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五十一 行路難

作者 ︰ 縛心術

仿似驚雷平地起,又若駭浪危崖生,平平淡淡話一句,此時听來無異仙樂綸音。鐵樹開花,啞巴說話,那是非常相當的難得。小方子滿心歡喜,收劍得意道︰「老薛,你可說話了!」薛萬里狠狠瞪了一眼,側過頭去。小方子笑道︰「傷好了罷?」薛萬里不理不睬,態度傲慢。

「咦?又成啞巴了……當我好欺負麼!」小方子不由又怒,再度舞動掌中寶劍,迎面當頭,左右比劃,並非武力逼迫,只欲一探虛實。眼見劍身如亂蛇般上下翻飛,斬而不落,畏畏縮縮,薛萬里煩不勝煩,終于勃然大怒,厲聲喝道︰「還胡鬧!若不是你小子無事生非,此番又何以……哼!」

「甚麼?」小方子愕然收劍。

此番說的哪兒對哪兒?又關小子什麼事?不知所雲,莫名其妙!薛萬里低頭嘆氣,黯然道︰「前日若不是你胡亂出手,我那無殺兄弟又怎會……」一語至此已是哽咽難言,眼淚叭搭叭搭掉在地上,意態淒涼。小方子瞪大眼楮,奇道︰「那人明明是你弄死的,關我什麼事?」薛萬里聞言大怒,抬頭含淚怒斥道︰「還不認!當時要不是你亂往上沖,我怎會對無殺兄弟下此重手?」小方子怔了怔道︰「我還不是好心,我見你……」

「好心就完了?人都給你害死了!」薛萬里重重一哼。小方子怔住。啞巴總算開了口,一開口就給別人吃了個啞巴虧……這不是冤死人麼?飯可是亂吃,話不能亂講,自己清清白白,可不能叫這渾人當頭潑一盆髒水!

「喂,這事兒可得講明白了,人,是你一掌劈死的罷?」小方子正色道。人證物證俱在,薛萬里長嘆一聲,無言以對。小方子得意道︰「怎樣,沒話說了?架,是你打的罷?」薛萬里低頭不語。小方子一臉得意︰「他臨死,還夸我有情有義來著,這也是真的罷?」薛萬里低頭嘆氣。小方子得意忘形道︰「還有,他死了,總好過你死罷?」正是乘勝追擊,沉冤得雪之際,殊不知這一句如同涼鍋驟然澆沸油,薛萬里騰地跳起來指鼻大罵︰「好甚麼好!我還不如死了,省得看見你個糊涂蛋心煩!」眼見油星子都噴臉上了,小方子驚愕之余,不由心頭火起,叉腰冷笑罵道︰「說得是!你還不如死了,沒心沒肺的東西,良心都叫狗吃了!」薛萬里怒氣沖沖︰「說得好!良心都叫你吃了!」

「你敢罵我是狗?你再罵一句看看?」

「小狗!」

「反了!你個老狗,沒良心狗!」

「小狗崽子!」

「亂咬人瘋狗!」

「沒腦子傻狗!」

話已至此,二人反目成仇,翻臉對罵。一時凶沫四方飛濺,雙舌惡綻萬朵蓮花。少頃戰況愈加激烈,雙方已是妙語如珠,薛萬里氣他年小不懂事兒,自是往下罵,語作小輩小丑,乳臭未干,毛兒沒長全,不如回娘肚反醒,重新再生出來改過種種;小方子欺他年老人又傻,當然往上罵,言為老朽老太,半截兒入土,死皮沒牙,應當趕緊進棺材等死,別出來省得人笑話等等……

一上一下,一生一死,勝負天平漸漸傾斜。小方子如初生之牛犢,越挨罵越有精神罵;薛萬里若秋後的螞蚱,愈罵愈沒力氣挨罵。再片刻小的回娘肚破繭而出,老的死翹翹棺材入土,高下立判,勝負已分。小方子哈哈哈得意大笑三聲,宣告自己勝利了。薛萬里雖覺顏面無光,卻也不肯認輸,黑著臉拂袖而去。

上路,上路,二人前腳後腳出門,牽馬挽韁上路。路在何方?路在腳下。行路,行路,方上路,萬里行。道邊積雪茫茫,路上濕滑泥濘,一條直直通天路,二人騎馬緩緩行——枯蒿迎風舞,荒野合穹廬,北風忽忽起,四合天地哭。天上無日,無雲,無雁雀,只見灰蒙蒙一片天。地上有路,有馬,有行人,身在白茫茫四野間。

