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貴之料敵機先,托病而退,將二位貴客遺于自家院落,心中實是千般掛念,一萬個不放心,怎忍回屋靜養病體?只飄身轉至廳後側室,匿于床下側耳偷听。
——屋內空寂寂,院里靜悄悄,耳中只余心跳聲砰砰作響。莫不是走了?範貴之心下微喜,又暗中搖頭︰「不對!歹人豈能如此輕易收手?」
——半晌,一陣叫喊怒罵聲隱隱傳來。果然沒走!當是歹人惱羞成怒,互相指責了。範貴之心頭稍定,又忽一緊︰「不妙!歹人內亂一休,接下來便要商量對策了!」
——片刻,語聲轉低,幾不可聞。不出所料!哼,盡在老夫算計之中,猛漢已然無慮,那個草包又能變出什麼花樣?範貴之心里冷笑,轉念間冷汗冒出︰「糟了!草包不可以常理度之,成事雖不足,敗事卻有余,萬一他毀壞物品……」
——忽爾,嘻笑聲, 啪聲零落而至。苦也!這就砸東西了!範貴之又驚又怒,連忙抑住心神︰「且忍上一時,只待風平浪靜……」
——少頃,院中歸于沉寂。完了?範貴之驚魂稍定,卻又疑竇叢生︰「怎會這般草草了事?只怕另有古怪。」
——隨即,沉悶微震聲連連入耳。咦,打雷了麼?範貴之一愕,又是一奇︰「方才明明晴空萬里,怎地轉眼就變天了?」
——驟然,一聲低喝清晰可聞,喀喀裂響聲緊隨而至,其後 哧一聲大響未落,通、通、通踫地聲由遠及近漸次傳來,如巨獸臨地緩行!範貴之驚恐萬狀,茫然間不及起念,縮在床下戰栗不已。
——倏地,又一聲大喝起于院中,旋即「轟隆」一聲巨響嗡然鳴于耳畔,咚將顫至手足!只听窗欞家什嘩啦喀吱亂響一氣,但見床灰地塵簌簌沙沙散落四方。範貴之趨吉反避凶險地,驚駭中正欲縱聲尖叫,一口煙霾猛然攻入鼻喉間,登時嗆得涕淚交下,連滾帶爬從床下逃竄出來。
「咳,咳,阿嚏!」範員外長出一口大氣,只覺心尖兒顫呀顫,小手兒抖啊抖……略作喘息,顧不得拂去滿身塵埃,灰頭土臉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尊鎮府巨獸兀立場中,凶楮相對,怒口生威,赫然映入眼簾;首頂一少年盤膝而坐,嘻笑招手;身側一大漢直身而立,面無表情。
「這,這是……」範貴之怔在廳口幾欲抓狂,心中又驚又悔︰「怎料這二歹人窮凶極惡,一至于斯?計出未果,變數已生!失策了……」懊惱間雙眼四周一掃,只見院里碎石遍地,地上溝壑叢生,近首陡峭假山矮了一截兒——山頭兒沒了,遠端方正門口遮遮掩掩——半邊兒塌了……院里烏煙瘴氣,一片狼藉!
「蒼天吶,胡不開眼!」範貴之欲哭無淚,茫然間倚門仰首,望穹長嘆。才多會兒功夫?大好庭院就給折騰成這樣!若再晚出來片刻,只怕整座範府都要給這二人夷為平地了!
「野獸乎?你待怎地!」範員外悲極生怒,怒氣攻心,心火燎原,霎時將驚意懼意痛悔意付之一炬,猛咳一聲強撐病體沖向場中一獅二虎!飛身飄至三獸前,範貴之兩手叉腰,冷笑間嘴皮一動,便欲曉之以理,見個真章!不料「冷面虎」冷著臉當頭一句︰「你讓俺們自便的!」話到嗓間冷不防給噎了回去,範貴之胸口一窒,退了一步。
——確是自己讓人家自便的,人家自己也確是自便了,自無可辯,但瞧這遍地狼籍,山變矮了,門變窄了,還生生將鎮宅石獸變到院里一只!欺人太甚!範貴之尖面轉肅,薄唇一張,就要動之以情,細細分說。沒想「玉面虎」板著臉又是劈頭一句︰「二百兩!」滿月復辛酸話一下子給頂回肚里,範貴之眼角一濕,又退一步。
——「些微銀錢,小事耳,稍待便即奉上!」前言猶在耳畔,說的輕松,許的豪氣,此時卻反生掣肘!若是不給,不如不說,難道現下自食其言?若是想給,早些與他二人就是了,何苦橫生支節,殃及院庭?悔之晚矣……範貴之暗嘆一聲,強作笑顏,正要開口釋以原委,再作計較。怎知二虎驀地各出一掌,重重一拍!獅口處「啪啪」兩下輕響,傳入耳中卻無異霹靂雙生,範貴之眼望石獅,心中一涼,再退一步。
——又見神技,神乎其神,技勝前技,再度眼界大開,喜耶?悲耶?夢幻耶?石獅默然而視,猶勝千言萬語。再講何用?徒費口舌而已,自當意會,不可言傳。成矣?敗矣?命數矣?雙虎登門索財,驅之而不得,置之反生不測。道理何用?話未出口,敗局已定,夫復何言?苦也苦也,嗚呼哀哉!
