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頓時怔了一下,他從淨房出來才不過戌時中三刻,他竟不知不覺站了兩個多小時!
可此時此刻心情太過雜亂,他全然沒有半分睡意。
康全來得正當是時候,榮俊沒有理會康全對他身體的關切,看了康全一眼後步到桌邊落座,「進來說話。」
康全依言從命,走到離榮俊兩步遠垂手站定。
榮俊沒有吩咐康全伺候,自己給自己斟了一盞茶,「若有一樣原本是你自個兒的物件不小心丟失了。而原先你也只把這當成尋常的物件未有在意,可後來在旁人家見著了一件十分相似的物件,且這時你才發現這是一件獨一無二的寶貝——康全,若是你,你會如何做?」
榮俊的話將情形描述得很細致語速也足夠緩慢清楚,故而康全只听一遍就听明白了意思。不過他也是個謹慎的性子,在沉吟了須臾後,他小心問道,「十分相似——那這物件究竟是相似還是就是自家丟的那件?」
榮俊的目光幾不可查的垂了垂,語聲淡淡似隨意平靜,「若只是相似你會如何?若真是自家丟的又如何?」
「若只是相似,那屬下會看自個兒有多喜歡那件寶貝。倘若喜歡得緊,屬下會看那戶主人家是什麼人。若是一般人家也就想法子讓他讓了。可若不是一般人家,那就算了。」康全在榮俊面前是一五一十的老實坦誠,說到這里又撓了撓首。「倘若那物件真是屬下失物……其實也差不多,不過若真是沒法子尋回的話,定是極不甘心的。真要踫上這種時候,屬下少不得要朝殿下開口。即便屬下得回了獻給殿下也好過看著自己的寶貝在旁人家里惹自個兒烙心的好。」
康全的最後一句話的爽直讓榮俊輕笑了起來,「你這小子,難不成這天下的寶貝都是你主子想要就能拿到的?」
「那自然是!」康全笑道,「只要寶貝是在咱大胡這地頭上,即便東西在宮里也不過是殿下的一句話罷了。皇上的好玩意兒又豈有舍不得給殿下的?再寶貝不過也是個器物。」
榮俊唇邊的笑意凝住了一瞬,下一瞬便淡了些,端起茶盞垂眸飲了一口後放低。目光卻未抬起。「若你家這寶貝不是在父皇那兒,而是在十七叔府上——你可還會開口讓我替你去取回?」
「真若是在睿親王府中——」康全笑嘻嘻地接口說了半句後卻倏地頓住,一剎間便僵住連微張的口都忘了閉回,只驚疑不定的望著榮俊。
他是不算七竅玲瓏。可他卻是最近榮俊身。也是最知曉榮俊性格的那一個。
這樣夜半三更的時候。榮俊不會是閑來無事同他做無謂的閑聊,也萬萬不會無緣無故的突然提到睿親王。聯系幾月一來,尤其是回來這兩月後的種種。康全心里有些發顫發緊。
是他想多了想岔了吧?康全對自己說。
可看到榮俊那滿含深意莫測的眸光時,他的心又重重的緊了緊!吞了口唾沫後,他有些艱難的開口,「真若是在睿親王府上的話,屬下就不要了。」又強牽出一個笑容,故作輕松道,「以殿下同睿親王的親近,想必也是不好開這個口的。再說睿親王那性子也有些喜怒不定,真要因屬下多嘴讓殿下為難去同睿親王開口,即便是不會真傷了兩家的和氣,可萬一惹了睿親王斗上了氣,那便是屬下的大罪過了!」
榮俊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愈發深幽。康全說完後,他輕輕地「哦」了一聲,可這一聲「哦」卻同平日里的音調大不同。拉長了半拍,尾音又帶笑揚起,似乎是有些好笑的戲謔,可在那幽深沉沉的眸光下,康全卻無法將這一聲當做是贊許玩笑的意味。
榮俊「哦」了這一聲後停了片刻,才唇角噙笑的注視著康全徐徐緩聲道,「若是——孤也瞧上了這件寶貝呢?這原本就不是十七叔的物件,是你的物件。你的物件自然也會甘心孝敬給孤,那也可算是孤所有的物件。孤想取回自家的物件,也是不該麼?」
榮俊話聲落後,屋中是一片靜謐,連風吹進屋中的空氣流動聲似乎都變得清晰。
康全有些背心發汗。
榮俊同熟識的人說話極少稱「孤」這個字!同他兩人獨處對話時,更是少之又少!
兩人雖是在打啞語,可到了這個時候,他若還真不明白榮俊說的物件是什麼,那他就不是不聰明而是蠢材了!
