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十六 升堂

作者 ︰ 縛心術

眾人怔立當場相顧無言,均是感慨萬端!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回算是長見識了!諸般事端透著離奇,各有分說︰

客人吃飯不給錢,

掌櫃敢怒不敢言。

官兵持刀不擒匪,

逃犯自首不必勸!

惟有一人顧不得驚訝感慨,霎時臉上變色,心頭大急︰「看情形這姓薛的早有圖謀,哪里又是去投案的!雖不知打的什麼主意,但他這一去,清州府衙免不了鬧個天翻地覆!血蹤萬里是白叫的麼?屆時知州包大人丟了臉面,氣急敗壞之下,定會頭一個遷怒于已,賞個幾十大板!說不定副班頭也當不成了……」

何明達越想越怕,大叫一聲,飛身躥下樓追了出去。兩個衙役互視一眼,嘆一口氣,慌里慌張隨著他跑了。

「總算是消停了!」胖掌櫃心下一緩,長出一口氣。但鬧了這半日,賠掉銀子誤了生意,連氣帶嚇,心中實在不甘,胖掌櫃怒意難消,呼哧呼哧喘著也跟了出去,準備到衙門看個結果。遇了這百年不遇的稀奇事兒,誰又肯放過?有好戲不看,晚上睡覺也不香的!眾人紛紛撒開兩腿,哄然涌出酒樓直奔衙門。

一行人或前或後,有零有整,忽快忽慢,如腳力比賽一般在大街上飛奔。沿途路人攤販不明所以,紛紛茫然相顧,更有好事者斷定前方必有大事件發生,跟在後頭便跑。

看熱鬧,瞎起哄之事自古便有,好這口兒的可不在少數。又過片刻尾隨之人愈來愈多,紛紛加入長跑大軍,已是不知因何而跑了。人群中邊跑邊問的,低頭猛跑的,更有拖家帶口的,吆小三喝老四,暄暄嚷嚷塵土飛囂雞飛狗跳,瞬間化作一條巨大人龍,前呼後擁向著清州衙門迅猛涌去。

薛萬里神功在身,一路領先到了終點,抄起鼓槌「咚咚咚」猛敲三記,宣告奪得魁首了。這人跑得快,力氣也不小,直擊得鼓聲隆隆沖天起,四處余音嗡嗡回蕩,怕是偌大個清州城都听到了。小方子正趴他肩上呼呼大睡,猶不知此時己是得了並列第一了。

鼓聲乍起,小方子震得身子一哆嗦,茫然睜眼喃喃道︰「打雷了麼?」薛萬里嘿嘿一樂,將他放地上,邁進衙門大堂。

大堂中沉寂陰森,空無一人。肅靜、回避方牌分立兩側,右首架上十八般兵器羅列齊全,又有青旗、皮槊、桐棍、藍扇、衙牌、堂鼓諸般官府物事一一擺放。正中置一寬大案桌,桌上一方驚堂木,木旁幾十刑捕簽。上方懸一橫匾,書有四個鎦金大字︰「明鏡高懸」。

衙門大堂,小方子雖在江州遠遠望過,可沒機會進門細瞧,眼看樣樣新鮮,一時睡意全無,東看西模左敲右打,猴兒一般躥上躥下,最後大模大樣坐了太師椅上,小臉兒儼然,抓起驚堂木往案上重重一拍,嗔目大喝︰「大膽刁民,還不從實招來!」衙門大堂如此莊重,州官老爺這般威嚴,刁民薛萬里卻不曉得歷害,只在那里嘻皮笑臉一言不發,負手而立任他胡鬧。

何明達緊趕慢趕,終是實力不足,得了個第二。待到氣喘吁吁沖進大堂,掃了一眼,登時臉色一白,心里連連叫苦,卻是一籌莫展。隨即兩個衙役也跑了進來,三人低聲嘀咕幾句,轉進側門去了。緊接著門外一陣大亂,腳步聲吆喝聲四起,大批人馬殺到!一路苦苦追隨的,驚聞鼓聲而來的,聚作一團推推搡搡,里三層外三層將門口堵了個密不透風。

