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過去多久,渾身撕裂般的劇痛將偶爾會清醒的他重新送往最深暗的噩夢之中。
在六郎的每段噩夢中,他會夢到高樓大廈,會夢到飛機大炮,甚至霓虹閃爍的世界。在他對夢有限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他會在醒來之前,在夢中身死。
此夢的盡頭,便是彼夢的伊始。人生也許不過是在不同的夢境穿梭,所謂真實,不過是被夢中的迷霧遮蔽了雙眼的我們所單純認為的而已。
人間五十年,相較地與天,宛若夢幻般。一度得生者,豈有不滅焉?
六郎被刺眼的陽光照醒,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罩上了清晨的天花板。天花板由一塊一塊的褐色木板拼接而成,在剛剛轉醒的六郎眼中,被朦朧的睡意扭曲成了一堵牆。
「你醒了?」
一個圓圓的物體在六郎的眼前近邊出現,六郎的目光本能的聚焦去看清這個物體的輪廓。
「鬼啊!」
六郎看見一個臉色極其蒼白的小眼楮女人的臉,他冷汗暴出,緊閉雙目用手使勁將那張臉推到一邊,一骨碌從他躺了半月的病榻中起來。因為叫得突然,久病初愈的六郎干裂的嘴唇因此而撕裂出血。等六郎回過神來,又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沒穿,渾身赤條的站在這個不大的起居室中。
「討厭!人家不是鬼!人家是父親大人的女兒奈奈!人家這是畫了流行的裝扮!」
被六郎一巴掌打到對面角落的女孩哭著大喊,她身穿一身紅黃相間,顏色明艷多彩的和服,她的臉上敷了厚厚一層白色脂粉,眉毛剃光之後在額頭上點染了兩個圓形的「點娥眉」。點娥眉是唐代審美下標準的妝彩,日本貴族之女傅粉剃眉涂齒的化妝風格,幾乎皆是由中國所傳,並被視為「高雅」。
「你父親大人?這里是哪?我為什麼會在這里?」
六郎一愣,低頭看了看仍然赤條條身上的許多剛剛愈合的刀傷,似乎記起了些什麼。但是最關鍵的事情,由于這些天昏睡的夢境太過真實,而怎麼也分不清到底什麼才是真實。
一旁的奈奈睜大了一雙本來就大而明亮的眼楮,仔仔細細的在觀察愣在晨曦中的六郎的軀體。六郎的軀體雖然只有十歲,但是上面的刀傷讓他沐浴在晨曦下的蒼白身體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美麗。既是遍體鱗傷的陽剛,又帶蒼白柔滑的陰柔。奈奈只有八歲,尚且不知男女之事。她只覺得心髒狂跳,遮在長長額鬢黑發下的雙頰不自覺的紅了。
六郎也注意到了奈奈在觀察他的身體,但六郎也並非只是單純的十歲小孩。他反而笑著在看奈奈,他覺得被一個只有八歲的小姑娘仔細觀察,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六郎蘇醒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信長處,剛剛鷹狩回城的信長立即安排與六郎相見。
于是,未來的修羅六郎,在天文二十年的那古野城評議間中,見到了未來火燒比?鄙獎灸芩碌牡諏?炷?跣懦ゃU庾 ㄊ且淮胃?拿?說募視觶??獯渭視鮒?躒聰緣夢薇然牡??p>「喂,你願意當我的小姓嗎?」
信長大大咧咧的坐在評議間的正座上,他身前身後有數名小姓在為他解開鷹狩的簡勁裝扮。信長毫不避諱面前盤坐施禮的六郎,和一旁端跪的老臣平手政秀的目光。
「當我的小姓,跟他們一樣被我寵幸,在你成人之後我會器重你,讓你做我的親信家臣。」
那古野城的評議間即使在這樣的冬日上午,依舊不關閉全部木窗,這是信長的命令。所以在相同火盆的情況下,那古野城評議間內的一切都罩在一層清冷之下。信長毫不在意的光著充滿活力的麥色身體,在眾多小姓的服侍之下慢慢換上和服。
信長如鷹一樣的雙目緊緊盯著面前盤坐的六郎,如鷹隼盯住了獵物。六郎盤坐著並未抬頭,但是他蒼白而布滿刀傷的皮膚仍舊在和服的領口或者袖口處隱約可見。
「」
六郎靜靜的听著,他感到一陣惡心。他之前已經知道織田信長是個絲毫不遵循章法和禮教的人,也知道他有「眾道」的愛好。但事情真發生在他身上的時候,從他心底產生了巨大的反感。六郎皺緊眉頭,抬頭看了一眼毫不在意的信長,還有一旁端跪同樣皺著眉頭的平手政秀。
「主公,請約束言辭。」
