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炎夏。
景致不同以往季節。長夜漫漫,夜瀾人靜,除卻四周花草叢林傳來綿綿不絕的蟲鳴,一片清淨。
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本是睡眠的最佳時辰,偏是有些人就喜歡夜間活動。
相府西側屋內,一位婦人神色緊張地疾步在室里來回穿行,從頭到尾已經走了無數遍了。只見她三十出頭的年紀,穿著水紅色窄袖上襦,下著描有金花的大紅羅裙,膚如凝脂,風韻猶存。其人正是相府二夫人趙氏。
她眉頭緊蹙著轉向門外,探頭望去沒見著半個人影子,復又急匆匆地來回走,顯然是在急著等什麼人。
那雕花的窗欞之外,是一片清朗澄淨的夜空,繁星熠熠。
夜更深,門外更加靜謐。半晌之後,一陣腳步聲驟然響起。
趙氏一驚,拔腳迅速走出屋外。
夜風之中,丫環綠柳掌著一盞飄搖不定的昏黃燭燈微微走在前方。
其後是一位華美艷麗、儀態萬方的女子,相貌與趙氏有八分相像。不過二八年華,明眸皓齒,唇若點櫻,白皙略顯豐腴的身姿隱在繡有金絲雀的粉色錦袍之中,耳朵上的鎏金寶石耳墜兒因走得太急的緣故,打秋千似地亂晃。
趙氏見了她,瞬間揚起一臉溫軟的笑意,迎了上去,上前輕輕牽起她冰涼的雙手,輕聲問道︰「瑤兒,你回來了,事情怎麼樣?」
陸亦瑤一臉陰沉,眸中泛起的神色不知是怒氣還是別的,很明顯不悅。她也沒回答,身子越過趙氏,大步走向屋內,一手撫胸,接連換了幾大口氣,然後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趙氏看著不妙,神色有些愕然,難得見女兒慌張成這樣,卻不知怎麼了?
她橫了一眼正一邊喘氣的綠柳,指責道︰「不是讓你陪四小姐去看三小姐的嗎?怎麼去了那麼久?」
「回夫人,奴婢和四小姐剛去的時候,大夫正巧在為三小姐醫治傷口。」
趙氏對待下人的嚴厲是出來名的,綠柳不敢有半點疏忽,急忙解釋。
「三小姐傷勢如何?」趙氏的目光閃了閃,語氣冷淡,問出了目前最關心且盤旋已久的疑問。
「大夫說,三小姐傷及月復部,深約三寸。外面的血雖已止住,內傷卻仍在加重。月復部的傷不外傷及三處︰胃、脾髒、肝髒,所幸三小姐沒有傷及內髒,否則早已回天無力。」綠柳咬了咬下唇,倒是極清晰地緩緩道來。
「只要還沒死就好。」
趙氏一拍手,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笑道。如果那小賤人就這樣死了,她去哪里再找個人替瑤兒代嫁呢?!
綠柳遲疑著開了口,「可是三小姐如今還在昏迷當中,大夫還說……」
「還說什麼?」趙氏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察覺有異,一顆心又提了起來,隱隱不安。
「刀刺傷中有極少的機會不治……大夫也不敢輕易動手……可若再不及時救治,怕是有性命危險!」綠柳神色緊張不放心地盯著趙氏,心中暗自顧慮了一番,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說。
「什麼!」趙氏驀地大聲驚呼,心中驟然警醒,瞬間風雲變色,「那可如何是好!?」
忽地「啪」一聲響,陸亦瑤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狠狠將手往桌上一拍,瞪著眼滿是不甘心地嚷道︰「娘,你不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嗎?三姐這些年在庵堂都好好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卻遭人暗殺,這分明是有人要跟我們過不去。」
趙氏聞言已是臉色微微一沉,明白了陸亦瑤話里的意思,神色漸漸凝重,陰冷不語。
陸亦瑤沉著臉,正惱得很,忽然有一種念頭一閃而過,轉身便撲過來攀住趙氏的肩,咬牙切齒的道︰「一定是三娘和五妹干的!一定是她們……她們怕我和景王……」
她的五妹陸亦菡,相府三夫人柳氏的女兒,也是除她之外,相爺陸文沖最寵愛的女兒,更是阻止她與景王在一起最大的障礙!她那個五妹自幼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事實上卻屢屢與她爭奪所有她想要得到之物!這種強烈的恨意,從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久得她已經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
「瑤兒!」
話未完,趙氏立馬打斷她的話,聲音嚴厲了些,也將她的下半句話逼回了月復中。
陸亦瑤這才眨了眨眼跺著腳道︰「好啦好啦,我不嚷就是了!」
趙氏皺著眉頭,無奈的嘆了口氣,她女兒的心思她如何不知?