可這話該怎麼接?
雖是明白確定了,他心里也有些犯糊涂。他的物件自然能算是太子殿下的物件,這話半分不錯。可那「物件」怎麼能算是他的?借他十個百個膽也不敢這樣說啊。
可這個疑問沒法問也不敢問出來,他心驚膽顫地想自己該如何說話才是最合適的。
殿下怎會……怎會突然生了這樣的驚人心思?
同睿親王走得稍近些的,無論是那幾位主子還是他這樣的近身人,如今誰看不出來睿親王妃那真是睿親王的心尖尖,興許,甚至,還是命根子也不定啊!
這可是要出大禍的!
莫說是睿親王那一關,就連皇上太後那兩關也斷斷不許的!這,這,這——如何能使得!冷汗涔涔冒出,康全此際只恨世上沒後悔藥讓自個兒將先頭說的那些話撕吧撕吧的吞回去!
榮俊仍舊一派鎮定光風霽月般噙笑望定他,連唇角彎起的角度都沒變化一分。
康全竭力沉了一口氣,穩住心神後才大著膽子強笑著開了口,「殿下難得這般好興致,屬下已經好些年沒听殿下還是拿睿親王做筏子同屬下玩笑了!不過睿親王有時也小氣得緊,殿下這玩笑同屬下戲耍逗個樂子就好。」
榮俊深深地看了康全一樣。垂眸拈起茶蓋蕩了蕩茶水面上的浮茶。他的動作優雅而緩慢,眉宇間笑意淡然朗朗。
蕩了十來下後,他沒有喝茶卻語聲淡淡的開了口,「明日去查查納蘭府的五少爺身邊跟得最久也最親近的下人是誰?」
康全提著一顆心等了半晌卻是這樣一句,他愣了愣後只覺腦子好像有些拐不過彎來,「殿下是說給幾位皇子授課的納蘭師長?」
「嗯。」榮俊應了一聲,將蕩了半晌的茶盞蓋上,放回了桌上,「下去吧。查到了再來回。」
康全雖有滿月復的欲言又止,可榮俊已經起身朝床畔行去。他也只好恭聲從命退下。
邁出一室通明燈火下的奢華貴氣後。康全站在廊下不自覺地望了望黑沉沉的天。只覺自己的心比這疏星淡月蕭瑟肅冷的天色還要沉重三分。
在康全出來後,門外侍女听得榮俊傳喚的鈴鐺聲便步入內間。不多時,屋中的燭火燈盞便一盞盞一支支的熄滅。本是明亮通堂的光線也逐漸黯淡,最後只剩透過宮紗的幾絲微弱光線。整棟院子隨著黑暗似也沉睡了。
康全默然半晌後。終究還是邁著有幾分沉重無奈的步子離去了。
早前還想回去後好好地折騰折騰前兩日才新得的那個柳腰妾侍。此刻哪里還能有半分興致?
若殿下看上真是他家的「物件」就好了。哪怕是他那生了嫡子的妻房,他就算有些為難,可同殿下對他一家的恩德來說。那為難也算不得為難了!
何況,他家那個愛同人比穿戴排場的俗氣女人若听聞自個兒得了殿下青眼,只怕不消他說便拎著裙子趕趟而了!哪里還需費神費工夫?
最後,康全只能苦笑嘆氣。
對于太子府的這場暗潮洶涌以及榮俊主僕二人的這番暗藏機鋒,明思自是毫無所覺。
順心的時候似乎日子過得尤其快,不知不覺就又臨近了一個新年。
在花了兩日功夫審閱完大管事送來了十幾本府外產業府里花銷的收支賬冊後,明思又同大管事過了一遍有關各家年禮的禮單以及自家的各種年例等一系列相關事務。
睿親王府的確是家大業大,可真正讓明思費神的時候不並不多。甚至說,比她在北將軍府當家時還要輕松。
榮烈很會用人。府中但凡重要些的位置無一不是有能耐又忠心耿耿的人才。
整個睿親王府就好像一個早已步入正軌的集團公司,有了大管事這個才能出眾處事老道可靠的「CEO」,再加上下面層層精選的各級「總監」「經理」,她這個被「第一董事長」任命的「第二董事長」自然只需要站在金字塔尖上偶爾行下審查審閱的權限就夠了。
兩日的忙碌後,便到了十二月的二十一。真正的年底,離小年夜只三日,而離新年也只有九日。
這樣近在咫尺般的新年,比過去的哪一年都讓人覺得時間太快。
這樣的感覺下,明思不免生出些嘆息來。
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她才剛剛同帽兒在大雪山安置下。
現在想來是那樣的寂冷,只有她們兩人相依為命,且兩人心里都藏了不少的憂心忡忡,真的恍若隔世。
那個大年夜,她同帽兒在一盞油燈下喝酒守歲,她連自己幾時醉倒的都毫無印象。
