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黃二年春節這天,正當趙矜于安漢城中檢閱人馬、接見外國商人之時,在全歐洲最大的城市——千年帝國拜佔庭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一條繁華街道上,正漫步著一隊外國商人。
士坦丁堡扼著地中海至黑海的咽喉,又是亞洲與歐洲的交界,自古商業發達,出現外國商人自然沒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但是這一隊商人,卻頗有些特別之處。
他們之中為首的三個人,頭戴綸巾,手搖羽扇,身披中國式長袍,活月兌月兌像是秀才官人;卻帶著伙計伴當、騾馬駱駝,行走在這異邦的街頭。若不是後面那群伙計、馱著商品的坐騎,光是他們三個絕不會讓人想到是商人。
這君士坦丁堡的大道兩旁,不時能看到白石雕塑與青銅雕塑,別有一種西方的古色古香,充滿藝術氣息。拜佔庭帝國是歐洲最長命的王朝,已經延續了一千多年,這座城市的歷史更加悠久,早在古希臘時代就是一座名城了。
三個喜愛文化的商人頭領見此景象,心曠神怡。內中一人說道︰「大哥,故地重游,一別三載矣!且今日又是我中華春節,怎不令人悠然思鄉!此情此景,不可不吟詩一首。」
那位大哥便道︰「說得是!」于是他當仁不讓,將扇子搖搖,吟出第一句︰「十載孤貧離帝京——」
開頭說話的那人馬上接道︰「——海角天涯自伶仃。」然後催促︰「三弟。」
那位三弟便道︰「今已遍身衣羅綺——」
大哥接道︰「——遑遑依舊三人行。二弟。」
二弟啪地一聲把扇子一抖︰「烏雲摧壓天邊樹——」
三弟想了一想接上︰「——沙塵席卷百萬兵。」
大哥接道︰「想我兄弟雖逍遙——」
二弟做了一個讓的姿勢,三弟便結尾道︰「——不如昂然居宇廷!」
吟罷,三兄弟一同大笑。周圍的人都瞠目而視,他們卻旁若無人。
這時從他們身後奔來一隊人馬,好像是另一批商人,但卻有拜佔庭的士兵在前面開道。
大哥道︰「不得已……」
二弟道︰「……避一避。」
三弟道︰「避過再吟。」
于是三人隨著伙計們停下腳步,往路邊讓道。
不料那隊有著朝廷騎兵開道的商人,其頭領卻高聲用漢語叫道︰「前面諸位仁兄,可是房氏的兄長們?」
二弟看著三弟,道︰「奇也,不料在此番邦……」
三弟看著大哥,道︰「……竟有故人相尋。」
大哥轉過頭,道︰「莫非孟家兄弟?其聲怎變得如此嬌細?」
于是三人定楮一瞧,來人並不是他們所熟識的孟氏兄弟,卻是一個黑褐色卷發、眼楮碧藍的洋人。
洋人來到眼前,三兄弟仔細打量,仍然認不出來。
大哥道︰「奇哉,奇哉,此兄為誰?」
二弟道︰「此兄頗通漢話。」
三弟道︰「此兄又知我等姓房。」
……還在那邊推敲猜測,倒忘了招呼那洋人。
那洋人下了馬,恭敬地按中國禮節作了個揖︰「三位兄長好!久違了!」
三人連忙回禮,又相視疑惑道︰
「此兄又會作揖。」
「此兄知我等乃是三位。」
「此兄自稱與我等久違。」
那洋人禁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但仍十分有禮地按西式禮節再度月兌帽行禮。
房氏三兄弟自然而然地要用手摘頭上的綸巾,猛然又同時想到,東方人是不用摘巾行禮的,于是只躬身還禮。
那洋人正要說話,三兄弟見他禮多,心想不能輸給他,于是又按伊斯蘭的禮節,把手貼在胸前鞠躬。洋人只得跟著再鞠了一次。
大哥便道︰「恕我兄弟眼濁……」
二弟便道︰「……實不知足下為誰。」
三弟便道︰「足下莫要見怪,我等實不記得……
大哥道︰「曾遇哪位小哥……」
二弟道︰「如足下般……」
三弟道︰「堪稱謙謙君子。」
洋人爽朗大笑道︰「三位兄長!小弟乃是馬可!馬可?波羅!曾于家鄉威尼斯,多得三位兄長關照、教誨。」
房氏三兄弟一听「馬可?波羅」,這才恍然大悟,一齊大喜。
三弟走上前去,將馬可看了又看,又抱了一抱,回頭道︰「大哥、二哥!光陰荏苒,馬可已自中土回歸矣!」
大哥道︰「我卻老矣!壯志未酬!」
二弟道︰「我亦壯矣!樂土何在!」
