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宮里，蜀國的寧王殿下、當今蜀帝的親兄長，為敵國的帝王和他們的皇後娘娘看過診，開過方子後，又為楚青沅施了針灸，給沐元青渡了一些護體真氣，終是令二人度過了危險期。
在楚宮的這幾日，謝卿塵每日都來為沐元青看診、施藥，一切，仿佛還和當年在汶夏國的虞陽宮一樣。只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情懷，畢竟已一去不返。
沐元青終日神思恍惚，每次見到謝卿塵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楚青沅現在如何了。
——「他醒了嗎？」。「他還在高燒嗎？」。「他還是米水未進嗎？」。……
面對這些問題，謝卿塵只得苦笑。他一向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何況還是面對他在意的人。
——「他還昏迷著，但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他每日子夜到凌晨時分都會發燒。」「他吃不了東西，必須從嘴里灌進去。」
面對她的一個個問題，謝卿塵用唇語一一回答。
終于，三天後，他告訴她︰楚青沅醒了，已經能進食了。
那一刻，沐元青的眼中驀地墜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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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陛下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我留下了藥方，只需按時服用，一個月內，他定能康復。我和我們皇後可以走了嗎？」。這一日，謝卿塵看過診後，以狼毫在宣紙上寫道。
「真的？」柔妃一挑眉，即又冷冷道，「本宮憑什麼相信你們蜀國人？」
謝卿塵沉默了一下，提筆繼續寫道︰「我已在楚宮住了七日之久，你綁架蜀國親王為你們陛下看診，傳出去本就有失國體；更挾持本國皇後為質，揚言要為你們陛下殉葬，這事情若是鬧大了，激怒了我們蜀軍將士，在你們楚國皇帝病危之際侵兵而入，對你們楚國絕無好處。」
柔妃一字字看完，面色一變，「你威脅本宮？」
謝卿塵神色淡淡，飛快寫道，「我身為藥王，一生從不欺人，你若不信我，又何必找我看診？」
這位看似溫和文善的寧王殿下，性子倒極是剛毅不屈。
柔妃沉吟了片刻，輕嘆一聲，「也罷，本宮也不願見陛下與你們皇後見面……你們走吧。記得管好你們皇後，她已是有婦之夫，又是一國之母，讓她再勿來和我們陛下糾纏不清。」
謝卿塵笑容溫潤，頷首寫道︰「那是自然。只要你們陛下不再利用我們皇後作為交戰的籌碼，我們皇後自然也無緣去招惹你們陛下。」
柔妃臉色微微一沉，冷冷道︰「既是如此，便請寧王殿下帶著你們皇後和你們那位孟將軍離去吧，本宮就不送了。」
謝卿塵站起身，不亢不卑地微笑著欠了欠身，便轉身而去。
柔妃望著他從容淡定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黯︰他也罷，他弟弟也罷，都是如此冷靜從容之人。而陛下……即使如今看去心如鐵石，其實，內心深處，還是一樣的感情用事……如此的陛下，真能斗得過蜀國的那兩兄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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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殿里，孟希白踏著清晨的曦光，隨著謝卿塵前來，為沐元青收拾行裝。
「要走了嗎？」。沐元青被孟希白扶起，望著謝卿塵，詫異地問。
謝卿塵面沉如水，點了點頭。
沐元青眉心卻微微一蹙，「他的傷，好了嗎？」。
謝卿塵淡淡地點了點頭︰「不用多久就能康復，但我們該是時候走了，這里畢竟是楚人的皇宮，我們不宜久留。」
沐元青沉默了片刻，終于輕聲道，「我……我想再去看他一眼。」
孟希白驀然一驚，拉住了她，「娘娘，你要做什麼？」
謝卿塵亦是攔住了她，「青兒，莫要沖動，記住自己的身份。」
沐元青望著二人肅重的神色，咬了咬唇，終于無奈地懇求道，「我……我只想看他一眼，不看到他，我放心不下……」
謝卿塵與孟希白二人對視了一眼，謝卿塵終于無奈地搖了搖頭，帶她去往楚青沅居住的承光宮。
還未推開大殿的門，三人便被一個冷冷的聲音喝住︰「我說蜀國的寧王殿下，你方才已經答應帶你們皇後離去，不再來糾纏我們陛下，本宮也答應放你們走了，你們現在居然未經本宮允許，便擅闖我大楚皇帝陛下的寢宮，是否也太不將我們大楚國放在眼里了？」
沐元青回過頭來，望著身後面容冷酷的柔妃，輕聲嘆道︰「我只是想再見他最後一面，看見他平安無恙，我便可安然離去……」
柔妃看著這個女子憔悴卻固執的臉，容色稍豫，卻仍舊搖頭道︰「既不回頭，何必不忘？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沐姑娘，你覺得你對他的傷害還不夠深嗎？」。
「我不打擾他，」沐元青的聲音極其虛弱，有些顫抖著，一字字地說，「我只遠遠地看他一眼，絕不會驚醒他。」
柔妃擋住了大殿的門，仍舊搖頭道，「繼續糾纏不清，只會自傷傷人而已，我想你月復中孩子的父親也一定會很傷心的……」
一听她如此說，沐元青神色立時一哀，咬了咬唇，便待離去。
這時，大殿內一個同樣虛弱的聲音開口了，卻極力地大聲道︰「柔姐姐，讓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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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沐元青第二次來到承光宮。來到他的寢宮。
