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子聞言一愣,旋即一躍而起,怒目而視大聲叫道︰「不成!我不去!」
薛萬里直視,不語。
小方子怒眼圓睜,恨恨道︰「怪不得笑眯眯的鬼話連篇,就知道你沒安好心!這事兒早就說過了,不成,還是不成!」
薛萬里靜靜看著他,只是不說話。
小方子一時心里發虛,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湊過去拉著衣角連連哀求道︰「老薛,我不要去那兒!我要跟著你,老薛,老薛……」
薛萬里別過頭去,冷冷道︰「我意已決。」
小方子只覺心里一涼,淚珠在眼眶里轉來滾去,口中大喊大叫︰「我不管!你決你的去罷,反正我就是跟著你,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哼!想要丟下我,沒門兒!」
薛萬里攥緊雙拳,淡淡道︰「我若是想走,你跟的上麼?」
一怔之間,淚水已是奪眶而出,繼而淚如泉涌,流了滿面。小方子也來不及擦掉了,紅著雙眼嘶聲叫道︰「那話是誰說的?誰說的此番事了,帶我一闖天下?誰說的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馬難追?你說話不算,你欺負人!」話音落處,薛萬里垂首低聲道︰「老薛做人差勁,一向都是出爾反爾,說話有如放屁,甚麼死馬活馬的你不必當真。」小方子呆呆望著他,顫聲問道︰「那,這次呢?」薛萬里低頭默默不語,只見滴滴水珠參差落下,慢慢洇濕身下方寸之地。小方子傻傻立了半晌,心知此時已是無力回天,兩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靜。此時屋里死一般安靜,兩處淚眼模糊,四目再難相對。
——上清。止二字,已生愁緒千萬,傷心斷腸。
——上清。只兩字,化作淚水無數,人泣神傷。
止這二字,二人相隔千山萬水。只這兩字,兩人已是天各一方。
一大一小本非一路,有緣萍水相逢才得同行。不提一番是是非非,打打鬧鬧,只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及至感情日篤,不想變故又生。怎情此景,怎不教他無語淚流,淒惶惆悵?相依相伴只為蒼涼世間一點暖意,便這一點溫暖,也是存不住的麼?離時方知情已深,淚落不舍萬難分。既然已相逢,為甚要分離?這是何苦,又是何必?
地氣上為雲,木心化水清。
良久,薛萬里拭去淚水,抬頭笑道︰「莫再沒完沒了哭鼻子了,多大個事兒?且听老薛給你細細道來。」
「還有什麼可說的?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要扔下我自個兒走?死老薛,沒良心,大惡人……」小方子滿腔酸楚,跌坐地上低頭不語,渾不顧道道淚水洶涌,與鼻涕混作一團掙扎而下。
薛萬里長聲嘆息,緩緩開口說道︰「此事我思忖多日,終覺你這般與我廝混不是長久之計。你想,老薛一個四海為家的江湖人物,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跟著我有什麼用處?又有甚麼前途可言?我本是世間的塵土,又怎忍見你小小年紀,終日隨我沉沉浮浮?使不得,使不得,你我有緣相識,可稱忘年之交,心中雖難舍,難舍又如何?如今老薛便與你一方適宜生長的沃土良壤,盼你日後長成參天之木,根植于大地,身展天際志高凌雲!這才是你該走的路,這才是你要行的道——小方小方,這樣可好?」
小方子低著頭如同聾了一般,只見地上一汪水色微微閃亮,惟聞滴答雨聲愈密愈疾。薛萬里默然半晌,又道︰「權衡利弊,早分早好。再者老薛現下也有事情要辦,這是我的私事,又極為凶險,若你隨我前去,萬難顧你周全!此時你我分離,也是無奈之舉,我怎能一時意氣,誤你一世?不成,不成,思之得失,實是百害而無一利……」聲聲入耳,心煩意亂。知易行難,此情怎堪?小方子淚眼直直望著身下,只當作是听不見。既听不見,便不是真,只當恍然夢一場……
取舍兩難,此情又怎堪?同樣是苦,心里更苦的,往往是做出選擇的一方。薛萬里孤身走天下,偶遇這頑皮少年,這些時日實為平生難得之樂。實是不舍,卻不得不舍。此時亦是心亂如麻,忍淚述說。
「……京城一行,老薛已是不得不去。本是我怒懲奸臣,才有前日之憾!只累了無殺命殞我手,怎不教我抱恨終生!卻不知哪個如此惦記薛某?嘿,管他是誰!待我揪他出來,定讓他人頭落地,以血祭我無殺兄弟!此仇必報,不死不休!嘿,動的了地府殺手的,不是朝中達官,便是江湖首腦,此事著實凶多吉少。又如何?薛某雖不才,卻也不懼,這便去會他一會!生死不論,為了自己求一個明白,更對兄弟有一個交待!縱然身死亦是可喜,我自去與無殺兄弟相會,免得他一個人寂寞……」
「我,不要你死……」小方子忽然低聲啜泣道。
薛萬里只覺鼻子一酸,淚又掉了下來。片刻間打起精神,強作笑顏︰「老薛還有心願未了,能不死便不死罷!只要你听話,我便多一分勝算,你可知若此番隨我去,待到真正搏命之時,你只會——」
