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紛紛側目,見說話的是一懶散少年,正自張著大嘴連連打哈欠。只瞥一眼,各回其頭,如同未見。這小子雖然言語無禮,卻是個帶刀的,不似好路數,何況旁邊還坐了條大漢——那人臉黑胡子黑,面孔生冷僵硬,好似有誰欠了他二百兩銀子……總之都不是善茬兒,不能招惹的那種人。
說書先生自然也不去招惹,輕輕打開折扇,自顧道︰「話接前言……」小方子一听這話,「喀」地吐了口唾沫,心里大是不忿。這幾天事事不順心,就連說個書,也是自個兒不喜歡听的,倒霉倒霉!給那死老薛害得半宿沒睡好覺,這會兒還困得要死,不如先睡一覺……
……孔明屯兵五丈原,司馬懿嫌胡子燒掉了丟人,便終日縮在大寨中,死活不出來了。蜀兵數次搦戰未果,又連日立在寨前大罵,一直從孫子輩兒罵到了祖宗十八代,魏兵也沒罵出來一個,最後嗓子也罵啞了,只得收了口。其實魏兵也挺生氣,給人站在家門指著鼻子罵大街,擱誰誰也有火兒,只是司馬懦夫有令——不許還口,還上一句割舌頭,不得出門,哪條腿出門兒砍哪條。沒奈何,也只好忍氣吞聲認了,連連往門外亂吐唾沫。眼看雙方僵持不下,孔明是何許人也?剎那間又想出一計。
話說這日司馬懿正在帳中與眾將商議退兵之策,忽听帳外報蜀丞相有物送至。少頃命人呈上觀之,乃是一大盒,上以錦繡覆之,並有一封書信。咦?這是何意?此書莫非降書?何故備此大禮?司馬懿心下起疑,忍不住一把抄過信封。必須先看信,盒內怕有陰險機關,不可不防!司馬懿凝神細看,眾將只見大都督臉上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黑,燒糊的鍋底一般!刷刷刷,司馬懿大怒拍案而起,將信紙扯得粉碎,大叫一聲︰「來人,把盒子收起來!」說罷正色坐下,闔目不語。眾將官又驚又奇,也沒人敢問,只在那里交頭結耳,浮想聯翩。
「慢!都督不敢當眾開盒,莫不是心里有鬼?」一將揚聲道。眾將紛紛附和︰「這話說的有道理,大都督不可一人獨吞,拆開看看是何物,有好處給大伙兒分分嘛。」司馬懿大怒,拍案再起叫道︰「剛才是誰帶頭鬧事?來人,推出去斬了!」眾將悚然一驚,紛紛舉手,一齊指認道︰「是他!」那將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父親饒命!」司馬懿定楮看去,跪著的原來是寶貝兒子司馬昭!不由皺眉道︰「小昭,你怎這般不懂事?太讓老夫失望了。」司馬昭抬起淚眼︰「我……」
「軍令如山,豈可反復!」旁邊一將凜然斷喝,義正辭言。司馬昭一轉頭兒,說話的原來是親愛大哥司馬師,正一臉陰笑看自己。司馬昭含淚怒道︰「你……」司馬師溫言安慰道︰「昭,不是大哥無情,常言道戰場無父子,打架親兄弟,你這就安心去罷,眾弟妹我會代你挨個兒照顧好的。」司馬昭氣得都快吐血了,一時話也講不出。
「推出去,斬——」司馬懿話已出口,覆水難收,無奈揮淚道。「慢著,我有話說——」司馬昭眼見再說不出話就死定了,忙開口叫道。司馬懿聞聲一喜,心道這就對了嘛,你小子好歹叫喚兩聲兒,也好讓為父就坡兒下驢。少時老司馬喝住親兵,司馬昭上前附耳低語道︰「父親不知,兒並非信口開何,前言實是用心良苦,以死相諫。」司馬懿給他弄得耳朵怪癢癢,煩道︰「大聲明講,有話直說!」司馬昭恭敬道︰「是。」旋即面色一肅,四顧大聲道︰「諸葛亮詭計多端,我料此事必定有詐!當是以財物誘之,挑唆我將帥失和,若貿然收下賄賂,不免造成我軍軍心浮動,于戰情不利。故而昭出言示警,實乃大公無私,其忠心赤膽,大地蒼天可鑒!
