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五十四 老薛的故事

作者 ︰ 縛心術

馬投夜店,人在旅途。

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飯菜,望之即消疲意。壺中黃酒溫得正好,聞味已可驅寒。二人舉箸對飲,吃吃喝喝,語聲不斷,終等得苦盡甘來,可盼到噓寒問暖!看這狀況,顯然一大一小盡釋前嫌,已經言歸于好了。薛萬里飯也吃了,臉上也笑了,小方子酒也喝了,臉上都樂成一朵花兒了,正是酒過三巡不過癮,菜過五味嫌不夠。這才哪兒到哪兒?吃著!喝著!一晚上時間呢。眼下倆人兒都和好了,今後好日子還不有的是?前途無量阿彌陀佛……

也不盡然,還是表象。小方子此時吃得喝得心里發虛,只是強顏歡笑而已。薛萬里得吃了喝了貌似恢復正常了,實則心里有鬼罷了。何以見得?小方子有苦自知。自從中午听那神道人說了一番神道話,老薛笑是笑了,笑完了變得神神道道,搞得自個兒一下午疑神疑鬼……瘋傻變神道,還是不可靠,看他笑得不懷好意,讓人著實心里發毛!

吃吃喝喝,貌合,神離。說說笑笑,假樂,佯笑。小方子年紀雖小,又不是傻的,早已覺察到飯桌上的詭異氣氛,再尋思下午行路時的種種蛛絲馬跡,不由心里愈加沒底——

一下午,跟他說話他那兒恍恍惚惚,說著說著沖你 牙一樂,問他他又不理不睬,問急了還你神秘微笑。你說這叫什麼事兒?莫不是中邪了?都說神道兒會傳染,最厭皮笑肉不笑。不信瞧著罷,準沒好事兒!

二人虛情假意吃喝半晌,小方子越吃越堵心,忽然一推碗,騰地立起身瞪眼冷笑道︰「別裝了!有事兒說事兒,有道兒劃道兒!」薛萬里面色尷尬,訕笑道︰「先坐下,有話好好兒說。」小方子叉腰譏笑道︰「少在那兒裝神弄鬼整妖蛾子!這都給我識破了,還有甚麼話說?說!」薛萬里苦笑道︰「容我想一想……」小方子傲然坐回去,只等他擺出道兒來比劃比劃。薛萬里想了想,笑道︰「大中小三件好事,你先听哪一個?」好事先听大的,錦上添花;壞事先听小的,以防暈倒。只是看情況死老薛不懷好意沒好事,怕是說反話。小方子猶豫片刻,點頭道︰「先听小的。」

薛萬里喜道︰「有見識!」小方子皺眉道︰「少說廢話。」薛萬里微笑道︰「此事雖小,卻關乎人之一生榮辱,莫等閑視之。」小方子不耐道︰「別搞這些虛頭八腦的,有話就說,有屁……」說著瞅了一眼,又閉上嘴巴。薛萬里不以為意,點頭道︰「大丈夫有姓無名,總是不妙,名字我又取了一個,你再瞧瞧好不好。」小方子撓了撓頭,一臉警惕之色︰「是麼?你不會又耍我罷?」薛萬里搖頭一笑,自顧道︰「說書先生說得好,國難方殷,豈可苟生?嘿,好一個國難方殷,你便叫作——方殷!」

小方子喃喃念了幾遍,猛地拍案而起,怒道︰「又來了!你才是狗生的!」薛萬里哈哈一笑︰「別亂猜,先坐下。」說著以指肚沾了杯中酒,在桌上比劃道︰「你瞧,是這個苟……」小方子定楮看去——

