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怔了怔,高聲叫道︰「莫在這里叫喚,讓你家主子來講!」高胖漢子聞言大怒,二話不說,哇呀呀……狂吼聲中掄起缽大拳頭便欲撲上。
「住手!咳咳……」一陣干咳,一道瘦小人影撥開胖漢走上前來。這人年近半百,矮小枯干,八字胡,面無二兩肉,身比楊柳枝,瘦得好似紙剪皮影兒一般。院里一陣凜冽寒風吹過,皮影兒人衣袂飄飄,似乎就要飛了起來……
「熊管家,去叫郝少俠來。」皮影兒人尖聲吩咐一聲,等那高胖漢子走開了,又打量了來客一眼,拱手笑道︰「幸得二位俠士登門造訪,寒舍蓬蓽生輝,老朽範貴之招待不周,失禮之處,還望二位海涵。」沒成想這肥羊如此孱弱,又這般文縐縐說得客氣,少年不由暗自稱奇,一時無言應對,只重重哼了一聲。
範貴之輕咳兩聲,微微一笑。這範員外本是個落弟秀才,棄文經商,白手起家,買賣能夠做得如此之大,自是精明過人,方才他一眼掃過院內情形,便猜了個六七分,來人凶狠,勢頭不妙,那熊管家是個草包,還得自己出面。只是面前這二人不明來路,又不知來意,須得先探下口風。
範貴之賠笑道︰「老朽眼拙,不識貴客,敢問二位俠士尊姓大名?」此時一些家僕也緩過勁兒來了,見範老爺鎮住了場面,立起身遠遠候著看情況。範府里一眾大婆小婆公子小姐丫環也听了動靜,紛紛趕來躲在大廳瞧熱鬧,听得老爺問話,一大家子齊齊向那二人望去。眾目睽睽之下,少年暗自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兒揚聲道︰「吾乃二虎山黑風寨寨主,人稱‘玉面虎’肖方是也!」
眾人一驚,不想這小孩兒少年得志,竟是一寨之主!怪不得立在前面,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姐丫環里頭有幾個年幼的,見這「玉面虎」果然人如其名,臉蛋兒俊俏,英氣勃勃,一時心如鹿撞,連連猛瞅,暗送秋波。範貴之閱人無數,聞言自是不置可否,只向大漢看去,微笑道︰「不知這位俠士?」大漢面無表情,粗聲道︰「二虎山黑風寨二當家,‘冷面虎’李萬!」
眾人呼口長氣,心道這稱號正是實至名歸,這大漢打立那便虎著個臉,似是誰欠了他二百兩銀子!如此不通人情,怪不得一把年紀,這麼大個頭兒,只是個二當家了。登時便有一丫環譏笑道︰「瞧這‘冷面虎’,又粗又呆,戳在那里真像個木頭,嘻嘻……」不成想旁邊一丫環不樂意了,反駁道︰「我瞧著就挺好,這二當家冷傲雄壯,多麼有男子氣概,你瞧那一臉濃密胡須,好威風呢!」先前說話丫環也不樂意了,諷道︰「喲,瞧不出姐姐口味與眾不同呢,想使那大胡子當粉刷子刷臉麼?」被諷丫環見她講得惡毒,更不樂意了,冷笑道︰「姐就好就一口兒,怎地?再不濟也強過妹子你,看上阿俊也不敢明講,只會偷偷送手帕!」眾丫環听見這話,吃了一驚,一齊不樂意了︰「哎喲,給你搶先下手拉,我的手帕還沒送呢……」
大漢尚不知自家一報名號,便引出範府情場暗戰,攪得眾女醋海翻波,只呆頭呆腦,直挺挺立在寨主身後。
「咳,咳……」範貴之假意干咳間眼望二人,心念電轉︰「土匪?不對,這二虎山山名奇特,且從未听聞,八成是子虛烏有。無山何來寨?這小寨主二當家九成假冒的!身份既作假,名號必偽真!二人冒名而來,無事不登三寶殿,瞧這架勢十成是訛詐銀錢來的!」
範員外數眼之間,三言兩語,便猜得了真相!這番計較若是講出來,怕是知府包大人也要讓出神斷之名,甘拜下風;場中薛方二人更將驚若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昨夜薛萬里和小方子為今日之事密謀良久,尤其在這名號上大費周折,苦思再三,爭吵半天才定下來的。二虎山!黑風寨!大寨主!二當家!玉面虎!冷面虎!何等威風霸氣!便是肖方李萬,也各諧其名而隱之,多麼地有學問!二人師出有名,信心滿滿前來範府,本待威懾群小,人人敬服,不想進得門來,一報名號便給範員外識破了……卻是哪里有破綻?
所謂視微見著,睹始知終,這敗筆就在開頭的旗號上︰二虎山。
薛方二人起先定的雙虎山,叫得不順口,復改為二虎山才滿意,均贊嘆自家這山頭立得好,既威風,又響亮,更襯二人雙虎之名!哪知範貴之正是因此山之名瞧出端倪,又由此辨出真偽!