平手政秀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向前躬禮後介入到信長和六郎之間。他的表情復雜,最初織田信秀安排給信長的幾位輔佐重臣之中,只有平手政秀仍然在堅持忠心侍奉信長。其他的家臣都因為信長毫無約束的作風,和不知榮恥的思維轉而支持他的弟弟織田信行。
織田信行雖然是織田信秀與土田御前的次子,但是僅僅十五歲便頗有武家風範,為人機敏聰慧。所以家中所有重臣都厭惡信長而支持信行。支持仍舊支持信長的,只有平手政秀還有一些與信長一起「鬼混」、「惹是生非」的年輕武士。雖然平手政秀一手促成信長與齋藤道三之女歸蝶的婚事,讓信長有美濃國的齋藤家作為支持,但在尾張本國內,信長的地位仍然堪憂。
平手政秀看著面前僅有十歲的六郎,六郎在岩崎城新年大會上的表現早已被他的忍者探知。甚至在末森城將咄咄逼人的織田信行強硬逼退,平手政秀幾乎無法相信這些事情僅僅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做出的。他覺得要是信長能有丹羽家這個嫡長孫一半懂事,他也不至于如此憂愁。
「丹羽大人,我們談個交易,可否?」
平手政秀端坐在六郎面前,他神情肅穆而莊嚴,完全不像是跟一個十歲的小孩交談,而是真的將六郎當做武士來交談。
六郎看著平手政秀,心中狂喜但表面僅僅表現出驚訝。
從六郎之前在末森城見到的情況來看,尾張重臣幾乎都支持信長的同父同母弟信行,信長雖然是嫡長子而且有美濃的岳父齋藤道三的支持,但「蝮之道三」便是以背叛起家,信長一旦失勢他絕對會落井下石。所以信長在尾張的處境,也只比六郎在岩崎城的處境稍好而已。若現在信長支持六郎將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的奪家陰謀擊潰,岩崎城與四千貫土地被六郎或者六郎的父親一脈繼承,信長將得到一股舉足輕重勢力的支持。這樣會讓信長的繼承人身份更加穩固。
在這個時段之中,六郎和信長互相支持可以讓雙方得利。所以當平手政秀仔細的將合作的願景向六郎提出之後,幾乎是與六郎一拍即合。
這個願景大概就是由織田信長出兵護送六郎回岩崎城,向所有人傳遞一個織田家下任家督支持六郎的信息。然後由六郎利用這種資本,去整合和收服家中類似黑田秀家這樣的家臣,以織田家下任家督織田信長的勢力為後盾,讓丹羽家老家督丹羽氏識必須照顧到織田家的意思,從而不會將家督之位傳給丹羽氏常或者丹羽氏秀二人。
同時六郎或者六郎的父親若是繼任岩崎城丹羽家的家督的話,也需要作為織田信長的強力外援。在尾張國其他重臣大多支持織田信行的情況下,成為織田信長能夠動用的一股勢力。這種約定雙方都不曾為對方真正出力,卻都互相引為強援。在這種情況下,六郎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樣的約定。
六郎點頭答應之後,雙目中閃動著瘋狂的影子。他無法按捺心中即將復仇的狂喜,他之前受到的屈辱太多太多,這次他決定毫不留情。
平手政秀仔仔細細的觀察著六郎,他在皺眉。六郎的聰慧他早有耳聞,也覺得六郎確實是一個值得輔佐的英主苗子。但此刻六郎的表情卻讓他聯想到修羅與惡鬼,令他深深覺得在此次互相利用之後,應該盡早將其除去。他覺得不成器的信長與這個僅有十歲就表現得令人恐怖的陰暗的丹羽家嫡長子相比,實在是難以匹敵。
「岩崎城的六郎嗎?」
織田信長在平手政秀身後端坐,看著與手腕老辣如平手政秀商議的六郎若有所思。此刻的他還不是之後的魔王,他雖然也有主見和魄力,但過往的習慣讓他覺得家中事情交給平手政秀之後,他自己便可以清閑過活。
「哥!」
正當六郎、平手政秀和信長在評議間剛剛商議結束的時候,評議間繪有青松與祥雲圖案的紙扉突然被拉開。一抹鮮亮的色彩伴隨著一陣風一樣的女孩沖入了評議間。
「奈奈?你怎麼在這里??」
信長做出頭疼的表情,看著那一抹亮色撲入自己的懷中。
奈奈雖然抱著信長,但眼神始終好奇的打量著六郎,正沉浸在復仇思緒之中的六郎完全沒有心思去想這個小女孩為什麼總看他,把六郎看的煩了,六郎惡狠狠的回瞪了奈奈一下。奈奈立即將頭整個埋入信長的懷中,過不一會再偷偷看六郎。
「你要是能治了她,就趕緊給我把她帶走!」
信長一臉痛苦的對六郎說道。但六郎發現信長表情雖然無奈,但是他也是摟著奈奈的。有些時候血親是一種最難以解釋的情感,既厭煩,又難以割舍。
我要回來了,岩崎城。我要回來拿回我的一切。
六郎端坐在平手政秀身旁,轉頭向沒有關閉的木窗窗外望去,東方極目之處蒼茫一片。那是岩崎城的方向,也是六郎命運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