他那兒說得大義凜然,眾將皆是大不以為然。剛才就隨聲附和,險些給他害了,這會兒他口風一轉,又暗說你有私心,由他隨便胡說,就叫天地給他作證唄。賬內氣氛一時安靜又尷尬,只見司馬師忽然越眾上前,雙目含淚大叫道︰「昭弟一片苦心孤詣,原是為兄誤會了你,險些害了弟性命,實在羞煞大哥矣!」司馬昭一怔,隨即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還是兄長疼我,弟還誤以為你一心一意想要我命呢!大哥——」司馬師流淚大叫一聲兄弟,心道大哥疼你個狗屁!知道這番你也死不了,不如眼下賣個好兒。兄弟二人各上幾步,抱頭痛哭,帳中愁雲忽作起,驚落一地眼珠子。
司馬懿看看盒子,又看看倆兒子,心里很是為難。這小昭胡亂猜測,沒頭沒腦瞎逞能,大師自道羞煞,也不知盒中之物卻將老父羞死!留臉還是要命?當真不好決定,也罷,也罷,但看兄弟相親,父子團聚才好。
再一時小昭留命,大師得好兒,那個神秘的盒子,終于打開了。司馬懿以手掩面,縫中偷看。眾將軍心滿意足,齊齊探頭。這一看不要緊,大伙兒一下都愣住了。怎地?盒內既非金銀珠寶,也不是斷肢人頭,乃是又疊得整整齊齊的——一身兒漂亮衣服!怎生漂亮?說的是︰花花綠綠對襟襖,紅紅白白碎褶裙,領口暴露小鞋兒緊,內衣內褲挺妖道兒。
女人衣服?眾將面面相覷,誰也模不著頭腦。莫不是諸葛孔明以物傳情?沒想到司馬仲達有此譬好。司馬昭看了又看,模了再模,終于開口道︰「不錯,做工挺好!不若給我拿回去,三妻四妾來分掉。」轉眼看了看大哥面色不善,改口道︰「小弟只是開玩笑,此物自當歸大嫂!」司馬師臉上一緩,推托道︰「大哥兄弟媳婦多,怎好偏心你大嫂?」司馬昭正色道︰「大哥怎言差矣,兄弟正是因為媳婦多,因此拿回去不好分,別說了,收下罷!」司馬師遲疑道︰「這……合適麼?我這人向來關心弟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司馬昭呆呆道︰「你……你關心過哪一個?這話可得說明白了,省得我回去心里嘀咕。」司馬師愣住︰「你真不知道麼?上回……」
「住口!」司馬懿怒作獅子吼,繼而長嘆一聲︰「都別搶了,這身衣服兒是送給我穿的。」眾將齊聲問道︰「此話怎麼講?」司馬懿冷哼道︰「信里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眾將奇怪萬分,再問都督又不說了。信早給他撕了,他是明白了,也不管別人明不明白,非常之不仗義。
話說此事險些成為千古疑案,幸好送信之人多了個心眼兒,偷著偷看了一遍,又偷偷記下了,信中內容才得以日後流傳。若問武侯書何意,諸位看官且听好——
一聲醒木起,眾人側耳听。惟小方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渾不知南北東西。
「信中一詩,詩雲——堂堂司馬大都督,死守深閨一怨婦。二鳥尚且分雌雄,三軍誰不辨公母?天下都言懿敵亮,懿作姨時亮亦服。紅顏且將女妝試,不知老嫗合意乎?」
話音落此處,眾人哄然笑,惟那邊兩個不能惹或睡或坐,笑口難開。
先生看一眼,續道——
送得漂亮,講得惡毒。古人雲,士可殺不可辱,況且位極人臣者乎?司馬仲達不能忍。但若成大事,必須得忍,豈不聞唾面自干?何不想胯下之辱?司馬懿忍無可忍,還是忍了。忍則忍矣,卻也氣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痛苦煎熬半夜,終于生出一計。何計?倒打一耙之計。既已無奈受了紅妝,那便還他一點顏色!當下披衣而起,連夜奮筆疾書。
卻說諸葛亮穩坐軍中帳,單等氣死司馬一老將。忽信使返回,告曰︰「司馬懿觀信坦然受衣,當場試穿表示滿意,並回書信一封。」孔明聞言仰天長嘆︰「人若不要臉,天下無可敵,白搭一身衣,枉然空算計。」
