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三十五 不負我心

作者 ︰ 縛心術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事情,怎給這些官差查成這樣了?白瞧那班頭人模狗樣威風了一回,這又何苦?狗官就是狗官,明顯斷得不公正!但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查下來,又似乎挑不出毛病,為何結果全然顛倒?卻是哪里不對了?範府眾人或呼喝或沉默,有搖頭有嘆氣,俱是心有不甘,忿忿然,意難平。但見自家老爺默立場中,竟不作理會,一時又不明所以。

範員外此時心無雜念,就是覺得——累。

身子骨本就單薄,又是抱病上陣,這一番連驚帶嚇,乍喜還憂,還挨了幾刀,中了數棍,實在是折騰得不輕,身已累。與那薛匪連連斗智,腦汁也快榨干了,再加上草包氣人,官差傷神,一眾家人連連添亂,心太累。身心俱疲,快要,堅持不住了……

範貴之勉強打起精神,上前略施一禮,賠笑道︰「何大人辛苦,請到客廳用茶,老朽……」

「且慢。」薛萬里揚聲道︰「範員外,你告完了,薛某來告。」眾人聞言一驚,範貴之不由又怒,恨恨道︰「奸賊!詭計月兌了案,還想翻天不成?笑話!你告老夫何種罪名?」薛萬里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告我四罪,我便還你四罪,听好——一罪縱凶傷人,二罪昧人財物,三罪栽贓陷害,四罪挑唆事非。範員外,你看如何?」

話聲一落,範貴之腦中一陣暈眩,只覺眼前青天無光白日倒懸,一時胸悶腿顫,幾欲委倒于地。

「飛來橫禍,不白之冤!土匪當到這地步,也是匪夷所思了!搶了就搶了,還不認!不認也罷了,還理直氣壯!人家都認倒霉了,還反咬一口!這叫什麼事兒?這是什麼人!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人性?苦矣,悲乎嘆乎……」

「範員外?範員外?範員外……」

範員外默然孤立,含淚唏噓,渾不知身在何處。忽覺眼前大暗,如烏雲蓋頂,遮天閉日,舉目處一條高胖人影正自含笑而立,款款述說。

「老爺,您沒事兒罷?何大人喚您來著……」

「渾人!」範老爺面生厭惡之色,攏回翩躚神思,側過柳身,微張薄唇︰「何大人,世間自有公道,善惡報應分明!且听老朽一言︰有道是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況……」

何大人不耐喝道︰「有話直說!」

「我認了。」

認了?什麼認了?認什麼了?莫不是氣瘋了?眾人俱是大吃一驚,齊齊看過去。

範貴之仰天閉目,心如鏡,氣已平。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認了,什麼都認了,不認也不行。在場明白人有幾個?惟有二人。本是黑白兩端,是非分明,必然敵對,如今全然顛倒,黑的既是白,白的只得黑!錯的既然對,對的也是錯!薛匪若無罪,老夫便有罪,再爭辯亦是枉然,必輸無疑。

何明達面色一肅︰「範員外,你可是想好了?不需本官調查?不欲再行申辯?不必雙方對質?」範貴之恭聲道︰「小人認罪,請何大人處罰。」何明達默然半晌,展顏一笑︰「一時情急之下,當屬無心之失,你既認罪,本官念你年邁體弱,免予處罰。」範府眾人齊齊心里一松,心道虛驚一場,沒料到這狗官此番還算明白事理。範員外卻是意料之中,微微一笑︰「多謝大人。」何明達側目笑道︰「本官之言,原告可有疑議?」薛萬里笑道︰「沒有,認了就成。」

這一合平平淡淡,無所謂輸贏,人人沒意見,看著挺公正,其實最不公正。不必理會範員外借前案求情,就事論事,有罪就要罰,依律而定,如此輕易放過,豈不是徇私枉法?何大人強行以錯糾錯,必然錯上加錯,已無公允可言。

有驚無險安然度過一厄,範員外又勞累了幾分,一時只覺腿腳兒酸軟全身乏力,心下急于了結此事,忙道︰「何大人,請到客廳用……」

「且慢。」

範貴之只覺腦門兒虛火陡升三尺,也顧不得儀態有失,閃電般轉身指鼻尖聲怒斥︰「奸賊!你有完沒完!老夫一再忍辱負重,你卻再三苦苦相逼!既如此,今日拼著舍了這條老命,也要,也要……」薛萬里一時目瞪口呆,愕然道︰「也要怎地?」

