵,又看了看丁香,終究還是低垂著臉,做不下決定。

這時,謝卿塵走了上來,輕輕牽起了沐元青的手。

沐元青手指一顫,卻見他另一只手將丁香的左手牽起,然後將沐元青的手緩緩放入了他掌中。

沐元青面色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謝卿塵卻一語不發,只是微微一笑,緩步走了出去。

夕曛如血,將他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長,看去有些落寂。

沐元青看著這個少年時代最深愛的男子遠去的身影,眼眶忽然有些濕。

丁香拍了拍她的肩,唯一的左手輕輕摟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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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沐元青剛起身梳洗完畢,就要去為謝卿塵換藥。然而推開他的房門,卻發現房內已空無一人。

沐元青以為他出去了,四下尋找,找遍了整個太守府也找不到。

她坐在謝卿塵房里等他回來,可是一直等到晌午,也沒見到人。

她心中正暗自納悶,就見丁香抱著一只紫檀木箱子推門而入。

「青兒,你不必等他了。」丁香看著她,淡然地說,「他已經走了。」

沐元青面色一驚,丁香卻是從容淡定地將那只箱子遞給她,輕聲道,「他臨走前,留下了這個,讓我交給你。」

沐元青怔怔地打開箱子,卻見里面堆疊的,竟是一摞摞的信封

那些信封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便是少女時代,她給他寫了整整一年、而他從未給過答復的信。也是無數個夜晚,她就著昏昧的燭光,一邊思念著那個彼方的人,一邊懷著一腔少女情懷的美好憧憬,一字字寫下的情意。

他留下了這些信,代表他已經放下。而她呢?是否真能夠放下?

「他臨走前,還將這個交給了我。」丁香緩緩從懷中取出半枚瑩潤通透的玉佩,又從沐元青的腰間解下了那半枚他小時候送給她的玉佩,兩半玉佩拼合成完成的龍鳳圖騰。

沐元青訝然道︰「這玉佩是……」

「這玉佩是我蜀國的傳國至寶,」丁香微笑著解釋道,「當年我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姑母,曾經在亡國之時將這玉佩一分為二,她留下話說,‘來日復國後,擁有整枚玉佩的人,便是蜀國的主人。’」

沐元青一震︰原來,他不止將自己讓給了丁香,還將蜀國的皇位也……

她隨即轉念一想︰不過,讓蜀國一直維持著兩位皇子殿下執政的局面,的確極其尷尬。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她一直不敢探測自己的內心,因為謝卿塵是她少年時代曾苦苦追求過的人,也因為那個男子是如此讓她心疼、如此讓她想要關懷痛惜、讓她不忍傷害。可是,在丁香問出那句「你跟誰在一起最開心?你最想誰陪你走完這一生?」的話時,她驀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丁香,」她忽地轉身抱住了他,輕輕地說,「等北燕國退軍後,我們便回風息城成親吧。讓我做你的皇後,為你分擔一切。但是你要答應我,這一生不可以再有別的女人。」

丁香含笑模了模她的頭,「傻丫頭,有了你,我哪還有余力去想別的女人?」他頓了頓,忽地感嘆道,「其實屬于爹娘的那首詩里,我只喜歡其中的兩句。」

沐元青下意識地問,「哪兩句?」

丁香親吻著她的滿頭青絲,柔聲笑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丁香……」沐元青驀然擁緊了他,眼中溢出感動的淚光。

這一夜,沐元青獨自一人呆在房里,打開謝卿塵留下的那個紫檀木箱子,將里面的信一封封拿起,丟入身下的火盆中。

一觸到信封,火盆中的烈焰登時高揚而起,將那些已微微發黃的紙張吞沒。

沐元青沉默地做著這一切,面色無悲無喜,眸子里卻有一種極深的惆悵。

她知道,她的少時歲月、青春年華,已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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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國平樂三年九月初二,由于馮玉昭數度勞師動眾、出師無功,並且北燕國西北正逢大旱,糧草周轉不濟,燕帝急召馮玉昭班師回朝。

當消息傳至金盧城時,舉城歡聲雷動。丁香攜沐元青的手登上寶馬香車,與她一同在萬千百姓的注目下返回國都風息城。

數萬名金盧城的百姓熱烈地招手,灑淚與這位守護了他們多時的女戰神、他們國家未來的女主人道別。

沐元青微笑以應,看著這些善良的百姓,眸子里隱隱有了濕意。

便在這時,身邊男子忽然湊過臉,在她耳畔輕輕吐字,「慕容九公主的‘病’如今終是好了,她和楚青沅推延已久的婚禮,也將在下個月十五舉行。我已派出使者去送賀禮了。」

乍然听到那個人的名字,沐元青的身子仍是不易察覺地微微顫了一下。

仿佛感知到她的情緒,丁香揶揄地一笑,「你已經快是我的皇後了,難道還介意他娶別的女人?」

沐元青搖了搖頭,神色空茫,喃喃道,「我並非介意他娶了誰,只是……北燕國是我們的死敵,而他……我真的不希望他成為我們的敵人。」

丁香笑道︰「即使他不與北燕國和親,他也早晚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不,」沐元青下意識地反駁,「小沅不會的我了解他」

看著她如此篤信的神色,丁香心中頓時微微一痛。然而他從來不是個喜歡將情緒表露于外的人,只是微微地一嘆,「你是了解他,可你並不了解一個從政多年的帝王。你與他相識的時候他年紀還小,又有他母後和他皇兄幫他撐著整個朝政,所有的事都輪不到他來煩心,那時的他,自然天真無憂、善良純潔。青兒,你從未從政,我也永遠不希望你涉足政界。因為——沒有一個政客的心是真正干淨的。」

沐元青听著,神色一片悵惘,「他……」

「他早已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個楚青沅了。」丁香淡淡地接道。

寶馬雕車緩緩駛出城門,沐元青再度回首望了一眼這座她曾費盡無數心血守護的城池,驀然間有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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