回信也是一詩,詩雲︰老夫年老心不老,男人女人隨人叫。一天能吃飯十碗,就是準備和你耗!一副小肚又雞腸,坐完小車又上床。想跟老夫比命長?將死之人不用忙!若想分個勝與負,不在戰場在墳墓,要問誰個哭誰個,我燒紙來你——沒了,後面是一片空白,顯然是湊不上字數兒了。這叫作詩麼?充其量也就打醬油的水平,最可氣的是有頭沒尾,這種歪句也拿的出手?諸葛亮不知此乃司馬懿苦思半夜,磨禿一枝毛筆,費了無數稿紙的心血凝成之作,當下就吐一口血,氣得病倒了。要說誰沒個三災八難,得個病也沒啥大不了。卻不料孔明這場病,實是積勞成疾,肝火旺盛所致,因此始終不得痊愈,天天吐血,高燒不退。諸位,武侯這一病,又引出「五丈原諸葛禳星」一節,且听我細細道來……
小方子打了個冷戰,迷迷糊糊抬起頭。此時已是午後,絲絲陽光穿過棚頂,映在桌上斑斑點點,風和日暖,正是上路好時候。揉揉眼楮,喝口涼茶,伸個懶腰,扭頭道︰「老薛,咱走罷。」薛萬里不耐道︰「先等會兒,听完了再走!」小方子不屑道︰「有甚麼好听的?沒勁!」
這時已講到孔明以祈禳北斗之法續命,命燈燃至第六夜,魏延入帳誤滅主燈,諸葛功敗垂成一事,眾皆惋嘆。說書先生精神愈加振奮,一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小方子嘴一撇,賞給他一個白眼兒︰「自個兒听書可是個內行,看看這人說的這是什馬玩意兒?也沒心目中的大英雄殺敵破陣,不見江湖里的真豪杰闖蕩四方。光听他婆婆媽媽來回講老頭兒,煩也煩死了!」
三國听了千百回,趙子龍關雲長等武將听得爛熟,一不听文臣二不听國王。司馬什麼姨的也不好听,當然諸葛亮可以將就听一下,但此人屬于半人半神,好些個地方兒自己听不懂。再說這都快給他說死了……
少年以手支額,翻著眼看過去——那先生面白無須貌岸然,東拉西扯狀激昂,越瞧越不順眼,越听越是生氣。此時果然已將諸葛亮說到天上去了,先生雙目含淚,語聲激動︰「武侯一生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當真是名垂青史,光耀千古!此回說到將星殞地,丞相歸天,蜀國上下無人不悲慟萬分,哭死者不計其數。後人以千百詩篇詠嘆,以杜工部之作流傳最廣,今日鄙人再與諸位共誦之,以懷千古忠武侯。」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語聲慷慨而悲涼,調緩韻悠長。眾人情不自禁隨之吟詠,到得最末一句,已是齊聲共誦。旋即語聲一落,先生閉目噓唏,听客扼腕長嘆……當然還是有兩個另類,薛萬里面無表情不開口,小方子一臉悻悻扭過頭。說書先生睜開雙目,揚眉振聲︰「前塵往事猶可追憶,我輩怎能忘,男兒當自強!時下朝政漸頹,亂相已生,內有奸臣亂黨作祟,外至東胡西涼虎視眈眈,加之饑饉並臻,天災人困,我神州大地正于水深火熱之中!既詠武侯語諍諍,應念黎民眾蒼生!國難方殷,豈可苟生?莫待他日空悲嘆,立志胡不在此時!」
醒木復起,掌聲雷動。說書先生話風一轉︰「鄙人學藝不精,言辭粗劣,不當之處還請海涵。可憐一介窮酸,路至半途便囊中羞澀,還望諸位相助一二,在下不勝感激。」說罷收了折扇,目光掃過全場——
眾人回過頭去喝茶,扭過身來聊天,全不搭理,只當沒見。本來也是路過,又不是專門兒來的,萍水相逢,听听就給你面子了,拍拍巴掌當捧場,還要收錢的麼?免了罷!先生嘆一聲,低頭默默收拾物什。忽一人道︰「去,給錢!」眾人聞聲看去,原來是那胡子大漢。邊上少年皺眉回道︰「你看人家都不給,就你瞎逞能!」大漢斥道︰「干听不給錢怎成?嘿,你不要臉,我還要了!」此話一出,眾人齊齊大怒。你給你的便是,又胡說八道甚麼!說這下他討了個好兒,卻連別人也罵了,當真是不看事兒……兩個怪人,一般可惡!但眼睜睜瞅著那小不要臉都拎著臉上去賞銅板了,自家若是再不打賞,豈不成了……