四人親熱相擁,呵呵大笑一陣,房氏三兄弟便想邀請馬可到酒館暢飲。
原來,在十二年前,房氏兄弟——大哥房勤之,字元度;二弟房勉之,字次公;三弟房簡之,字稷才;因為經商而去到了威尼斯。威尼斯在這個時代是全歐洲最繁榮的城市,主宰著地中海的經濟命脈。當時馬可?波羅只有十幾歲,父親與叔父遠行到中國去,他對中國十分向往,恰好在街上遇到身穿中國服裝招搖過市的房氏兄弟。馬可將他們邀請到家中,盛情款待,請求他們教自己中國文化。房氏兄弟很喜歡這個好學的小弟弟,也正要找個落腳點,就在威尼斯定居了下來。其後四年時間,房氏兄弟有時外出經商,有時在威尼斯閑居,抽空教了馬可許多關于中國的知識。直到馬可十七歲時自己動身前往中國,從此闊別。
那時,是西元1273年,現在,是1281年,闊別八年,馬可由一個小青年成長為壯年,身材、相貌、聲音都不同了,難怪三兄弟認不得。但是馬可卻依然認得他們,因為他們的模樣太特別,遠遠一看就認出來了。
當下馬可激動地說道︰「三位不僅是我的兄長,也是我的師父。能在此地重逢,實乃幸事!」
三兄弟接口同聲道︰「幸何如之!幸何如哉!先飲三杯,再飲五杯,何妨飲醉,不醉不歸!」
馬可卻不得不道︰「小弟理應奉陪,無奈公事在身。必須面見拜佔庭皇帝陛下,交送大元皇帝陛下國書。三位兄長恕罪!」
為元朝皇帝送國書給拜佔庭皇帝,這是大事,當然不能不去。三兄弟齊聲道︰「無妨!無妨!我等便在此歇息。哥兒見過皇帝,再來飲酒敘話不遲。」
說罷,大哥勤之又贊道︰「哥兒如今這般威風!」
二弟勉之道︰「這般矯健!」
三弟簡之道︰「出類拔萃!」
還要再夸下去,拜佔庭的護衛騎士已經等得老大不耐煩了,提請馬可速速進宮。馬可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行禮告辭,上馬在軍士與伙計的簇擁之下奔馳而去。
三兄弟目送他們,免不了又是一番感慨。
勉之道︰「八年之前,我知此兒必有成。」
勤之道︰「十年之前,我亦知之。」
簡之道︰「大哥二哥所共見,想必不差。」
話分兩頭。且說馬可?波羅這次之所以來到君士坦丁堡,是因為奉了元朝皇帝忽必烈之命,帶信去給伊兒利汗王阿巴孩;原打算見過阿巴孩之後,馬可即可以回歸元朝,由伊兒利汗國另派使者把馬可帶來的兩封忽必烈親筆信,分別交給羅馬的天主教教皇尼古拉三世、君士坦丁堡的拜佔庭皇帝米海爾八世。
但是,沒想到爆發了海都之亂,元朝與伊兒利汗國的交通被隔斷。馬可已經無法回元朝,只得提前回歸威尼斯了,那麼也就不用別人送信,自己回家順路就可以送了。阿巴孩汗賞賜了馬可,說他也有信要給米海爾皇帝,既順路,不妨一並帶去。馬可答應了,帶著忽必烈與阿巴孩的信前來君士坦丁堡。
知道有元朝的使者到來,拜佔庭皇帝米海爾八世不敢怠慢,派了兵將遠迎,一路護送入宮。但是米海爾與馬可敘話之後,得知這個使者是威尼斯人,而且還要給天主教皇帶信,心情有點復雜起來。
這不僅是因為拜佔庭作為東正教國家、米海爾作為東正教大牧首,與天主教教皇頗有敵對關系;更因為拜佔庭與威尼斯的仇怨,更加深刻。
說來話長,要從十字軍說起。十字軍東征是天主教皇打著收復聖地耶路撒冷的名義組織起來的。拜佔庭帝國信奉東正教,以正統自居,天主教一直將其視為眼中釘,暗地里也想要攻擊。只是因為拜佔庭首都君士坦丁堡擁有極其堅固的防御體系,號稱全世界最堅固的城池;因此前三次十字軍東征都采用避開拜佔庭的路線,南下敘利亞,向耶路撒冷方向進攻。
那三次十字軍東征都失敗了,特別是第三次,十字軍被埃及軍隊打得大敗,連首腦國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都命喪異鄉。
這樣,教皇在組織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時,天主教各國都很猶豫,差點組織不起來了,幸好有威尼斯的大力支持,提供大筆資金與戰艦,這才糾集起了隊伍。但是,威尼斯人很狡猾,他們高明地誘使各國首腦人物同意更改計劃,先行進攻克羅地亞,為威尼斯開闢殖民地;又誘使十字軍不去打伊斯蘭教國家,反而去打同屬于基督教的拜佔庭帝國!