看了是白看,認也不認識。但看老薛言之鑿鑿,不似作偽,小方子只得嘆著氣又坐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國家正值萬分危難之際,不可坐視不理,渾噩度日!」薛萬里嘆一聲,抬眼見小方子面色狐疑,不由又嘆一口氣,一筆筆將「方殷」二字寫在桌上,道︰「方殷方殷,正寓你生于亂世,時刻不忘國難,更取其鼎盛紅火之意,你瞧多好?這便記下罷。」小方子看上幾眼,撓了撓頭︰「真的好麼?」薛萬里重重點頭︰「真好。」小方子又看幾眼,心道這方字倒也認得,那殷字屈里拐彎兒團作一團,又不好認又不好記,我瞧著也平常。

少頃水跡漸干,桌上幾字隱去。薛萬里道︰「記下了麼?」小方子懶洋洋道︰「記下了。」薛萬里知他也沒往心里去,不由暗嘆一聲,又道︰「下面大中兩件好事,想听哪件?」

「挨個兒來唄!」小方子夾一口菜,放嘴里大嚼。名字取便取了,倒也不是壞事,看他還有什麼花樣兒。薛萬里輕酌淺飲,緩緩道︰「第二件好事,是一個故事。」果是好事,正中下懷!小方子聞言精神一振,忙正襟危坐,邊吃邊听。

從前有一個小孩,生來衣食無憂,只因父母一世操勞,家境尚且殷實。堂上雙親本是老年得子,又只此一子,自是視若珍寶,打小便溺愛非常,百依百順,嬌慣得那孩子憊懶頑皮,整天只會打架惹事,渾不知天高地厚。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小孩糊里糊涂長大了。他還是每天不思上進,呼朋喚友四處取樂,不曉事理。父母年紀漸老邁,卻天天愁眉苦臉,為他的事情心煩。這孩子不愛讀書,上著學堂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及至年紀大一些又吵著學武功,待到送他去武館他又嫌苦嫌累,偷懶耍滑。終于落了個文不成,武不就,堂上雙親愁白頭。沒奈何,花錢又給他找差事,不指望他掙錢養家,只盼讓他收收心,給這馬駒子戴上籠頭!

想是想得挺好,可這孩子野慣了,又怎肯受人拘束?這差事干三天就跑,那差事干五天就溜,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老眼看家底兒快抖落空了,只得無奈放棄,任他終日胡鬧……小方子眉頭一皺,忍不住插口道︰「這家伙不是個好東西!」薛萬里點頭苦笑,嘆道︰「是啊,人不怕沒能耐,就怕沒心沒肺!哎,到後來那人渾渾渾噩噩長到二十幾歲,還是一事無成,終日吊兒郎當,更在外惹是生非,讓父母操碎了心!」

小方子冷笑一聲道︰「哼,要是我,就把他 嚓一刀砍了!省得費事兒。」薛萬里搖頭笑道︰「你年紀還小,不懂得老人的心思,嘿,可憐天下父母心!作爹娘的,便即為了兒女立時身死,也不肯讓他損掉一根毛發。」小方子點了點頭,默然無語。

「二老眼見兒子都老大不小了,這般混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費盡心思給他討了一門親。那人初時嫌有人管著不自在,便不甚上心。過了幾天見媳婦溫柔體貼,賢淑知禮,也自心喜,便收斂了些,又安份了些。二老見了笑逐顏開,一家人相親相愛歡歡喜喜,總算是過了半年安穩日子。然而好景不長,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難听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人整天無所事事,根本受不了這般安生的好日子,終于忍不住又溜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賭博滋事取樂,二老與妻子良言苦勸也不入耳,舊病復發,一如從前!那人吃喝玩樂,自命逍遙,殊不知這一回,終于惹出一場大禍!」

「甚麼大禍?」小方子瞪大眼楮。薛萬里斟碗酒,一飲而盡。

「狐朋狗友里面有一個馬公子,這人是本地知縣的兒子,有錢有權,無惡不作,誰人都懼怕他三分。那人和馬公子酒桌上相識,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以為攀到了高枝,時常和他廝混!嘿,這酒肉朋友要是混作一處,那是自己覺得比親兄弟還要好上三分,那一天請他喝酒听戲,事後還嫌不過癮,又約他到家中對飲……哎,這大禍,便從此時而生。」