最後,還是帽兒將她搬回床上的。
那時也不覺有多難過,可如今想來,她竟沒法想象自己在回到那樣的生活的感覺。並非是嫌棄日子的困苦,也不是覺得物資匱乏有多苦,只是心境變了。
自己的心中滿滿地裝了一個人,一個能讓自己全然依賴信任,能讓自己心底最深處的那份寂寞清冷填滿的人。以前,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原來還有這樣一個空落處,所以並不覺得沒有會如何。可人就是這樣,當你發現了,也填滿了,也喜悅了,你就不敢去想失去。
如果真失去了,人能回到同樣的境地,可心境卻永遠回不去了。
明汐在中堂坐了一會兒後,大管事又去而復返。奉上幾張紙張,「這是小的擬下的明日宴客的單子,還王妃過目看看可有需加減改動的?」
明思微愣一下才想起她前幾日吩咐了大管事二十二號要在府中招待一起去圍獵的那八家。這是榮烈應承了的,她一回來翌日就交待了大管事。這兩日忙著看帳處理中饋反倒將這事兒丟到了腦後。
心中失笑的搖了搖首,伸手接過單子細細看了一遍,大管事辦事一如既往的細致漂亮。酒水果品菜肴這些慣常的自不必說。自己只提了一句在曲戲雜耍這些熱鬧消遣上稍多用些心思,這單子上就添上了兩家早前沒請過的新班子。
一家是馴獸班子,注明的班主是元國商族。另一家班子的名字卻很是特色,竟然叫做「求仙問路」。沒說具體,只注明了這班子是來自班納。
見明思帶笑的看著那張消遣曲目的單子。大管事也猜到明思所想。遂開口笑道,「這家求仙問路是十日前到京城的,早前只在東市擺了幾場。小的听人說的甚是新奇便跑了一趟,若不跑這一趟。還真會走了寶。小的同班主包了場子。他家班主應了小的。在咱們府上宴客之前都不再擺場。」
明思听得驚奇。「真有這般好?」
睿親王府的大管事眼界自然不會一般,連他就說沒請走寶,那這家仙人問路只怕還有些道道。同時。不用大管事解釋,明思也會意大管事為何要提前報場,不讓這家班子在自家請客前再擺場。很簡單,見過的人愈少便愈能達到出其不意一鳴驚人的效果。
而那家班子之所以肯答應這個看似苛刻不利的條件,也不過心里清楚在睿親王府演一場的宣傳效果和能帶來的經濟利益遠勝他們在街上擺十場八場。
再說,大管事也定然不會在經濟收入上虧待。在睿親王府轉上一圈後,自有大把的富貴人家遞銀子想請。
有錢人的錢才是最好賺的。
大管事笑著頷首,倒有些賣關子的意思,也不說究竟,只道,「王妃放心,不會落咱府里的面子的。」
「那就交給大管事了。」見大管事沒細說這家班子的出奇之處,明思也只笑了笑,沒有再追問下去。她本不是喜歡窮追問底的急性子,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那就留個期待也好有驚喜。
倒不是說明思玩性大,而是圍獵回程時她在馬車上听出了十六王爺是有些磨牙怨氣的。這些皇室里長大的,哪個不是人精?恐怕是十六王爺反應過來中了榮烈的算計吃了虧,故而心里有些不痛快。
既然榮烈應了會讓大家滿意,就算榮烈這句不過是句客套場面話,但明思還是希望明日的宴請能賓至如歸。十六王爺玩性大,若能讓他得些喜樂痛快從而揭過這節不快,也是何樂而不為。
待同大管事議定後,帽兒便催促明思起身回院子。天氣愈發冷了,中堂里地方大,又有穿堂風,縱然放了火盆也能感覺到寒意。明思坐了這許久,手里的手爐也只微暖。主院燒了地龍,才真正暖和如春。
明思好笑地起身,「哪里就那樣嬌氣了?四季有時,我雖是受不得大寒,可真把冬日過成了春夏,對身體也未必是好。偶爾冷些,無妨的。」
只要有生命力的萬事萬物都應該有同大自然相合的自然規律。就好像天天呆在空調中過夏天的人會得空調病一樣,不僅不能適應沒有空調的日子,同時也會降低身體的抵抗力是一個道理。
凡事過猶不及。明思不能同帽兒細說這其中的道理,只能這般簡單笑說幾句。