好戲即將開場,人人拭目以待,只是位子有限,來得早的固然佔了地利,怡然自得,來得晚的眼前只有一片烏壓壓的後腦殼,自是焦急萬分,猛力踮腳兒伸脖子意圖窺上幾眼。受害人胖掌櫃,因身圓腿短姍姍來遲,空自徘徊在最外一層,急得滿頭大汗。

衙門審案,在哪里都時常可見,也算不上是稀奇事,怎地惟獨這清州百姓千般好奇,萬分熱衷?事出反常必有妖,欲知原由,須提到清州知州——包大人。

包清,字斷之,隆景三年進士,上任清州某縣城知縣,政績不凡,兩年前因打點得當,升任清州知州。此人自稱祖上乃是一代名臣包拯,只是無從考證,此言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包大人名作清字治理清州,相得益彰,自是斷案如神,上任兩年,清州城里一片和睦,一年到頭打官司的竟然寥寥無幾!

逢得如此賢明青天,清州老百姓想必感恩戴德,上供燒香了。但凡事莫看表象,百姓並不為其所動,紛紛喑中搖頭嘆息關門大罵,更贈了他一個神氣外號︰一刀兩斷。

何謂一刀兩斷?這包大人斷案,以迅捷利落見長,任何案子到他手里,片刻功夫便審結,只是結果神鬼莫測,斷得準與不準,各家全憑運氣了。官司打到他這里,勝負當作五五之數,任你有千般理由,萬種證據,也不見得能贏;自知罪孽深重,無可抵賴,也未必會輸。這「一刀」是指他判案之快,「兩斷」是指打官司的听天由命,勝負各半。

譬如年前張三偷牛一案。主家將牛拴在門前,光天化日之下便給偷了去,焦急中喚人苦苦詢問查找,終于在張三家中發現了窩藏之牛。眾人牢了牛,將張三綁至衙門,包大人升堂審訊。這般簡單案件,人證物證俱在,還有得審麼?包大人正要宣判,不料張三是個機靈慣偷,強辯道︰「青天老爺,冤枉啊!小人回家時見一條破舊麻繩,自以為是無主之物,便纏在身上充作腰帶,哪里想到繩子後面竟然有一條牛!實是無心之舉,絕非盜竊,望老爺為小人做主!」如此荒唐之言,眾人紛紛不屑嗤笑,不想包大人沉思片刻,手一揮道︰「張三此言甚是有理,既是無心之過,罪不當責,下去罷!」眾人大驚間上去分說,包大人眼楮一瞪︰「爾等可有依據,證明他看到牛了麼?」看沒看到全在張三一張嘴上,這等證物哪里去尋?眾人無言以答,此事不了了之。

又如年後李四傷人一案。李四走在大街上,沒提防街邊面攤放的扁擔,一下子絆倒在地,跌了個鼻青臉腫,眾人哄然大笑。那李四是個惡棍,豈能受這閑氣,羞怒間掏出匕首來,沖著笑得最大聲兒的閑漢就是一刀!刀子捅在肚子上,閑漢倒地血流不止。眾人憤怒間合力將他扭至衙門,包大人升堂審訊。當街行凶,無理傷人,這案子更是簡單,李四也是無話可說,低下頭準備認罪了。不料包大人一肚子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少時問明原由,宣判如下︰「閑漢某某,因口出譏笑之聲,招致月復中一刀,屬咎由自取,醫藥費自理;嫌犯李四,雖持刀傷人,但念其被扁擔絆倒在前,受人嘲笑羞辱在後,情有可原,無罪釋放;面攤老板擺放扁擔位置失當,伏下隱患,實乃本案發起之端,罰銀十兩,仗刑二十!」此言一出,堂上一眾人有喜有悲有驚訝,或笑或哭或嘆息,不必一一細表。