當時的拜佔庭十分繁華,首都君士坦丁堡號稱「世界中心」——盡管歐洲人不知道東方國家的大城,有井底之蛙之嫌,不過君士坦丁堡確實稱得上是西方首屈一指的經濟中心。
十字軍在威尼斯人左右下,趁著當時拜佔庭陷入內亂,一舉攻入君士坦丁堡!號稱攻不破的名城,竟然陷落!十字軍欣喜若狂,對君士坦丁堡進行連續一星期的屠城,把全城搶掠一空!法國歷史學家維拉杜安在他的編年史中寫道︰「自從世界創始以來,攻陷城市所獲的戰利品從未有如此之多!」
此後,威尼斯遂超越君士坦丁堡,成為西方經濟中心,並且獲得了巴爾干半島的大片殖民地,國勢強盛。
十字軍建立了拉丁王國,統治包括君士坦丁堡在內的侵佔地盤。又建立了雅典公國和亞該亞公國等國家,作為侵略東方的基地。這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大獲成功,使得之後數十年時間,歐洲人又極為狂熱地頻繁入侵東方,至今已經是第九次十字軍東征了。
被打殘的拜佔庭帝國,苟延殘喘,直到驍將出身的米海爾八世皇帝登基,立志復興千年帝國。他重建了戰斗力強大的軍隊,成功收復了巴爾干與小亞細亞的大片領地,並且在1261年重新奪回君士坦丁堡,恢復為帝國首都。
在風雨飄搖之中、錯綜復雜的環境之下復興古國,不但要有武力和治理能力,也要有杰出的外交。米海爾的外交可謂出神入化,在西方史書上說他具有「魔術般的外交手段」、「人稱‘萬能的蜘蛛’」。
英武有為的米海爾八世,現在已經年邁。經過他二十年的努力,拜佔庭經濟得到很大恢復,君士坦丁堡煥發新顏,成為現今歐洲三大經濟中心之一,這三大中心就是︰威尼斯、熱那亞、君士坦丁堡。
如今米海爾已經身患重癥,盡管勉力支撐,堅持上朝,但心里就十分擔憂自己如果死了,帝國在四面受敵之中能否生存下去。他開始準備後事,一方面結好熱那亞公國,共同對付威尼斯共和國;一方面要與伊兒利汗國化敵為友——這是匪夷所思的一招!一個是繼承羅馬帝國的驕傲、延續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一個是幾十年前才剛剛強悍入侵中東的蠻族汗國,怎麼竟能聯合起來?
「萬能的蜘蛛」先生有辦法。首先,他判明形勢,覺得自己的國家固然四面受敵,伊兒利汗國卻也同樣麻煩,而且更加孤立、更加需要盟友。兩國化敵為友,符合各自的利益。其次,他有王牌,就是自己的兩個漂亮女兒……
于是,當米海爾八世听說元朝、伊兒利汗國君主都向自己發來國書時,十分重視,派出禁衛軍前往迎接使者。得知這個使者原來是威尼斯人,他心存戒備,但是表面上仍十分客氣熱情。
馬可?波羅向米海爾皇帝呈上忽必烈皇帝與阿巴孩汗的國書。米海爾細看,正中下懷。米海爾正希望阿巴孩汗改信東正教,兩國結成盟友關系。那麼,如果阿巴孩汗不願意改信怎麼辦?沒關系,米海爾可以使出王牌——把女兒茱莉婭公主嫁給阿巴孩汗!條件是必須改信!
茱莉婭公主與其同母妹妹蘇妃婭公主,是兩朵艷名遠揚的姐妹花,是拜佔庭皇室的驕傲!從她們還幼小的時候,各國王公貴族的求婚使者便絡繹不絕來到君士坦丁堡,米海爾皇帝從來不肯答應。現在,是使用這兩張王牌的時候了。
問題是,阿巴孩汗的年紀也大了,健康狀況也很差了,年紀輕輕的茱莉婭嫁過去,豈不是很快就要守寡?……這個,就沒辦法了。行大事者,不顧小節。米海爾皇帝為了江山穩固著想,只有犧牲女兒的幸福了。
事不宜遲,米海爾讓大臣陪著馬可閑聊,自己立即寫下了一封回復大元皇帝的國書,又寫了另一封更要緊的信,致伊兒利汗王,正式提出聯姻的建議。
待續本回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