小方子皺眉道︰「那能有甚麼禍事……對飲?不就是現在這般對著吃喝麼?來,干一個!」說罷端起小碗,滋溜吸了一口,又連連吐舌哈氣。薛萬里笑笑,一口喝干碗中酒。

「有酒無肴,怎生得了?那人和馬公子喝得高興,便喚來娘子下廚燒菜。卻不知馬公子一見那娘子生得美貌,霎時便起了色心,連連拿眼亂瞄。那人見他眼神兒不對,心里也是暗覺不妙——怎忘記此人向來?這下豈不正是引狼入室?只盼他念及兄弟情誼,萬莫因此生出事非。哪里來的兄弟?又哪里來的情誼?好酒好菜吃著喝著,馬公子懷著色心瞧那娘子幾番來回上菜,早已心癢難搔,當下便借著酒性口出調戲之言。那娘子見他不懷好意,慌忙退入內室去了。那人見狀心里早已大怒,只是懼他權勢強忍不發,按他坐下接著喝酒。

該來的總會來,既有前因,當有此報。那馬公子已存了心思,沒喝幾杯,當下便提出……呃,無禮要求!他自恬不知恥說個不休,或以金銀相許,或以權勢相迫,總之要遂他心思。嘿,那人雖不曉事理,卻也不是牲畜,怎肯由那畜生胡來?見他不應,馬公子一摔酒杯,翻臉大罵!那人連氣帶惱,也是掀桌而起,指鼻怒罵!本喝了酒,又翻了臉,單罵人怎可干休?馬公子罵不幾句便動了手,掄起拳頭便打。那人武功雖差,終究是個練過的,打個三五常人卻也不在話下,當下挾怒迎上,三拳兩腳便打得那畜生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好極!」小方子拍手笑道︰「痛快!」

薛萬里長嘆一聲︰「痛快是痛快了,這邊出了一口惡氣,那廂又怎能善罷甘休?等那馬公子一瘸一拐冷笑離去,二人這梁子就算結下了……」小方子看他一眼,忽道︰「說了半天,我瞧那人就是老薛你罷!」薛萬里聞言一愕,隨即撓頭笑道︰「你小子怎麼知道……我哪里說漏了麼?」小方子得意道︰「早就知道!一說起打架,你那兒兩眼放光,吃人一樣,我都看見好幾回了!」

「嘿,精得像個猴兒!給小子瞧破了,還听不听了?」薛萬里大笑喝酒。小方子卻吃飽了,打了個哈欠說道︰「當然听,我最怕說故事說一半兒的,煩死個人!」薛萬里默然片刻,開口道︰「後來我進了大牢……」

「等下!你這也太快了罷?」小方子不滿道。薛萬里愁眉苦臉道︰「那沒辦法,我打得過馬公子,卻斗不過馬老爺,只得給他抓進黑牢了。」小方子沉吟道︰「總要有個由頭兒吧,說抓就抓,衙門是他家的麼?」薛萬里微微一笑︰「由頭兒還不好找?隨便找個帽子給你扣上就是了!嘿,我這個是——聚眾斗毆!」

小方子看他一眼,料想此人以前也沒少干過這種事兒,便點頭表示認可。薛萬里回看一眼,料他也難了其中辛酸苦楚,嘆一聲,又道︰「我這是自作自受,進了牢房挨打受餓也就罷了,只苦了老爹老娘……哎!那一日娘子來看我,哭泣道堂上二老日日以淚洗面,又病倒在床夜夜念叨我,怎不教我……」話說至此薛萬里眩然欲滴,哽咽道︰「心痛如絞,悔之晚矣,此時方知親恩如海,卻已不知何日能報!便在那日,娘子又告知有孕在身,薛家得後,我是悲喜交集,那時的心情實在是難述難描!」眼見老薛哽咽難言,小方子也是心急火燎,叫道︰「後來呢?」薛萬里拭去淚水,黯然道︰「後來我再也沒能見得父母,娘子亦未再來過,只見了一回家中老僕……嘿,那是約莫一年之後,他告訴我三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小方子憤憤道︰「甚麼時候了,你還在這兒亂七八糟!」薛萬里低頭嘆道︰「你說的是,我本是個亂七八糟的人,又能有甚麼好事?哎,這三件事,其一,父母病況愈重,臥榻難起;其二,我喜得貴子,這本是好事,但那馬公子時常上門搔擾我妻,弄得一家老小終日戰戰兢兢;其三,馬家父子惟恐我出去尋仇,又給我加了一條勾結匪寇的罪名,二罪並處,已無再見天日之時。」