如此斷了幾十案,誰還敢來打官司?百姓尋常吃虧受氣只得忍了,若有重大冤屈,也是思量再三,慎之又慎。包大人空負一身才學,卻落個無案可審,心中也是十分抑郁。其實他為人倒也不是甚惡,只是一味窮究道理鑽牛角尖兒,才落了下乘。作為一方父母官,道理自然要詳思,但須知道理之上,又有情理義理,再上更有公理天理,俱要全盤思慮,失之便為庸官,而庸官禍害一方,實不下于凶官貪官。

難得這回有官司看,眾位百姓自是紛紛前來捧場了。且看今日包青天遇了薛好漢,這案斷得如何!

少時大堂側門涌出一群衙役,為首二人一個身材魁梧,紫膛面龐,乃是班頭毛莽,另一個身形修長,面皮白淨,正是副班頭何明達。眾衙役分列兩側肅然而立,一役擊堂鼓三聲,兩列衙役沉聲大喝︰「威——伍——」

大堂里頓時氣勢凜然,肅穆莊重。小方子見勢不妙,一縮身子從太師椅溜下來,跑到薛萬里身旁。

又過片刻,從後廳踱出一人,施施然坐在桌案之前,正是知州大人包清駕到,升堂審案了。包知州身穿繡禽官服,頭頂雙翅烏紗,五綹長須,道貌岸然。最近連續多日無案可審,包大人閑得身上都要長毛兒了,今日乍得貴客,心中頗為欣喜,抖擻精神喝道︰「堂下何人?」

薛萬里道︰「薛萬里。」

小方子道︰「小方子。」

包清見這一大一小神情懶散,言語無狀,心中不覺有氣,怒喝道︰「不成體統!為何見了本官,不行跪拜?」薛萬里笑道︰「薛某上跪天,下跪地,中間跪父母祖宗,不相干的物事一概不跪!」小方子沒他會講,只回了三個字︰「不樂意!」

包清大怒,抓了一簽擲于堂下,大喝一聲︰「大膽刁民!給我打!」話音落處,兩列衙役中跑出幾個,掄起大棒向二人打去。薛萬里身形忽動,片刻又回原地,負手而立。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再看場中幾個衙役己是倒地翻滾哀號,棍棒四散而落!眼見這人身手如此迅猛凌厲,一眾衙役無不臉上變色驚竦難言,惟有何明達心下暗喜︰「果然還是本班頭聰明有眼力,不像這幾個廢物,哼!不知死活。」包清又驚又怒,又抓一簽擲下,大吼道︰「再打!」眾差人又不是傻子,見狀怎肯上前送死?只舉著棍棒,口里大聲附和大叫︰「打,打……」

腳下生根,不動半分。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望見包大人眉頭緊皺,何明達趕緊上前解憂,附耳低聲道︰「大人,審案要緊,莫因小失大。」包清看他一眼,點了點頭,喝道︰「你二人來此,有何冤情要告?」包大人出師不利,這一喝己是有些中氣不足了。薛萬里閉目向天,一言不發,小方子心不在焉,打了個哈欠。包清哪見過這等憊懶人物,不由怒氣愈盛,額上青筋冒出,卻一時不知如何處置。

眼看場面又要僵住,何明達連忙過來附耳言道︰「大人,這二人是涉案嫌犯,冤情需原告來陳訴。」包清恍然大悟,低聲道︰「苦主何人?」何明達耳語一句,包大人又喝道︰「傳得順樓掌櫃上堂!」

胖掌櫃于外圍遠遠听到,心中一喜,又猛地一驚。喜的是心急好戲開場終于得見,驚的是早聞這知州大人斷案神奇,人人避之不及,自己這回卷入其中,只怕是生死不知了。胖掌櫃心下惴惴,分開眾人進入大堂,跪在堂前結結巴巴將薛方二人午時于酒樓中諸般惡行一一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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