「哼,老夫明理之人,豈會與你逞那匹夫之勇!」範員外呆了呆,憤然收指說了句場面話,低頭走開。拼了也是白搭,命雖老,也是留著比較好,冷靜,冷靜!再忍他一時……薛萬里撓了撓頭,笑道︰「何大人,財物糾紛一事,還請大人作個見證。」何明達稍加思索,略一點頭。

薛萬里側身訕訕一笑︰「範員外,您看這二百兩……」範貴之倒也正欲了結此事,不待他說完便冷哼道︰「快拿了去,趕緊走人!」薛萬里眉頭一皺︰「這又如何使得?我二人損壞了許多物什,當……」範貴之不耐道︰「別羅嗦,不用賠了!」薛萬里吐口長氣︰「範員外果然仁義厚道,不知那十萬石?」見他恬不知恥得便宜,裝模作樣還賣乖,範貴之愈加心煩意亂,拂袖斥道︰「不是許給你了?你只管去取!哈,十萬石,倒也不多!」

「這……」薛萬里愁眉不展,一時無話。

「哈哈哈!既無搬山填海之術,何不尋那神兵天將前來為你運糧?」範員外郁悶已久,見狀不由開懷大笑,連嘲帶諷。薛萬里垂頭喪氣道︰「何來神兵天將……」範貴之捧月復狂笑︰「二虎山,二當家,一萬精兵于你所驅,十萬百姓為你所用,區區小事,如何難得倒你?」薛萬里一拍腦門︰「險些忘了!首領在此,怎輪得上二當家擅作主張,方寨主,你來出主意!」

方寨主正與他熊大哥擠眉弄眼,暗中傳情,聞聲不由大吃一驚,不悅道︰「甚麼寨主!不是不玩兒了麼……」薛萬里嘆道︰「範老爺既揭咱老底兒,咱便再玩兒上這最後一把!那十萬石糧食,你想到法子了麼?」小方子愕然道︰「我能有什麼法子?叫人又不來……」薛萬里嘿嘿一樂︰「寨主若再想不出來,俺肚子可也餓了。」

小方子茫然不解,一時愣在原地。熊管家恍然大悟,點頭道︰「大伙兒都餓了!我去準備飯食,老爺……」範貴之正嫌他礙事,抬手一揮。熊管家甩開大步,走到廳口吆喝道︰「阿三,老四,隨我去備飯,叫上幾個幫手……」

「幫手?听著耳熟,誰說過來著?」目送熊大哥離去,小方子正覺奇怪,忽然心里一動︰「哈,我知道拉!」偏頭見老薛微笑不語,再看那官爺低頭苦笑。

「這官爺人倒是不錯,說不定能幫上忙……」小方子思忖間瞪眼猛瞧,何明達低著頭連連苦笑。

「官爺,你去喊人來領糧食罷!」何明達長嘆一聲,目注薛萬里道︰「薛兄,我這趟來得可真是不巧!」薛萬里面色一肅,抱拳道︰「此時敢請大人作主,我二人願將這十萬石糧食轉托清州全城百姓,還望大人成全。」

何明達面色一緊,施禮道︰「多承二位豪士美意,下官身微言輕,何以克當。今日得逢義舉,不敢推辭,敢代清州百姓先行謝過。」小方子喜道︰「老薛,听著他是答應了!」薛萬里微笑點頭,又道︰「此事百姓尚未聞訊,煩勞大人告知。」何明達笑道︰「正當如此,薛兄不必客氣,下官這就差人去辦。」小方子眉開眼笑︰「老薛,成了!這官爺果然是個幫手!」薛萬里哈哈大笑︰「那還用說!咱可得多謝謝他!」何明達雙手連擺笑道︰「哪里,哪里,全仗二位俠士費心勞力,在下份內之事,不敢居功……」

「先等等,等等等等……」

一人泥塑人偶般呆呆立在一旁,腦子已經木了。這是在干嘛?唱的哪一出?怎不帶上我?糧食是誰的?義正詞嚴,大方得體送了出去,問過主人意見麼?別說問了,連個招呼也懶得打了……這幾人一唱一和,稱兄道弟,歡聲笑語,這都論功行賞了?功勞有老夫一份兒麼?