那一夜，就是在這里，只差一點點，她就成為了他的人……
大殿內幽暗而靜謐，只點著一盞宮燈，龍涎香幽幽地徘徊在這寂靜的大殿中。
沐元青心緒復雜，一步步走入內殿，看著那個曈燈影下病容蒼白、憔悴消瘦的男子，驀然捂住了口，極力忍住將要溢出眼眶的淚水。
「阿青，」病中的人虛弱地叫著她，向她遞出了手，「過來……」
那一日在落霞谷，他也是這樣朝她遞出手，然後飛快地點了她的穴道、挾持了她。
然而這一次，他的聲音中再無一絲魅惑，顯得那樣的飄忽而哀傷。
孟希白在身後剛欲開口叫住她，她已一步步朝那個男子走了過去。走到了他的床邊，然後緩緩蹲下。
「阿青……」楚青沅微微一嘆，目光有些蕭涼地看著她，「對不起。」
未想到他會跟自己說這三個字。沐元青眼神頓時一黯。是她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太多太多太多，以至于這三個字根本無法承載，說出來只會覺得虛假。
她沒有答話，喉頭微微哽咽，卻強自忍住了淚，低下頭，靜靜地問，「小沅，丁香答應過我，絕不會殺你……你能否，也放過他？」
她沒有抬頭看他，卻听見那個聲音沉默了片刻，卻輕弱而堅決地說，「對不起。」
沐元青的淚終于滑落下來，「你跟他一定……要斗到‘至死方休’嗎？」。
楚青沅沉聲道︰「是。」
沐元青驀然捂住了口，抬頭看著他，淚水盈滿了雙眸。她哽咽著，近乎哀求地、一字字問︰「你、一定要……殺死我的、丈夫嗎？」。
看著她如此淒傷的神色，楚青沅目光微微一慟，卻終是抿緊唇，堅決地答道︰「是。」
「為什麼？」沐元青的情緒終于徹底爆發，哽咽著、淒聲問。
楚青沅沉默了片刻，終于苦笑著、一字一句道︰「因為，他害死了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沐元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楚青沅看著她，神色有些淒郁，「就是我的皇後，北燕國九公主，慕容覓雪。」
「她……」沐元青怔怔地道，「她怎麼了？」
一絲帶著怨恨的冷笑逸出病弱男子的嘴角，他的聲音驀然轉冷，「當年有個薄幸的男人，為了他的復國大業，以他絕世無雙的容貌和無人能及的風流手段誘惑了一個無辜少女的心。他看上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尊貴無加的北燕國嫡系公主的身份。他利用這個北燕國尊榮無上的、唯一的嫡系公主，為他實現了一樁樁不可告人的骯髒交易……甚至為此，受盡她父皇的責難，而未有一字抱怨……那個女孩為他付出一切，用自己的整顆心整個靈魂去愛著他，甚至為他親手毀了自己的容貌和聲音，可是那個薄幸的男人，只不過是將她當成一顆隨手可棄的棋子哈哈哈哈……」
楚青沅狂笑起來，目中神色卻益發淒哀。
「對不起……對不起，小沅……」沐元青听到這里，淚水早已收勢不住，她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似乎想通過掌心的溫暖給予他微薄的慰藉。
楚青沅卻伸出手，輕輕模了模她的臉，「阿青，那是他的債，你不需要跟我說對不起。」
「小沅，我不知道……」沐元青整個胸膛都在壓抑而劇烈地顫抖著，「我不知道他竟對慕容九公主……」
「阿青，我不怪你……我說過，我永遠不會怪你……」楚青沅輕輕模了模她的頭，聲音飄忽，仿佛一痕無定的風，「但是，我不得不為那個無辜的少女報仇。因為她是我的妻子，她為了那個薄幸的男子而死，同時帶走的，還有我的孩子……」
「小沅？」沐元青驚詫地抬頭看著他。卻見他淒然苦笑，眼中卻似乎早已干涸，毫無淚意，「阿青，我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她是我所愛的女人，我必須為她報這個仇。而且……」他的聲音越發飄忽，微微苦笑著，目中有種隱約的絕望，「而且，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什麼？」沐元青以為自己听錯了，再度問了一句。
就見楚青沅神色有些蕭寂，喃喃道，「我的身體……已經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你……」
「阿青，我已經……」楚青沅沉默了一瞬，終于說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我已經不是一個男人了。」
沐元青震愕地看著他︰「怎麼會……」
楚青沅喃喃嘆息道︰「九兒離去後，我生了一場大病……然後，我就不再是男人了。」
暗昧的光暈下，紫唇白發的男子姿容秀艷，顏貌婉孌，從前那個曄曄紫霜般的男子，如今面容已無一絲陽剛之氣……
「小沅……小沅……」沐元青疼惜地看著他，只覺得整個髒腑都疼得抽搐，眼淚像呼吸一樣不住墜落，幾乎流匯成河。
「不要哭，阿青……」楚青沅卻是抬起手，輕柔地、仔細地為她擦拭著不住涌出的淚，指間微顫，透著刻骨的愛憐，「阿青，我說過，我喜歡看你笑……」
「小沅」沐元青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洶涌澎湃的浪潮，驀地傾身擁住了他，將臉緊緊地貼住他蒼白的臉。
她幾乎是撕心裂肺地說︰「我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成為什麼人……在我心中，你只是小沅只是我的小沅」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在她撲過來的那一刻，楚青沅驀然展臂擁住了她。
盡管這具身體里已再無半絲，然而抱住這個女子的那一刻，他心緒依然激蕩起來，那種情緒是那樣的強烈，幾乎要將他所有的神智焚燒殆盡……
那種情感超月兌了、超越了身體的禁錮，早已如呼吸、如血液一般，浸漫在他的每一寸血肉、筋絡與骨骼中……
在他懷中，沐元青摟緊了他的脖子，楚青沅亦收緊了雙臂，似乎想將這個女子生生揉進自己的身體……
二人久久地忘情地相擁著，似乎彼此都知道，這是真正的、最後一次……他們之間，此生最後一次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