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獨自騎在一匹黑色戰馬之上,手提韁轡,策馬而行。他身穿一身嶄新的繪有岩崎丹羽家「二引兩」家徽的天青色武士服,腰上插著那柄之前對戰強盜的漆鞘小太刀,在戰馬前行的起伏中,神情堅定的看著前方聳立在長空之下,越來越近的岩崎城。
在六郎身後,大概五十名的精銳足輕高舉三間半(5.6M)的長槍,列隊跟隨著六郎行進著。這些足輕們已經行軍半天余,但陣型絲毫未見混亂,足見其精銳程度。在六郎的左右,各自有一員騎馬的年輕織田武士伴隨,他們手持朱紅長槍,身穿漆涂艷麗的革質月復卷(胴丸的改良甲冑,防御力有所提升,胴丸的開口在右側,而月復卷則是背開式。),背後背著黑紅兩色的母衣(竹架撐起的布包,高級馬?h持有,用于盛裝敵人首級,也用于炫耀武勇)。夾護在六郎左右,帶領著身後士兵在行軍腳步的節奏聲中,耀武揚威的行進在大路上,直引得所經之地的土豪不斷緊張的派人查看。
將這些足輕和兩員年輕武士贈給六郎做家臣,乃是平手政秀的主意。一來可以作為家臣助力和護衛六郎,幫助六郎盡快繼任家督並且成為信長的強援,二來也可監督六郎不會做出違背和信長的約定的事情。
戰國之中沒有白來的好處,每件事情之下都隱藏著別有用心的伎倆。這一點平手政秀知道,六郎心里也都有數。
此時正是天文二十年(1551年)的二月初,吹來的風中已帶溫暖。冬天里的冰雪正融化成溪,各自匯往河流之中,奔去湖海,不會回頭。一如過去的時光無法追悔,發生的事情也無法更改。
夾道而列的柳樹,也都初見綠意。那女敕綠色充滿了生機,久看便會讓人忘記了戰亂之中的殘忍,和無情。六郎的左眼眼眶因為上次與強盜作戰時被重重砍傷,所以此刻留有一條「向疵」(正面受到的戰傷,通常被認為是武士的榮光),他在馬背的顛簸上,凝視著遠方的岩崎城,現在六郎覺得沒什麼能夠阻止他前進和復仇的腳步。
既然是修羅,就要有拋棄軟弱,拋棄親情的覺悟。就算如今父親丹羽氏勝再來阻攔六郎,六郎也決心擊潰他。
因為獲得了織田家下任家督織田信長和老臣平手政秀的支持,已經走親織田路線的丹羽家,斷然不能對嫡長孫的六郎如何。再利用織田家作為靠山,一步步將黑田秀家這樣有實力的家臣收歸麾下,通過他們影響老家督丹羽氏識,甚至干脆架空丹羽氏識,六郎已經想好了一切,而且絕不會心慈手軟。
「父親,母親,你們好好看著。我六郎絕對不會懦弱不會後退!」
听著戰馬粗重的呼吸,六郎再次憶起了那個寒風凜冽的回廊。六郎要讓所有不相信他看不起他的人看著,他六郎的決心和價值。讓他們再也不能隨意侮辱自己,或者侮辱他的家人。他受夠了那種毫無反抗之力的柔弱。
「開門!!!!」
「丹羽家嫡長孫丹羽六郎率隊再此,開門!!!!」
六郎率隊從那古野城到岩崎城,只用半天多便已抵達。來自織田的背著黑母衣的年輕武士伊東武兵衛,策馬來到岩崎城三之丸關閉的城門處高吼。這幾聲高吼立即驚動了三之丸內的守軍,從城外便能听見城中嘈雜混亂的聲音,似乎有守門武士騎馬飛奔遠去通報,剩余的一些足輕在三之丸木柵之內登梯到牆上,露出頭眼警惕的看著門外的六郎等人。
「嗯?」
留在六郎身邊的背著赤色母衣的加藤彌三郎低聲疑惑,他看著那些投來的警惕目光,心下覺得事有蹊蹺。按照常例,本家嫡長孫歸城,是該謹慎的去通報城主,但從那些足輕緊張的防御行動來看,竟對他們如敵軍到來一樣進行戰備。
六郎對身邊加藤彌三郎的疑慮有些不以為然,他們怎麼知道六郎祖父丹羽氏識的多疑和小心。一個靠陰謀和詭計起家的人,會時時刻刻處在謹防陰謀的狀態之中。