眼見情勢急轉直下,範員外不及多作感想,連聲制止了幾人私自議事,以防事態繼續惡化。少時強行抑住心神,奮力抻直腦筋,憤懣道︰「何大人,你怎可援手以匪?這,豈不是助紂為虐,狼狽為奸,逼良為娼……」

「放肆!胡說甚麼了!」何明達大怒,斷喝一聲。

範貴之咽口唾沫︰「是為虎作倀,大人萬不可听這匪人花言巧語,助長其惡勢凶行!」何明達疑惑道︰「何處有匪人,本官怎不知?如此善舉,為何你說是惡行?」範貴之怒道︰「這二人搶我糧,亂送人,你怎可視而不見,更助其行惡!」何明達奇道︰「糧食不是你送出去的麼?他二人願給誰,旁人怎能作主?本官著人領取贈物,又有何不對?」

範貴之身子一顫,面色已作煞白,捶胸大喘幾口,忽恨聲狂笑道︰「好一個連環毒計!老夫佩服,佩服!」笑聲一頓,當即以指連點,跳腳大罵︰「姓何的!早見你與那薛匪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果不其然!官匪勾結,一丘之貉,狗官!枉自吹捧不失公允,如此行事,何以服眾!」

何明達面色微沉,緩緩道︰「範員外,話不能亂講,本官行事有何不公之處,尚請指點一二。」範貴之喘道︰「你暗助明幫,致匪人月兌罪,壞我錢糧……」何明達木然道︰「何以見得?」範貴之喘了半晌,垂首道︰「你,你心知肚明。」何明達怒斥道︰「你空口無憑,敗壞本官聲譽,可知是什麼罪名?」

什麼罪名也不必想了,狗官既然幫定了惡匪,範員外自知此時敗局已定,空余一月復苦水滿腔淒愴,只彎了腰身閉目連喘。小方子悄聲道︰「老薛,我瞧這瘦員外怪可憐的!」薛萬里低聲道︰「寨主可憐他了?嘿,你說這糧食咱還發給百姓麼?」小方子想了想,頭重重一點。

「何班頭,你此番作為,他日老夫將秉明包大人,定會依律嚴懲!」範貴之喉嚨里已如風箱扯破,咳喘間奮起余勇質問一句,以圖換來一線生機。何明達大笑道︰「你盡可去得,本人隨時恭候。範苦主,不若你現在就去擊鼓鳴冤,只是一府差人俱在你處,這堂卻也難升,哈哈!」

「你!咳咳……」範貴之急怒攻心,眼前天旋地轉,身軀一陣晃動。完了!完了……十萬石,十萬石……恍惚間已听那狗官連聲命道︰「趙甲,錢乙,你二人越牆出去通告此事,其余人等清出大門通道……」兩行清淚緩緩流下面頰,一方惡痰猛地涌上喉間,隨之胸口僵滯,雙腿一軟,緊接著腦中空白,眼前一黑——

「啊——老爺!老爺……」範府上下齊聲哭喊,紛紛涌入場中。一條高胖身影當先呼喝殺到,探臂輕抄而起,怒視惡人一眼,二話不說搶了便走!

「備個飯的功夫,怎生又出了大事!出來一回死一回,趴著死,躺著死,橫豎著死……老爺命也太苦了!閃開閃開,老爺這還有口氣兒……」熊管家念念叨叨,抱著苦命人大步離去。眾人一怔,隨即紛紛怒視惡人一眼,哭喪著臉跟了過去。

場中三位惡人一臉尷尬,恨不得找條地縫兒一齊鑽進去。半晌,小個兒惡人重重一哼︰「這事兒可不怨我,都怨你倆!」說完自顧走開,一旁清點贓款去了。

余了二位惡人面面相覷。半晌,眼瞅找不到地縫可鑽,只得相互推諉。瘸腿惡人嘆道︰「薛兄,好手段!」胡子惡人笑道︰「何大人,好威風!」。瘸腿惡人搖頭道︰「薛兄神機妙算,在下只是順水推舟,出一點小力,實在微不足道。」胡子惡人連連搖頭︰「薛某胸無點墨,若不是喜得貴人鼎力相助,此事必將勞而無功,大人實是居功至偉!」瘸腿惡人呆了呆,自知推辭不得,只得換作扯皮,誠懇道︰「薛兄,我這案子斷得是否公正?」胡子惡人嘆道︰「我瞧著不大公正。」瘸腿惡人苦笑道︰「我也覺著不大公正。」胡子惡人怔了怔,一時無話可扯,只好胡亂道︰「公道自在人心,大人問心無愧就好。」瘸腿惡人笑道︰「不負我心,正是此意!」胡子惡人大笑道︰「何大人,當是不負職責罷!」瘸腿惡人奸笑道︰「若不改它二字,此番鳴冤鼓我是跪定了。」胡子惡人沉默片刻,注目笑道︰「事已至此,夫復何言?」瘸腿惡人思忖半晌,回視一笑︰「一個字——」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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