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龍教?怎听著這般耳熟?誰說過來著?老薛……蛇劍!方殷猛地跳起,大叫道︰「我知道!老薛打死那個厲甚麼,就是里頭的!」
厲無咎!沐長天聞言悚然一驚,連忙詢問——
「不是甚麼舅,是殺人的殺!」方殷更正道。沐長天吐口長氣,嘆道︰「蛇劍無殺,亦是非同小可,薛兄弟此舉必當震動武林!可惜未能親見,想是大為痛快!」方殷連連搖頭︰「你又猜錯了!老薛殺了那人,一點兒也不痛快,更變得又傻又瘋,好幾天才緩過來!」沐長天愈加驚奇,連連追問。方殷頗不耐煩,皺著眉頭結結巴巴說了一番。沐長天連听帶猜,總算將來龍去脈知道了個大概。
驚心動魄之處有若親見,慷慨悲涼之意使人嘆息。危在旦夕,生死攸關,怪不得,他來了,無怪乎,他不來!上清山,上清山,眼前人即為身後事;真龍教,真龍教,此一去無異飛蛾撲火,自尋死路!薛兄弟,薛兄弟,你我擦肩而過,不知可有相見之時?一時豪情滿懷,恨不得即刻下山相助,快意恩仇!一時心灰意冷,自知教中諸般事務繁雜,月兌身無術。唏噓良久,沐長天緩緩開口︰「真龍教與我上清世代死仇,如今勢大莫當。方殷,日後你如再遇教中之人,萬萬小心,切記。」方殷點頭稱是,心下不以為然︰「真龍教便真龍教,瞧著也沒什麼了不起!那蛇劍又怎樣?人也不錯,還送自己寶劍……
劍呢?金子銀子!糟了!」
見他忽然面色大變,沐掌教不由心下又奇。小子事兒真多,說不幾句話,便給他繞得忘了本意!再問他他又不說,只是神色急切,心里似有苦衷。沐長天無可奈何,只得接著述說︰「本教近年漸趨式微,其因有三。一是老道我無能,二是真龍教打壓所致。其三,我教弟子雖多,卻是各有所成,劍術高強之人不可勝數!只是,只是,無一天縱其才,冠絕當代之人!可嘆,可嘆,千年基業眼睜睜衰于我手,怎不教我心憂如焚!莫非,莫非,那人,是,你?
「甚麼!」
方道士猛然一驚。一包袱金銀財物神刀寶劍忘帶了,擱屋里會不會有人偷?那倆小道賊眉鼠眼,早就不懷好意連連打量……懸了,慘了!說誰個心里著火?是我,不是你!說誰是天才來著?那人?是,我?沐長天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一時心里卻也拿不誰,神色猶疑︰「小子,你說,是你麼?」方殷重重一哼,傲然道︰「這還用說?絕世天才,除了我,還能有誰!」敢說這話的,不是絕世天才,便是絕世蠢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眼都花了,怎麼也從他身上看不出半分天才的跡象,沐掌教心力交瘁,失神喃喃低語︰「九九歸一,九九歸一……」
九九歸一。
師父早年頗通佔卜之術,臨終留言自有深意。思之再三,無解依然。直至小子拜祖,忽然福至心靈!十年一收徒,其數為八十,小子來充數,九九八十一。莫非,此意?莫非,天意!
方醒祖師有靈,正自滿心歡喜,再見小子無狀,登時涼水潑頭!如此人般?他來歸一?這個人,來歷不明,這個人,資質平平。就是這個人,甫入山門,言語粗俗目無尊長打架鬧事!還是這個人,才來半天,劣跡斑斑!偷吃供品的天才?自吹自擂的天才?九九歸一?怎麼歸?他歸?我歸?
你歸?