回去通報的守門武士很快就返回了三之丸大門,隨著吱呀一聲木門開啟的沉重聲音,三之丸的大門打開迎進了六郎以及身後五十名來自織田的精銳足輕。這些足輕剛剛進入就被涌來的二百丹羽家足輕牢牢控制,這點六郎倒是可以理解。畢竟六郎已經半月沒有回來,剛剛回來就帶著外來的精銳士兵,任誰都會有所防備。
「主公正在評議間召集了所有家臣進行評議,請大人您前往。您身後這些軍隊和這兩位護衛武士大人需要暫時留在城門附近,待大人見過了主公,再進行安頓。」
守門武士向馬上的六郎單膝跪禮,神色異樣的稟報。聚在守門武士周圍的足輕們看著六郎翻身下馬,絲毫不見往日的親近。
六郎有些疑惑,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隨後,他在接引者的引導下,向高聳在二之丸內的岩崎城本丸走去。在路過本丸腳下他和父母住的屋敷的時候,六郎不禁向洞開而幽深門扉後觀望。
那里除了漆黑和冰冷,六郎什麼都沒看到。
隨著引者拉開評議間的紙扉,六郎昂首步入岩崎城的評議間。丹羽家的家臣分列左右按座次排坐著,目光都在瞬間匯聚到六郎身上。他們看向六郎的眼光,夾雜著不可置信,還有驚奇與憐憫。在評議間的最深處,老家督六郎的祖父丹羽氏識衣著華麗,盤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在他的左側坐著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這對六郎恨之入骨的人。右側坐著一臉肅穆的黑田秀家和原田景固。
原田景固瞪大了雙眼看著六郎,似乎不能相信這一切的真實性。他的臉色鐵青,極度的恐懼已經無法掩飾的從他表情上顯露。
「六郎,原來你還活著。」
「來,坐這里。」
六郎的祖父丹羽氏識用他手中合著的折扇指了指原田景固的身側,笑著說道。丹羽氏識整理了下華麗武士服的長袖,神情不見有什麼異樣。反而是在左側坐著的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二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
端跪在丹羽氏識身後的老侍衛內藤左衛門注意到了丹羽氏識指著原田景固的動作,垂首沉吟。
已經中年的丹羽氏常微微低頭,隱秘的吊著眼角看了一眼對面的原田景固,而原田景固根本已經處在極度震驚之中,沒有任何回應。
原田景固死死的盯著目光中燃起仇恨之火的六郎,突然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端跪在老家督丹羽氏識身邊的老侍衛內藤左衛門,並指著他驚叫。
「你!!!!叛徒!是你救了他!」
內藤左衛門手持?刀雙膝立跪,(?刀,類似眉尖刀的一種擁有大弧度闊刀面的長桿闊刀,沉重而不易揮舞。攻擊力強悍之余,對使用者要求很高)花白的眉宇下神色深邃。作為從老家督丹羽氏識起兵之日便忠心跟隨的老侍衛,自然並非等閑之輩。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手持?刀站起,逼近已經因為恐懼而以坐姿蹬腿後蹭的原田景固。
「內藤左衛門,揮刀除逆!」
老侍衛內藤左衛門驚喝一聲,將刃長一尺(約)桿長五尺(約)的?刀雙手高舉,他的雙腿如扎根在地上一樣穩固,力道借由足跟經過旋腰增強後,凝聚在?刀刀刃之上,在原田景固的恐懼表情下,奮力揮動抓握著?刀的雙臂破空而斬。
噗嘰!