今日天氣轉陰霾,正是一個大陰天。

路況本就不好,加之天公不作美,再加之剛剛吵了一架,總之心情都不好,反正誰也不理誰。堪堪行到午時,小方子自顧拿出干糧,騎著馬大口吃,旁若無人。薛萬里冷眼掃過,忽道︰「一天起來就知道吃!你是餓死鬼投胎麼?」要麼不開口,開口就沒好話,小方子如何不怒?聞言大聲應道︰「管的著麼?好過你個餓死鬼!」二人瞬間翻臉,轉眼惡語相向,又吵嚷起來……

邊吵邊行,越說越氣。好容易叫他開口了,又落了一肚子閑氣,真是倒大霉了。啞巴開口講粗話,還不如叫他回去當個啞巴。奈何鐵樹已開花,啞巴說了話,叫他閉嘴又不听了,一味沖自己胡說八道。小方子後悔不迭,揚聲大罵。罵人本是我所長,這個可是不怕他, 了個去!來罷來罷……

對罵半晌,無奈又落下風,薛萬里暗嘆一聲,自知確是罵不過他。空將悲意化怒意,一時氣兒卻沒處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說他也白說,還不如回去當個啞巴。就是看不慣那小子一臉得色,自以為是的樣子,總得教訓教訓他。既然罵不過,我卻也不怕,罵人本非我所長,話風轉過冷語殺!眼見又將敗北,急忙話頭一轉——

無理取鬧不可取,有理才能走天下。有道理就講道理,明白人說明白話。一頓好數落,三番良言勸,嘮叨五六,羅嗦七八,十分用心良苦,千萬苦口婆心……

小方子登時不敵。

人家跟你說道理,你再罵豈不顯得沒教養?強撐著回了幾句,奈何罵得過他,講道理卻講不過他。講道理,是需要閱歷的……小小少年,空負一腔血氣之勇,怎奈對方半世滄桑,修得三寸不爛之舌?眼見對方劈頭蓋臉,滔滔不絕,語不驚人死不休,小方子自知說不過他,只得啐上一口,閉口不語。說不過,不說總行了罷?你說你的,我吃我的,你啞巴自說自話,我再來裝聾作啞。

你不說正好,我說個痛快。薛萬里渾不顧那邊已宣布罷戰了,繼續說個不停口吐蓮花……小方子吃了幾口,見他並不打算放過自己,一時煩不勝煩。薛惡人嘮叨個沒完帶散,自己又能怎麼辦?勉強頂他一兩句,他回你十句百句,你再忍住不理他,他句句說的卻是你,說不成,不說又不成,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干啞又不聾,只能是——

心里苦啊!

苦不堪言,且走著罷……

這一天,直走得比前一天更辛苦!那里蒼蠅一般嗡嗡嗡嗡個沒完沒了,這邊忍氣吞聲欲哭無淚不得清靜。一時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瞪眼楮奮力罵他幾句,他那兒充耳不聞,吹胡子軟語作刀相加——奈何,奈何?無可忍處只得再忍,人累耳累心里更累,苦啊,苦啊!

已經麻木,往前走罷……

天無晴時,黃昏早至。二人投店,人馬兩安。

薛嘮叨終于不說了,又直挺挺躺在床上,似乎在養精蓄銳。小方子愁眉苦臉坐在一旁,耳畔猶是嗡嗡作響,望著他心有余悸!好你個老家伙,看著似是想把一輩子的話都在今天說完!這一番說教,自個兒听了個半懂也不懂,一整天雲里來霧里去,個中滋味,已經不能用言語形容了……總之就是倒霉,霉運當頭,反正就是晦氣,一身晦氣!呆愣愣出神片刻,又哎聲嘆氣半晌,小方子模模肚子,大叫一聲︰「伙計——」

吃!

早晨簡單中午冷,只將晚飯作大餐。

吃!吃!

受了一天冤枉氣,驅霉散晦全在飯!一桌好飯菜,不給他吃一口,餓他個半死,自然嘮叨不動了。

吃!吃!吃!

有菜有魚又有肉,胡吃海塞再猛嚼!你看這不肚里舒服了,心里也舒服了——這可不是有錢亂花,干嘛浪費一口好牙?吃飽了再與他斗,今日贏一場,輸一場,勝負高低未分,豈能就此認了!不能放過死老薛,料他不吃不喝,身上沒力氣,又能奈我何?