「放狗屁!那爺兒倆真是可惡!」小方子大叫一聲,怒形于色。薛萬里長出一口氣,嘆道︰「我自是恨得咬牙切齒,只是身陷囹圄,又能怎樣?整日又悔又恨,不吃不喝不說話,昏昏沉沉間思之往日之孽,只想一死百了。」

「看來是老毛病了,怪不得這幾天……這人不能受刺激!」小方子恍然大悟,轉念間小心翼翼問道︰「上回你怎麼沒死?」薛萬里沉默半晌,道︰「我命大,遇上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小方子又驚又奇,心道這回有本少俠陪著你,上回怎又多出一老頭兒?正懷疑此事真假間,又听他說道︰「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我心喪欲死之時,神人便出現了!」這也太巧了!到處都是神人,一個比一個神道兒,當是說書麼?大牢里的神人?小方子心中冷笑,已經不相信他說的話了。

少年不曉得,有因才有果,塵埃落定之時,前事皆是偶然。此時之說,彼時之作,無巧不巧,真自是真。

「那老人我自進牢之時便已見得,邋遢骯髒面目尋常,一無出奇之處。說他神也神,終日坐在牢里閉目苦思,三五天也不定說上兩句話,脾性古怪之極。我卻和他挺投脾氣,三五天里那一句話便是我與他說的……」小方子听到此處,不由嘿嘿笑出聲兒︰「你也是個古怪的,可不和他正投脾氣!」

「听我說完。」薛萬里無奈笑笑,續道︰「那時我一心求死,卻也顧不上他了。忽有一日,他湊過來問道︰‘小子,想不想出去?’我自是想出去,但牢獄深深,枷鎖沉沉,又怎生出得去?當下便不理他。次日他又問一句︰‘小子,想不想出去?’哎,我怎知他是何意?可嘆年少無知,一味以貌取人,那日又不理他。第三日老者又問,我那時已是奄奄一息,昏眩之中回了一句——想。」

小方子點頭道︰「不錯,書上都是這麼說,然後你便出去了?」薛萬里怒道︰「怎麼老是插嘴?你不說話會死麼!」小方子也怒道︰「你知道個屁!有說的有問的,這樣子講故事才有意思!」薛萬里重重一哼,又道︰「然後我便出……哎,不是!後來他說他有辦法,只是要等三年。嘿,三年便三年,三年很長麼?只要有命出去報仇雪恨,見到一家親人老小,三年不算長!」

小方子打個哈欠,搖頭晃腦道︰「下頭的事兒,你不說我也知道拉!」薛萬里氣道︰「光知道瞎搗亂!那你來說罷。」小方子清咳一聲,不慌不忙道︰「下面是神人老頭兒教你武功,你練了三年練成了,闖出了大牢,沒錯罷?」

「沒錯,許是我太笨了,他說三年,果是三年才得小成,哎!」薛萬里點了點頭,面色沮喪。小方子得意洋洋︰「後來你就找那馬的報仇,殺人放火,最後報完仇回家,一家團聚,歡歡……咦,有點兒不對!」既已歡歡喜喜一家團聚,又何來神神道道孤家寡人?故事里頭好人不應該都有個好結果麼?難不成這老薛不是個好人……小方子思之不解,一時茫然,頭有點兒懵,心有點兒亂。

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

應該,有一個好結果,但結果只有一個,應該終歸還是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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