世人皆知,相府有二嬌,四小姐陸亦瑤有貌,五小姐陸亦菡有才,且二人已到適婚年齡,更是京城眾青年才俊趨之若鶩的對象,只是這兩人卻都青睞于當朝的景王慕景知,表面上姐妹倆情深似海一團和氣,實際背地里早就斗翻了天。
「瑤兒,切記禍從口出,這些話以後千萬別隨處亂說。」趙氏突然開口,語氣陰冷,眼神忽然銳利起來,又漸漸淡去。
陸文沖足下有五個女兒,多年來一直想要有個兒子卻未能如願以償,而前不久突然傳來柳氏懷有身孕的消息。陸文沖自然是喜出望外,對柳氏百般寵愛、有求必應。如今柳氏在相府里的勢力可謂如日中天,她們實在不宜與柳氏發生正面沖突,只能私下再密謀一番。
「可是,娘,現在三姐就快要死了,還能找誰替我出嫁啊?我真的……真的不想嫁給汝南王世子。」陸亦瑤又氣又惱,恨恨地跺了跺腳,捉住趙氏的手腕晃了晃,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汝南王世子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流連花叢,據說他後院的女人就有一大堆。我才不要嫁給他!才不要!娘,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想想辦法。」
趙氏驀地心頭一酸,伸出右手輕輕地攏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可憐的孩子,你放心,娘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絕對不會讓你嫁給汝南王世子。」
陸亦瑤嗯的一聲抬頭看她,只見她雖是這般安慰她,臉色卻沉了下來。
趙氏微微皺起眉頭,沉吟片刻,漸漸從一顆驚雷轟亂的腦子里理出清晰地思緒。她目光沉了沉,猶豫片刻,最終下定了決心。
「綠柳,你去把我那根珍藏已久的千年人參送去給三小姐,叫大夫需要什麼藥材盡管去庫房里拿。另外,立馬派人去尋找神醫白君逸的行蹤,明日午時之前一定要找出來,不管花多少銀子,付出什麼代價,也務必要請他到府里來。」
她的口氣極其嚴肅,完全不像先前言語時的樣子。趙氏一字一句,說得盡可能慢、盡可能清晰,像要叫綠柳听得明白。
她說︰「今日之事,事關重大,交待下去,西側屋所有人都要謹言慎行!」
「是,夫人!」綠柳領命。
趙氏瞧著她離去的背影後,漠然地別開了眼,無奈的嘆了口氣。
傳說醫神白君逸師承無煙谷,不僅武藝高強,一身醫術更是出神入化。只是此人性情古怪,忌諱極多,且不願輕易救人。
不知道此次醫神白君逸又會給她出什麼難題?一想到將要大出血,趙氏心中百般滋味翻滾著,十分不舍。手握成拳,又松開,又握成拳,反反復復數次,咬得牙癢癢。不過,比起女兒的幸福,她只能忍了。想通後,心中的憋悶霎時散去了不少!
「娘,這樣能行嗎?」陸亦瑤話雖如此說,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她,拉拉她的衣袖。
「現在關鍵是要保住小賤人那條命,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趙氏指明她眼里的擔憂,沖她勉強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實在不行,娘再想其他辦法。」
陸亦瑤困難地微微頷首,雙手不自在地緊緊絞住,撇了撇嘴也就乖乖听了話。
——
相府北側屋內燈火通明。
「如何?死了沒有?」
說話的正是如今相府最受寵的三夫人柳氏。她悠閑地半臥在軟榻上,一身紅色衣衫,肚子微微隆起。幾名婢女垂眸溫順地跟在她身側,綰起的發上,七八根金光閃閃的釵子,濃妝艷抹的臉,仍能瞧出她尚且年輕,也就三十上下。
此刻她雖嘴角帶笑,卻掩不住陰冷的氣息。
面對三夫人的問話,丫環黃菊不敢有半點怠慢,隱隱瞥見她那囁斜的冷眼,不禁心中惴惴。
「回夫人,三小姐一直昏迷未醒,雖無傷及致命之處,可內傷深重,就連大夫也都束手無策。依奴婢看,三小姐已經是將一只腳踏入了鬼門關,死是早晚的事了!」
柳氏陰測測地挑眉,坐回榻上,一手支頤,不語。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眼眸里的精光一閃而過。
片刻的沉默,便听見一道清脆欣喜的女子嗓音于屋內另一頭緩緩響起,「娘,你這招可真是高明,女兒佩服至極!」
這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高挑,膚色雖不算白,眉目卻甚美,顯得俏麗異常。正是相府的五小姐陸亦菡。
她倒是笑得極為愉快,洋洋得意地壓低嗓音道︰「你先是私下將四姐的畫像秘密傳到汝南王世子手中,這汝南王世子自小放蕩,又喜好美色,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四姐。然後再暗中派人半路截殺三姐,斷去四姐的後路,讓二娘找不著人替四姐出嫁,這樣她們最後只能認栽!」
「我們現在還不能太掉以輕心,只有等你嫁給了景王爺,當上了景王妃,再無後顧之憂,才算大功告成。」柳氏正眼注視著陸亦菡的臉,臉色意外地嚴肅,最終她的語氣還是柔軟了下來。
「知道了,娘。」陸亦菡在柳氏的訓誡中,點頭應著,一股喜悅感一點點地在心頭升騰起。隨即想起景王,驀地臉一紅,白皙雙頰上滿布紅霞,那含羞帶怯的熱意緩緩地蔓延至她的耳後,連帶著裹在衣領中的白玉脖頸也染上了紅雲。
她這一瞬間的羞怯自然全部入了柳氏的眼。柳氏一面輕輕搖了搖頭,一面鎮定地向黃菊吩咐道︰「去,找人去盯著西側屋,只要二夫人與四小姐稍有什麼動靜,立馬回來稟報。」
緊接著,她神色冷漠,倨傲地挑起嘴角,放慢了語速,冷幽幽的開了口,「順便叫人守著三小姐,她如果就這樣是死了最好,若沒有死的話,我不介意再添上一刀。」
說罷,抿嘴而笑,笑得高深莫測,寒意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