隨著一聲仿佛刀劍斬在了不軟不硬的皮革上的聲音,內藤左衛門以沉重的?刀精準的將原田景固的頭顱斬下。原田景固的脖頸由于瞬間失去了頭顱,脖子上的皮猛然向下縮回,一截沒有皮膚覆蓋的,暴露著肌肉的脖頸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不斷竄血。
「臣內藤左衛門勾結原田景固構害本家嫡長孫殿下,罪無可恕。現切月復贖罪!主公!來世再追隨您!」
剛才內藤左衛門揮刀將毫無還手之力的原田景固斬首,血濺評議間之時,幾乎除了丹羽氏識、丹羽氏常、丹羽氏秀和黑田秀家之外,所有人都為之驚呼。六郎也處在震驚之中,雖然六郎想要復仇和追責,但是他卻完全沒想到還未等他進行調查真相,兩名當事人之一便在他面前被殺。
而內藤左衛門斬殺原田景固之後,將手中?刀放在一邊,沖著丹羽氏識端跪,毫無眷戀和拖沓的抽出自己別在腰間的小太刀,手法利落的刺入自己的左月復,隨後向右一拉。
「噗」
內藤左衛門雖然極力控制,暗紅色的鮮血仍然伴隨著喉嚨中的咕嚕聲,從口中涌出。他的腸子由于月復部被剖開而外流,血不斷的流到他身邊的榻榻米上。內藤左衛門頭上的青筋暴起,似乎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他從月復部抽出沾滿鮮血的小太刀,雙手盡力平復著因為痛苦而伴隨的顫抖。
「不!!!!」
六郎終于從震驚中恢復,內藤左衛門和原田景固這兩個直接參與陷害他的人一死,他們背後暗藏的黑手就永遠無法找尋。雖然六郎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父子,甚至還有祖父丹羽氏識參與其中,但若內藤左衛門和原田景固引咎而死,那麼六郎也再無借口就此事向對方發難。奪取家督的事情,便會陷入持久的陰謀較量之中。這樣對于只身一人的六郎非常不利。
噗!
六郎快速向著內藤左衛門狂奔,但仍舊晚了一步。當六郎跑到內藤左衛門近前之時,他已經將小太刀刺入自己的心髒,向前俯臥而死。
評議間內一片死寂。
原田景固和內藤左衛門的尸體仍舊不斷的流著血,滾到不遠處血泊中的原田景固的頭臉上,仍然帶著恐懼的神色。在這寂靜之中,只剩下呼呼從關閉的木窗縫隙穿入的春風的嘯音,依舊不知疲倦的響著。
六郎呆坐在切月復而死的內藤左衛門身邊,大腦一片空白。他本想借著被原田景固和內藤左衛門背叛的借口,憑借織田家作為外援追查幕後黑手,並且借此逼迫丹羽氏識追放丹羽氏常和丹羽氏秀父子,現在內藤左衛門斬殺原田景固之後,將一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切月復,令六郎始料未及。
而內藤左衛門是老家督丹羽氏識的侍衛,那麼陷害六郎的黑手也應該有他祖父丹羽氏識一份,而原田景固被斬殺之前為何又說內藤左衛門救了六郎?
「父親大人在什麼地方?」
愕然迷惘中的六郎此刻注意到評議間內召集了所有隸屬于丹羽家的家臣,唯獨沒有父親丹羽氏勝。六郎掃視臉色蒼白或者驚駭的眾家臣,又看了看已經因為受不了血腥而捂嘴欲嘔的丹羽氏秀,和面無表情的丹羽氏常,詫異道。
「因為內通今川,被勒令切月復了。」
由始至終一直沒有說一句話的丹羽家首席家老黑田秀家帶著特色般的驚雷嗓音,嚴肅的回答。
「啊?」
六郎瞪大了雙眼看著黑田秀家,呆立當場。
嗡
六郎感覺頭中有無數的大鐘,在此刻被同時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