「礙手礙腳!」小方子長嘆一聲,隨即抹了抹淚,慢慢抬起頭來。
自個兒有多大能耐,自個兒怎會不知道?一點兒忙也幫不上,真是廢物一個!哎,可以耍脾氣,不能不懂事,到時候累得老薛陪上一條命,那可就虧大了……小方子猶豫不決,要依他又舍不得,不依他又心里怕,只坐在那里苦著個臉,一時無話。
薛萬里見他眼中神采漸復,不由心頭微喜,笑道︰「嘿,當斷則斷,是個男子漢!」小方子瞅他一眼,心道我這兒還沒斷,我也不願當男子漢了,死老薛……一念及此,開口問道︰「老薛,你要找的人,真有那麼歷害?我見你能耐也挺大,不用怕他!」薛萬里搖頭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老薛只是數不上的一個,等你長大了,慢慢自會見識到。且不說那幕後之人,便只這地府殺手,老薛便應付不來,尤其是那厲無咎,嘿,便幾個老薛也打不過他!」
「是麼?這麼歷害……我不信!」小方子疑心一起,愁眉見展。薛萬里哈哈大笑︰「地府閻羅,殺手之王!了不得,打不過!」小方子張大嘴巴︰「真是麼?那,你見了可要躲著他點兒……」
「見便見,打便打,打不過也要打,死尚不懼,懼他為何?何況因我之故失了親兄弟,想必他比我更要痛心,遇上正好償還他,一命抵一命,兩邊都踏實。」薛萬里微笑道。
「放屁!又說喪氣話!」小方子怒目相向,跳起來指鼻大叫道︰「要這樣我陪你去送死!兩命抵一命,三邊兒都踏實!」見他一張小花臉兒上滿是忿忿之色,薛萬里忍俊不禁︰「你小子這賬可算得不對,沒來由多出一條小命,幾邊兒都不踏實了,哈哈……」小方子皺眉想了想,悻悻道︰「管他幾邊兒,我樂意!」
薛萬里微笑看過去,將手輕輕一招︰「小子,過來坐。」小方子見狀登時心生戒備,一臉小心地退了兩步︰「少來!又耍什麼花招?笑面虎一樣,準沒好事兒!」等了半響,見他抬著大手笑而不語,目光慈祥,再見他憔悴面上笑紋深深,心里一軟,身子不由自主挪了過去。薛萬里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拍拍眼前少年消瘦肩膀,又按他坐在身旁,輕輕撫其頭頂。小方子心里一暖,旋即又羞又惱︰「喂!亂模個甚麼?動手動腳兒的,本大俠的頭是你隨便模的麼!」
幾縷烏發緩緩從指縫滑落,薛萬里輕聲一嘆︰「一看就是個野小子,整天披頭散發,沒個樣子。」小方子煩道︰「總好過你,頭發扎得亂七八糟,野人一樣!」薛萬里笑道︰「說的是,所以老薛才叫你去上清山,省得天天一個大野人帶著一個小野人,沒的讓人家笑話。」
小方子猛地推開頭上魔爪,怒道︰「少來拿話兒套我,說來說去,還不是叫我……哼!」薛萬里嘿嘿一笑︰「老薛何德何能,要你陪我送死?有你這句話,我已心滿意足!嘿,莫嘆命孤苦,相知遍天下,便是你這個小友,亦能舍命相陪!此生足矣,夫復何求?」小方子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由他說得花里胡哨,此時萬不能點頭,點頭就是認可,認可就是同意,同意就是散伙了!
小友是小,可是不傻。
薛萬里默然半晌,緩緩道︰「你放心,但有一線生機,我必回來找你。屆時若你在上清過得順心也罷,若是活的不爽利,老薛自會帶你出來,再闖天下!」真的?小方子聞言微微一喜,轉過頭來。薛萬里重重點頭︰「真的!老薛說話算數,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小方子重重一嘆,又扭過頭去。這話也不是頭回听了,上當一回是不小心,再上回當就是傻子了!不管什麼馬也好,這家伙跑得比馬還快,萬萬追不上的。
「難追。」薛萬里見狀只得自己續上,嘆口氣又道︰「話已講完,事情就這麼定了罷!」小方子霍地立起身,快步走到床前,鋪床,解衣,月兌鞋,躺下,蓋被,蒙頭。此時無聲勝有聲,意思很明白,不說話表示沒同意,上床睡覺表示不再說了,反正我已經睡著了,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只此一法,還有轉機。說不定薛糊涂明天早上又忘這茬兒了!被中暗念佛祖保佑,一心只盼出現奇跡。
薛萬里怔了片刻,驀然長嘆。
桌上沾滿蠟淚的殘燭微光,隨之猛地一晃,而熄。
夜深人靜影朦朧,幽暗客房之中,二人一坐一臥,悄無聲息。
窗外明月一如既往毫不吝惜地灑下清暉,布滿蒼茫大地。縷縷微光如月之子,頑皮而又好奇,探頭探腦從窗隙溜入房中,歡映在床,喜投于壁,卻照不見背對大漢的一臉愁容,更望不到被里少年的含淚雙眸。惟聞一聲嘆息,間或數聲抽泣……這,便是愁麼?月兒不懂,月兒好奇。母言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為天道,亙古不移。既是改不得,又何以煩惱?許是世人勘不破,月兒照人難映心。
是耶?非耶?何必要勘破!有心人,人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