小方子見這干瘦員外光咳嗽不說話,心道總算沒白費心思琢磨,嚇住這人了!一時暗自得意,大喝一聲︰「啞了麼?」範貴之止咳干笑道︰「得逢二位英雄蒞臨鄙處,幸何如之!尚不知有何見教?」他一個勁兒地賣弄學問,小方子听得十分費力,心中大是不耐,但此時台詞是寨主玉面虎的,只得面孔一板作出威嚴狀,想了想大聲背道︰「本寨主路經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澀,听聞範員外家大業大,樂善好施,特來拜訪,還請範員外相助一二。」
「果然不出所料,來訛銀子的!」範員外心里冷笑,卻不發作,連連點頭道︰「這位小英雄無需客氣,既入我府,老朽自當援助,急人之所難,固所願也!」小方子眉頭一皺,瞪眼大喝道︰「又你姥姥的拽文!少羅嗦!二百兩,拿來!」
「這小孩兒果然是個粗坯,二百兩?哈,倒也不多,只是本老爺能輕易與你麼!」範貴之聞言心中冷笑,咳嗽兩聲,心里思忖著眼神向那大漢瞟去。
薛萬里听了兩句,見這範員外陰陽怪氣,隱有不屑之色,已知陰謀敗露,自家寨主怕是唬不住這奸滑財主了。此時看他眼神斜睨過來,心里一樂,暗道︰「且莫得意,任你奸詐似鬼,嘿,且看薛某如何以力破巧!」
小方子見這瘦員外不說話光咳嗽,不耐煩叫道︰「少磨磨蹭蹭的,快去拿!不然小心項上人頭,我‘玉面虎’的神刀可沒長眼!」說罷從腰間解下一刀,刷地撥了出來,忽忽舞了兩下。許說到這份兒上,方寨主已是明搶了!他本待使雙神刀的,不巧昨天吃飯丟了一把,不免威風減半,大是遺憾。
範貴之立在他身前,正自算計如何應付局面,哪想到這小孩兒忽然拔刀猛揮?只听「哧」一聲響,猛一低頭,長袍上多了道大口子!範員外臉上一白,忙飄然退了兩步,低頭又看看,汗也嚇出來了,心道還好自家生得苗條,胸扁月復平,不然早給這一刀開膛破肚了!一時心驚肉跳,連連咳嗽喘息。
小方子本想嚇他一嚇,無意間一刀奏功,心中也是一驚,見將這員外嚇得狠了,便收刀歉然一笑︰「哎呀,怎不躲開了?我可是無心的!」範貴之怒氣上涌,心道這粗坯動手也不打個招呼,我躲得開麼!你要是有心的,現下我也听不到你道歉了!但受了驚嚇事小,這小孩兒出刀如風,明顯是個二虎的,身後那大漢更是不動如山,模不到底細,難不成就這樣奉上銀兩,破財免災?範員外心里猶豫不決,強笑道︰「不妨,不妨,小英雄好身手!」小方子喜道︰「是麼?知道我‘玉面虎’的歷害了罷!」說完得意大笑三聲,又將右掌一攤。
「催銀子了……這卻如何是好?哎!郝少俠,怎麼還沒來……」範貴之面色一苦,急切間連連轉頭四顧。
「老爺,郝,郝少俠來也!」側廳中沖出一條高胖人影,大聲喘叫道。範貴之面色一喜,呼口長氣。小方子心里一奇︰「這人不是剛才那假肥羊麼?叫幫手來了?」側廳緩緩步出一人,二十三四年紀,輕袍緩帶,衣白如雪,身形挺拔,面目英俊,執劍徐徐行來。
此人一現身,院中廳內霎時一陣紛亂︰「郝少俠!郝少俠……阿俊……阿俊!」低粗大喊聲,高細尖叫聲,鼓掌聲,口哨聲此起彼伏,聲勢壯觀。再看院里一眾家僕神情激動,廳中一群丫環滿臉暈紅,廊前幾個年輕少爺一臉崇敬之色仰視,柱後數位矜持小姐兩眼含情脈脈偷看,三五懵懂幼童不明所以,也隨著起哄,大聲笑鬧邊叫邊跳。
小方子兩眼發直,張大嘴巴,心道這些人莫不是都瘋掉了?驚愕間那人已行至院中三人身側,止步注目。範貴之忙上前迎了一步,急聲道︰「郝少俠,這兩個蟊賊……」那人微笑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言,隨即身形微側,抱拳朗聲道︰「懷州郝俊,請閣下指教。」
薛萬里側過臉看他一眼,回頭不語。郝俊微微一愕,小方子叫道︰「喂!我才是寨主!和我說!」郝俊看他一眼,抱拳不動,又道︰「懷州郝俊,請閣下指教。」薛萬里不動不語。小方子怒道︰「你這人恁沒禮貌,瞧不起我‘玉面虎’麼!」郝俊身形不動,再道︰「懷州郝俊,請閣下指教。」
小方子大怒,拔刀在他身畔忽忽舞了兩下,喝道︰「你傻的麼!這邊!我來指教!」刀光霍霍,郝俊眼皮也不霎一下,直直抱拳而立。薛萬里聾掉一般,只是不理。他不搭理郝俊,郝俊也不搭理小方子,小方子雖然惱羞成怒拿刀亂揮,也不敢真砍他,範貴之心中驚疑無話可說,四人一時僵在場中。
範府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幾人搞的什麼把戲,本以為郝俊一出場,立刻便是一場惡斗,拳腳紛飛刀光血影,然後黑風二虎自是遍體鱗傷,落荒而逃……萬人迷今天這是怎麼了?
郝俊抱拳直立,玉面微沉,心中怒意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