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四十六 紅雪與白火

作者 ︰ 縛心術

厲無殺緩緩起身,凝目望向天際。

陰雲密布,天無日,寒風濕冷,人不語。

薛萬里笑道︰「厲兄?」厲無殺默然半晌,忽道︰「巳時已盡。」薛萬里皺眉道︰「那又如何?」厲無殺不答,轉身向小亭走去。隨即繞亭轉了轉,手中多了一物。有頸無頭,有口無心,有肚無腸——竟是個酒壇子!薛萬里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藏在哪里了?」厲無殺淡淡道︰「喝完再打。」說罷徑直邁入石亭,破開泥封取碗倒滿,遙遙一邀。

「燒刀子!」客人未至,已聞其香。

薛萬里精于此道,一語叫破。厲無殺點點頭,一飲而盡。薛萬里一口喝干,眉開眼笑︰「痛快!卻不知喝的朋友酒,還是仇人酒,抑或是斷頭酒?」厲無殺倒上酒,微微一笑︰「都是。」薛萬里笑道︰「既都是,連喝三碗,干!」

一人倒酒,二人同干,連盡三碗。

「我也要喝!」小方子道。薛萬里眼皮也不抬︰「你怎麼又過來了?快回去!」小方子冷哼道︰「打架我不行,喝酒我可有一手兒,閃開了!」說罷搶上幾步,抄起一碗,咕嘟就是一口!

「啊——」

小方子長聲慘叫,吐舌亂跳,五官痛苦擠作一團。前日喝過一回,便以為有了經驗,殊不知酒與酒不同,此酒名曰︰燒刀子。酒濃味烈,遇火則燒,入口如燒紅之刀,入月復如滾燙之火,因之得名︰燒刀子。薛萬里哈哈大笑,扯過他端起碗勸道︰「果然有一手兒,再來一大口!」小方子見狀魂飛天外,掙開身子撒腿就跑,火燒一般。

一碗又一碗,酒干酒未干,半壇再半壇,喝完喝不完。

厲無殺一躍而起,飛身出亭。薛萬里緩緩立起,踱步跟上。酒熱肚腸,酒暖心房,卻化不開這死局,不死不休之局。

二人再戰。

厲無殺再變招。驚蛇輕靈有余,厚重不足,千蛇攻勢凌厲,耗力甚巨,兩兩配合交錯使出,劍招因勢利導,劍勢更加飄忽不定難以捉模。薛萬里以不變應萬變,仍以掌風壓制劍勢,擇機反攻幾掌,不急不燥。

又斗小半個時辰,仍是不分高下。氣力各耗六七成,新傷舊傷齊發作,如此戰法,只怕二人未分勝負又已力竭。卻不知了事在今日,今日何時了?

烏雲蓋頂,天色愈加昏暗。道道烏光隱于灰暗光線之中,更是難辨行蹤。天時不利,薛萬里暗生不祥之意,連連奮力搶攻,只求速戰速決。厲無殺知他心意,劍勢略收,轉為耐心防守,以待時機來時作出致命一擊。

鉛雲層層當空覆,四方一片陰霾,時當正午,卻似黃昏,須臾之間陰雲堆積,遮蔽天空,白晝已化黑夜!劍身忽如蛇匿,無影無跡無聲無息——薛萬里心頭驚悚,自知此時危在旦夕!提氣大喝聲中,雙掌連連擊出,掌掌直取對手要害,渾不顧劍在何處。雖不見軟劍,但必在手中,望定肩臂,以攻為守,只此一法。時機已至,厲無殺出劍搶攻,劍風破空呼嘯,千蛇再現!同是千蛇,此刻卻是黑暗之中,半條也看不見,這又如何防御?望他劍式卻也無用,這千蛇為劍所生,不在劍路,實無可防。

既無法防,便不去防,看不見殺人的劍,總看得見殺人的人!薛萬里亦是連續搶攻,雙掌不離胸月復要害,以攻對攻,以掌換劍!要生一齊生,要死一起死,別說我光棍兒,那是沒辦法,就看你——

敢不敢拼了!

厲無殺勝券在握,自不願與這光棍同歸于盡,劍式一收,身形連閃。對付光棍漢,還得游擊戰。拼為下策,擾為上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待他力氣用盡,自然任人宰割。莫道我奸詐,斗智不斗力,打得就是你——

沒辦法。

厲無殺繞場游斗,時而發出一劍,翩若驚鴻,時而數劍齊發,矯似游龍。薛萬里攻也攻不中,防又防不住,一時叫苦不迭,卻也無計可施,振作精神連連騰挪之際,耳中已是嗤嗤連響,身上也不知給他劃了多少道傷口,忽覺額上一涼,旋即數道熱流緩緩而下,鼻中血腥之氣大作!

敗了!遍體鱗傷,眼前依舊昏暗,一顆心霎時沉入谷底!薛萬里苦笑一聲,自知再難撐過三息,兩息,還是——

正當此時,天開一隙,宛若拂曉第一道曙光,破雲而出!劍尖近在眼前!蛇已現身。薛萬里不驚反喜,側身輕輕避過,呼地一掌反攻回去!厲無殺微微一嘆,心知良機已失,撤身避開這掌,復起凌厲招式挺劍攻上……

縷縷光線自雲隙傾瀉而下,天色愈亮。須臾點點白茫從上空飄搖而降,落地無聲。下雪了。旋即雪花由小及大,如團團柳絮,如片片鵝毛,紛紛揚揚飛舞,靜靜沒于四野曠地,戀戀停于草枝木梢。

雪中激戰!