少時桌上擺了七七八八數十銅錢,說書先生拱手微笑致謝,收起打點行囊。
散場兒了。也該上路了。眾人漸次起身,前後走出路邊茶棚。先生低著頭收拾行李,忽而吟道︰「人誰無一死?但恐不得其所耳。問君愁有幾千?何故萬難開顏?」語聲低微,幾不可聞。薛萬里陰沉著臉正要去牽馬,聞言悚然止步,轉過身來︰「先生何意?」
「話本無心,听者有意。」先生不抬頭。薛萬里默然片刻,又道︰「愚心有所擾,幾番思之未解,還請先生指點。」先生低頭不答,復吟道︰「人生一場大夢,半昏半醒之間。逝者無夢無悲喜,擾時且思良苦意。」
「良苦意,良苦意……」
薛萬里怔立當場,神游物外。小方子牽馬大叫︰「老薛,走了走了!」少頃見他不理,氣沖沖跑過來道︰「傻子!又犯傻了麼?」先生收拾好行囊,邁步將行。薛萬里見狀忙攔住,恭聲道︰「先生高見,薛某謹受教。」先生微笑不語。小方子見狀又驚又奇︰「老薛,你倆說啥了?」薛萬里不作理會,又道︰「薛某仍有一事不明,先生……」
「事後莫提身後事,程前何以問前程?」
薛萬里聞言一愕,旋即動容道︰「前路叵測,何去何從?還望先生指點。」先生笑道︰「彼已自知,何有此問?」薛萬里又是一驚,面生敬色︰「心緒紛亂,去留難定,還請先生解我心結。」說罷深施一禮。看這二人眉來眼去,語意隱晦,小方子早就心下生疑,連連打量間暗自戒備︰「粗魯老薛竟然文縐縐說得客氣,說書先生一臉笑眯眯假裝高深,這倆人一般神道兒,準沒好事!」茫然間再見老薛低頭哈腰,不由大吃一驚!這老薛何許人也!別人不知道自個兒還不知道麼?何曾見他這般恭敬……那人是哪路神仙?怎瞧著不像個好人?準是個江湖騙子,傻老薛又給人忽悠了!心里嘀咕著,那說書的只是微笑不語,作寶相莊嚴狀。
薛萬里靜候片刻,見先生無意開口,忙道︰「小方子,快拿銀錢。」
「小方子!多少天沒听見他這般叫了……給他忽悠也值了!」小方子心頭一暖,手便往懷里模去……半晌,尋了一角碎銀,戀戀不舍遞過去。
先生眼皮也不抬,視若無物。
莫非是嫌少?小方子微覺奇怪,撓撓頭又掏出一塊兒大銀遞上,嘟囔道︰「胃口還挺大,這總成了罷?」
先生不動聲色,視之如糞土。
小方子大奇,世上還有不愛錢的?這人神仙還是傻子?忿忿然拿出一整錠銀子舉起來,面上連連冷笑,只欲一探深淺。先生一把抄過銀子,微笑頷首揣懷里,撥開二人,飄然而去。長個教訓罷,世上沒有不要錢的騙子,一時不要錢只為騙你更多。小方子愣在當場,心里大呼上當,跺腳懊悔不及。薛萬里見狀亦是出乎意料,眼見那先生取道東南愈行愈遠,忙揚聲喚道︰「先生——」
先生在路上,前行不再回首,惟北風不負所望,隱隱送來一謁——
「地氣為雲,木心化水。」
似謁又似謎,言辭不達意。小方子茫然不解,心道這騙子花樣兒挺多,果然是個神道兒上的……思兮思兮,解乎解乎?人已渺,言猶在,誰人來解謎中意?解鈴還須系鈴人,走了一神余一神。此題雖難解,奈何薛萬里心中早有答案,只低頭略一思索,片刻已知其意!
「妙哉,妙矣!」
薛萬里笑,大笑,縱聲長笑,展顏復開懷,一掃愁容晦色。小方子驚得呆住!連日千方百計也難逗他一笑,怎那人一句話,老薛大牙都笑掉了?怪事怪事,這銀子也算花得值了!卻不知——
那說書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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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