敗了!高手過招,勝負只在轉眼間。範員外勇氣可嘉,再次只身迎敵,只是前次是對雙虎猶可抵,這場又加一獅,三獸同心怎可御?雖屢次調整戰略,怎奈身單力薄,給對方三言二拍,一句話也不及講便敗退下來,頓時彷徨無計,頓足撫胸連聲大咳。
這一震,範府上下俱驚,這當兒趁機又跑出來瞧熱鬧,卻不敢出門,只躲在屋內偷看。乍見如許奇人奇獅奇事,怎不心生駭然?各自面上失色,噤聲不語。少頃,嘖嘖驚嘆聲,竊竊私語聲微起——想是那大漢所為,猛人!神力!心中剎那間對那二當家敬佩不已,印象大為改觀。眾女心上人既去,傷心之余,見「冷面虎」立在獅旁神威凜凜,模樣似乎也變順眼了,細看竟然長得也挺周正!又不由把一顆芳心轉投其身,凝眸相望。只有幾個年紀小的,不知高低,見「玉面虎」高高在上神態儼然,一時面泛桃花,心中愛煞。
範貴之耳中聒噪之聲又起,本來就煩,煩上加煩,煩不勝煩,煩得也懶得管了,只是連連苦笑。事已至此,還能如何?看來只得破財免災,奉上二百兩了……
稍等,不要忘了還有一個人。
這人和小方子一樣,也是範貴之眼中的草包,個頭兒挺大,嗓門兒奇大,因此暫稱其大草包,以便區分。大草包今日戲份不多,不是扮龍套,就是當跑腿兒,偶露崢嶸,雖驚震全場也是曇花一現,又被自家老爺呼來喝去,心中不禁有些郁悶。
郁悶難免郁悶,老爺還是老爺,交待了要事,該當認真辦理。這可不是唱戲,那虯須大漢凶猛難當,遠非自家花架子可比,若不是給老爺攔住,險些沖上去給他拆了!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額上冒冷汗!也冒熱汗,跑腿兒累的……還冒虛汗,事兒辦的不順,不好交差,急!急歸急,差事不得不交,眼看範府大門就要到了,大草包連忙抹了把汗,大步沖了過去——
「唔?石獸怎地缺了半條…… ,門戶竟然毀于一旦!哇呀呀……」範貴之正煩得要命,猛听門外傳來一陣大吼,不由心里一動,繼爾一喜︰「自家當時是使了雙計,還有一招怎忘掉了?哈,來了!」一念及此,連忙提氣尖叫道︰「熊管家,快些進來!」隱隱听到老爺招喚,熊管家顧不得再發聲怒吼,躍上石階,胖大身軀一伏猛地鑽進大門!
「 ,石獸在此!唔?怎生挪來……哇呀呀……」
「住口!」範貴之怒斥一聲,這大草包一吼起來便沒完帶散,也不分輕重緩急!熊管家不敢造次,大步上前急喘道︰「老爺,大事不好!真龍教……」
「住口!」範貴之低喝一句,轉身把他拉到屋檐下,低聲道︰「見到嚴堂主了?」熊管家點點頭,低聲道︰「已見得,不肯來此。」範貴之心里一驚︰「這卻是為何!」熊管家面上一苦︰「嚴堂主講——此事已知,但這二人總堂另有安排,不便插手。」
範貴之面色大變,這真龍教清州堂,實是自家的最大靠山,範府這汪肥水平日里波瀾不驚,只因能夠倚仗其勢力。往日禮錢沒少送,便是郝俊來了,自己也不曾怠慢堂口半分!既供奉周到,從來遇事都是有求必應,今日何以不理不睬?總堂……這一大一小究竟何方神聖?轉眼瞄去,那大漢薛萬里看了過來,搖了搖頭,嘿嘿一樂。給他听到了!心里一緊,再看那假寨主,一如既往地渾渾噩噩,只顧在獅頭上嘻嘻哈哈裝模作樣。草包!範貴之暗嘆一聲,心下已有定論。
「大草包辦事不力,小草包不值一提,這薛萬里終歸是個狠角色!數計落空,已然再無後路,莫逼急了他,罷了,認了!」範貴之當機立斷,牙猛咬,手輕揮︰「來人!」
小方子早見有人在屋里隔窗圍觀,此時端坐獅首,凌駕于眾人之上,一時威風赫赫,更是得意萬分,連連沖著窗邊幾個美女擠眉弄眼,忽又作威嚴狀嚇唬門口幾個小童,正玩得興高采烈,猛見一家僕顛顛跑過來,捧著一托盤——自個兒還有要務在身,怎可貪圖玩樂?方寨主忙回過神兒來,定楮看去。
紅綢上,十錠,大元寶,黃的!
金子!這物事小方子看過沒模過,這般整錠的更是見也沒見過,但他知道,十分值錢!若是換成銀子,當得老大一堆,金貴金貴麼,怎不說銀貴?要是兌作銅板……怕有山高了!一輩子也數不完!
小方子只覺眼前黃澄澄一片,一時間鼻息咻咻,氣兒也喘不勻了,慌忙翻身下獅迎上,奮力接過托盤,雙手連抓往懷里塞去……猛听身邊重重一咳!小方子身形一頓,手間略緩,旋即慢慢將金元寶又放回盤里,置于獅座上,又爬上獅頭坐穩,低頭怒視薛萬里一眼。
「大把金子都到手了,還不走麼?偏生這老薛事兒多,還要胡搞亂搞!」方寨主心里頗為不爽。飲酒宜半酣,作戲須全套,黑風二虎今日訛事已成,另有圖謀,尚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