形勢逆轉。雙掌挾風裹雪,陡然威勢大增。雪花本是至柔之物,此時在掌風催動之下,散為無數細小粒末呼嘯涌上,如風生尾,束雪作鞭,直掃得面部隱隱作痛,雙目迷離難睜!厲無殺眼前一片白茫茫,渾不見雙掌隱于何處,天變時機變,登時又落下風!驚悚間連連揮劍護住周身,不求傷敵先作自保……薛萬里身經百戰,如何不知其中關竅?當下雙掌連擊,強攻猛攻,力求借助天威一舉克敵致勝!

厲無殺苦撐片刻,只覺目眩神疲,漸漸不支。略一失神間,肩膀一麻,已給掌鋒掃了一記,霎時痛入骨髓!心知此時一味防守,終非長久之計,沒奈何又持劍反攻,頂風冒雪,只奮不顧身,以命相搏!薛萬里雖攻勢佔優,但連番惡斗,氣力又將耗盡,加之失血已多,此時亦是強弩之末,惟拼盡全力,舍命相爭!

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今日生死之戰,當是了結之時!

血戰!雪戰!

那人血流滿面,形如厲鬼,皚皚白雪之中,一臉鮮紅更顯得觸目驚心——打不過了!老薛要死了!小方子越看越心驚,忽然想起夢中景象,驀地心中大慟,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鋼刀狂舞著沖了過去,大聲叫喊︰「老薛,我來幫你!」薛萬里猛地一驚,百忙之中眼神掃過,已見他跌跌撞撞沖了過來!此時此地極為凶險,莫說刀劍無眼,便給掌風掃上,這小鬼也是不死即傷!

「滾回去!」

喝聲未落,薛萬里身上已添一道新傷。小方子熱血上頭,全然不顧,轉眼已奔至近前,舉起鋼刀,大吼一聲沖入戰團!薛萬里大驚之下,心神已亂——出掌?收手?救人?念頭方一閃過,左胸已是一涼,薄細劍身一刺而入直至心房!

一剎那,何其長。薛萬里萬念俱灰,閉目待死。小方子驚叫一聲,駭得跌坐地上。厲無殺面無表情,執劍不動——

半晌,薛萬里緩緩抬目,輕輕一嘆︰「厲兄,怎不刺下去?」厲無殺收劍一笑︰「這次不算,再比過。」小方子也知道闖禍了,囁嚅道︰「老薛,我……」薛萬里看也不看,手一揮︰「你走罷。」小方子低頭嗚咽道︰「我看見你流血,怕你……」薛萬里冷冷道︰「叫你別來,不听,讓你別動,又不听,現下險些害死老薛,你滿意了?」小方子滿月復委屈,卻不知如何說個明白,坐在地上抽泣幾聲,忍不住大哭起來。

薛萬里冷眼旁觀,實則也是心亂如麻︰「這小子的心思,便他不說,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自己何嘗不是關心則亂?既有情分在,又如何能無動于衷?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死了倒也罷了,只是又欠了對手一筆冤枉賬,今日這仗還怎麼打?哎,難了!」

半晌,小方子哭喪著臉爬起身,抹著眼淚走開了。

雪還在下。

天地皆白,萬物一統。

厲無殺一振軟劍,揚眉道︰「薛兄,請!」薛萬里恍若不見,怔怔出神。良久,展顏一笑︰「厲兄,在下有一事相求,還望厲兄成全。」厲無殺淡淡道︰「薛兄不必客氣,但講無妨。」薛萬里拱手道︰「你我此戰勝負難卜,各安天命便是,薛某死亦無憾,只是這孩子……嘿,著實放心不下!厲兄,若我今日死于此地,勞煩你多多照顧。」

「不成。」

厲無殺毫不猶豫,一口回絕。薛萬里愕然道︰「怎麼?」厲無殺冷冷道︰「無殺獨來獨往慣了,他又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何要自找麻煩?」薛萬里怔了怔,苦笑道︰「厲兄說得是,只是這孩子孤苦無依,我若一去……」

「關無殺何事?」厲無殺面無表情。薛萬里怒氣上涌︰「厲兄,我敬你是條漢子,你怎……」厲無殺冷笑道︰「無妨,你若去時,我定教他陪你上路,保你黃泉路上不寂寞!」薛萬里竦然一驚︰「厲兄,莫開玩笑!」厲無殺搖頭道︰「無殺一生,從未開過一句玩笑。」薛萬里大驚失色,怔在場中。厲無殺一臉冷漠之色︰「斬草須除根,薛萬里,今日你死之時,便是他喪命之時!」

一腔怒火陡然騰起,薛萬里面色一沉,目注對方一字字道︰「這話可是真?」厲無殺冷眼回望,緩緩道︰「當真。」薛萬里怒氣勃發,縱聲長笑︰「好!好!好!厲無殺,你既有此心,薛某今日便舍命相陪!」厲無殺不動聲色,慢慢挽起軟劍,驀地直臂一振——

嗡鳴聲起,劍若流星趕月,劍身顫如驚蛇,劍尖倏忽左右而分直取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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