薛萬里忽然翻身坐起,大吼一聲︰「伙計——」

喝。

口干心又煩,痛飲碗中酒。

喝,喝。

權將劣酒作瓊漿,一醉方休解萬愁。不該死的死掉了,該听話的又不听話,說了半天也沒用,一切苦味在酒中。

喝,喝,喝。

一壇沒了再一壇,一碗干掉接一碗。酒入愁腸愁更愁,管他!酒催傷口不得愈,管他!那小子一臉不屑,撇嘴翻白眼,又管他!少年怎知苦中樂,傷口易合心難活,借酒澆愁,醉為上策。甚麼勝負成敗?斗那閑氣為何?殊不知此念一起已經是在斗氣,二人各有所長,這方能吃,那里能喝,當下一個低頭猛吃,一個悶頭狂喝。菜戰酒,吃對喝,一時誰也不理誰,兩人開口卻不言語,只在肚里暗中較勁。屋里氣氛安靜又詭異,只余陣陣咕嚕喀嚓聲此起彼伏……

還是斗的閑氣罷了,驢唇怎對的上馬嘴?吃飯喝酒,也無可比之處,實在難分高下。不知過了久,酒壇子擺作一字長蛇陣,薛萬里狂飲只求一醉,如今終于不勝酒力如所願,一頭扎在床上呼呼大睡……

又贏了!小方子冷笑起身,連打飽隔。

贏了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是醉倒了,自個兒吃撐了……看桌上一片狼籍,空碟空碗擺作正反混元陣,方才求勝心切,一沒留神用力過猛吃過頭兒了。這會兒月復漲難忍,坐立不安,撐得覺也睡不著了……似乎還是沒分出勝負高低,他那醉個半死听不見,自個兒不認也得認了。小方子長嘆一聲,捧著肚子走出房門。

半晌返回房間內,肚里還是漲得慌。小方子一會兒坐在床頭,連連猛揉肚皮一通,不管用;無奈起身,跺腳上下蹦?一番,還是不管用;眼見無法,只得躺在床上,閉眼強睡。飽了可以硬塞下,睡覺怎能勉強得?肚子撐,心里連連叫苦,睡不著,身子輾轉反側。折騰半晌,睡意更無,轉頭那邊睡得正酣,回頭自己干瞪兩眼。

睡不著又悔失策,斗閑氣還是輸了……暗嘆數句不妙,無語仰望房頂。

已是夜深人靜,積食終于得消。少頃睡意襲來,小方子心頭一喜,趕忙閉眼睡下。正此良時,那里鼾聲大起,驅散方起睡意。打個呼嚕,也不是大事兒,忍罷!

鼾聲不絕于耳,欲斷不斷。忽數聲電閃雷鳴,再一時和風細雨,又片刻曲里拐彎兒,總算是悄無聲息。小方子無奈嘆一聲,閉上眼又睡。斷處正是續處,閉眼鼾聲又起。此鼾更勝彼鼾,花樣層出不窮,鬼哭狼嚎不算甚,萬只鴨子沒他吵。正是我難知道你知難道,睡得著不管睡不著。小方子好不容易困了又不得睡個安穩覺,一時頭痛欲裂,憤然揭被而起!他打呼嚕不是大事,我睡不著可是不妙!都說了生人第二要緊事,難忍受不讓老子睡好覺!

推了幾下,死豬一般,鼾聲如雷。猛擊兩掌,雷打不動,只撓了撓。小方子怒火中燒,奮力死命去掀他身子……抬之不動,比死人還沉,氣喘吁吁,難動他分毫。沒奈何只好以棉被蒙頭蓋上,不為蒙人蓋呼嚕,眼不見了心不煩。

上床再睡。

還是睡不著!

困了也睡不著……

呼嚕明轉暗,眼不見心煩。要緊也沒用,這可怎麼辦?白天耳根難清淨,晚上枕畔不得閑。那陣兒吃飯吃過頭兒了,這會兒困又困過頭兒了,實在是慘上加慘,終認頭大敗虧輸……小方子躺床上又氣又急,心中委屈卻難言,一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滾滾鼾聲有如波浪,少年思潮隨之起伏。倍想前塵今日事,睜開兩眼問蒼天——

早知道落到這地步,還不如不走這一趟!當個叫花頭兒多好?哪來的這許多事?看看這兩天,受死人氣,吃啞巴虧,跟傻子斗,受冤枉罪……這又何苦?胡子老薛心眼兒不壞,只是喜怒無常,叫你哭幾天,笑幾天,又哭笑不得幾天,完全靠不住,折騰死個人!跟著高手出門兒好些天,本事也沒學上幾手兒,一味胡鬧騰亂搞事,也不知前路在何處……哎,現在睡不著覺,可得好好再想想以後的事兒了!是得好好想一想,只是想到這里眼皮一落頭半歪,沒成想竟睡著了……

人生一場大夢,何必空嗟嘆?本事沒學到,眼界卻已開,可知萬事無空歷?既知思前路,心智便已長,哭笑不得又何妨?易睡難睡總會醒,路坦路厄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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