明思的道理對帽兒自然是奉為金科玉律的,听明思這樣一說,覺出幾分道理的帽兒也就沒再使勁催促明思,便折中道,「小姐若不想馬上回院子。那也別坐著,咱們慢慢在府里走走就是。」
明思頷首,帽兒接過明思手中已經不大熱的手爐拿著。明思便領著帽兒靈珊三人一道步出中堂,在附近緩步愜意而行。
冬日花木大多凋零,景致比起其他三季自是天差地別。所幸睿親王府下人盡心,規矩也定的好。一路上花草雖不如何豐富。但枝頭地面也看不到了幾片凋敝落葉,收拾得極為齊整干淨。倒沒有什麼冬日蕭瑟的感覺。
隨意走了一段後,靈珊有些蹙眉的開口道,「顎敏這幾日身子好像有些不大濟。」
靈珊倒不是打小報告的意思,她性格單純,如今同院中幾個姐妹都親近。大家又一同學識字學其他手藝,情意更添幾分。她原本是沒注意到顎敏精神頭兒不好,可都這麼幾日了,她再遲鈍也覺察出了些。
此刻說這話她倒是真正關切顎敏。
帽兒同明思對看了一眼,帽兒心底好笑。幾日前她同如玉就跟明思提了顎敏。其他幾人雖是沒在明思跟前說。但也是早就看出了。只靈珊這丫頭才是最後知後覺的一個。
明思微微一笑,語氣平常,「前些日子她有些不舒服,想必精神一時養不過來。也不必在她跟前提這話。你們幾個能幫手的幫手下就是。過些日子想必就能好了。」
靈珊不疑有它的點頭。「嗯,奴婢知道了。」
明思心里無奈嘆了口氣。看來,顎敏同柯夫人或是柯夫人還真有極深的隱情。早幾日顎敏情緒低落了一日。後來原本都好了些。柯查夫妻上門來了一趟後,顎敏這幾日好似都沒緩過來。
顎敏本是幾個丫鬟中算得上是穩重,竟然連靈珊都察覺了不對,不知她心中藏的心事究竟能有多種。
但顎敏不盡力裝樣子維持也算的一件好事,至少,說明她對身邊的這些人放下了不少戒心。
人的偽裝只有在親近信任的人身邊才會自覺或不自覺放開。
明思希望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
「王爺回了!「明思正暗自思量著,耳邊又傳來帽兒帶笑語聲。
明思回首一看,遠遠的三道人影,走在最前方的正是榮烈。看著榮烈大步流星的過來,明思唇邊露出了同榮烈一般的笑意。
榮烈腳下生風的走了過來,一步遠的身後是朝著帽兒咧嘴憨笑的沙魯還有看到沙魯傻笑而無語翻白眼的布羅。
一到近前,榮烈就將明思連人帶披風順腰攬住,眉目含笑的偏首看著,「今日怎出來走動了?」說著又拉起明思的手模了模,發覺並不算冰涼才放了心,「還想逛麼?」
明思點頭,「才出來。」
「那就走走。」榮烈輕笑頷首,放下攬在明思腰間的左手,將明思右手握在掌心,「咱們也許久沒在自家逛過了。」
哪里有許久?明明前幾日才在大花園一道看過彩鸞鳥……
明思心底好笑,不過她也不會矯情的在這些方面同榮烈較真,只頷首而笑先提了步子。
兩人攜手緩步前行的背影說不出的和諧相襯。
帽兒靈珊兩人相視一笑,同沙魯布羅一起,四人默契的結伴轉身,留榮烈明思夫妻獨處。
明思一面走一面同榮烈說起這兩日的驗收成果,又對府中以大管事為首的管理隊伍大大的稱許了一番,最後還不算直接的表揚了一句榮烈這個掌舵人的知人善用。
雖然明思的肯定有些婉轉,但榮烈又豈能听不出明思言下的真意。他在心底自動自覺地將明思對自己識人之明的肯定轉化為明思對自己這個夫君的「整體仰慕」。這樣的頗為自得讓他很是受用。
俊美無儔的面上笑意滿滿,一雙琥珀晶眸瀲灩生輝,就這樣望著明思不挪眼,連腳下的路也不看。
明思被他看得生出不自在,咬唇輕聲薄嗔道,「你走路怎不看路。」
榮烈勾唇,眼中波光流轉,「我心里高興,就想看我家娘子。再說,咱們牽著,兩個人一雙眼楮足矣。」
明思只能又好笑又無語。
見明思唇畔笑意無奈,榮烈低頭附耳低聲帶笑,「娘子可是佩服你家夫君得緊?」
明思眨眨眼,微愣。
榮烈再笑,朝明思挑了挑眉,「可是覺得你家夫君本事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