方殷看他一眼,皺眉道︰「你瞎念叨甚麼?龜就是王八,這也不懂!」沐掌教聞言廢然一嘆,心若死灰!似乎有話還沒說完,此時卻也懶得想了,轉念間揚聲叫道︰「呂師弟——」偏廳匆匆行來一人,應聲道︰「掌教師兄。」沐長天嘆道︰「長廉,你都看到了?」呂長廉黯然道︰「師兄,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二人相顧無言,心中各自感慨。半晌,沐長天吁口長氣,道︰「方殷,你既有師,禮不可廢。現下一切從簡,祖師在上,我為見證,行過拜師禮,做我上清人。」方殷心里有事,聞言急道︰「行了行了,我拜我拜,這回磕幾個頭?」沐長天點頭道︰「行三叩首之禮。」
少時呂道長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方殷馬馬虎虎磕了仨頭,眨眼功夫兒。再一時呂長廉宣知教義門規,尊祖守規,做人清白,學習刻苦等等。其言諍諍,聲聲入耳,方道士煩不勝煩,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個字兒也沒听進去。耳听驢長臉終于羅嗦完了,再看老雜毛兒一臉無奈。方道士心憂財寶神兵,一時連連催著回去。呂長廉怒目而視,神色威嚴。沐長天暗嘆一聲,道︰「方殷,你先去殿外稍候,我和你師父說幾句話。」
一人揚長而去,二人面面相覷。呂道長首先開口︰「掌教師兄,這孩子……來日長廉怕是有負所托!」沐掌教點了點頭︰「我知。師弟,為人師者,不管弟子材質如何,必得盡心盡力。」呂長廉正色道︰「長廉理會得,師兄放心!我必竭盡全力教導于他,來日若何,此時言之尚早。」
「師為指路燈,造化一心生。甚好,甚好!長廉,你去罷。」沐長天輕嘆一句,轉過身去。呂長廉並未離去,怔仲半晌又道︰「掌教師兄,長廉本事平庸,還是怕來日教不好……」沐掌教沒有回頭,靜靜望著上方千百祖師靈位,凝聲斷言︰「蓮生于泥,復滌于水,終綻于天。無須煩憂,今日之言,歷代先人可鑒——方殷此人,來日必成大器!」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性清幽而潔靜,佛儒道三教俱引為尊崇。呂長廉一時無言。沐長天轉身,見他猶自一臉懷疑之色,不禁失笑︰「呂師弟,方殷年紀還小,便頑劣一些也是正常,你先帶他回去,日後慢慢教導。」
一人無奈走掉,只余一個老道。
大器,可成?頑劣,一些?沐掌教看高方道士一眼,又看低方老大一眼,已是雙目錯亂,全然走眼。怎是頑劣?怎成大器?來日方長,不久便知。
呂長廉出得殿門,方殷快步迎上,拉了師父衣角,風風火火叫道︰「師父,快跟我來,和我說說!」呂長廉又驚又奇,拂袖問道︰「說甚事?你不是著急回去麼?」倒也不是很急,先解心中懸疑。方道士早出殿門,東走西顧,只一會兒功夫,便將峰頂轉了個遍。此處雖然不太好玩,卻也發現一些新鮮。二人至于東首,方殷指道︰「你看,咱是從那兒來的,那地界兒叫什麼?」日頭剛好,雲霧略散,一峰立于眼底,起伏不平。
「五子峰。」呂長廉笑道。
再至南畔,一峰形狀奇特,怪石探天。
「四聖峰。」
又至西邊,一峰水氣繚繞,松柏青青。
「三生峰。」
後至北面,一峰分而為二,遙遙相對。
「二指峰。」
方殷連連點頭︰「一二三四五,四個死瘋主兒,不錯,不對!怎少了一個?」
「上清峰,你腳下便是。」他自胡言亂語,呂長廉卻也不惱,搖頭微笑道。方殷出口大氣︰「齊了!五四三二一,死瘋加雜毛。」話音甫落,殿內重重一聲咳,另一人惱了!法不傳于六耳,有中大小不論——方殷吃了一驚,心道老雜毛兒好長的耳朵,再說話可得小心些!
「師父,那邊幾個房子有人守著,神神道道兒的,你帶我進去看看?」方殷低聲說道。呂長廉看一眼,搖頭道︰「那里進不得,我說給你——從左至右,依次為藏經閣,清修室,仙劍樓,無名舍。」
「听著挺好玩兒,進去看看罷?」
「道門重地,那里進不得。」
「就看看,看一眼!」
「一眼也不成。」
「為什麼?」
「不為何。」
「當真?」
「不假。」
「呸!」
有甚麼了不起,瞧他那長臉都嚇得更長了!師父真是不頂用,還得自己想辦法,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這里一一轉遍!方殷扭頭就走,將呂道長甩在身後。
一氣之下,自尋來路下山。方道士此前從未登過高山,氣憤之下,連下十數階,之後,便,嚇癱了……上山不易,下山更難。眼前空蕩蕩,左右顫危危,手無扶處,腳底沒根,前行太險,回頭亦難!悔不該一時意氣,又害得上下兩難,沒奈何心膽俱裂,靠階上仰面朝天。再一時有人當頭而立,翻眼看還是那張馬臉,暗說句不管有理沒理,叫一聲師父萬事大吉。
「師父,還是你背我罷。」方殷顫聲道。
師父師父,肩挑背負,師父師父,含辛茹苦。
下山,下山,一路師徒無話;行路,行路,二人回到庭院。
方道士顧不得歇腳兒,飛快地跑回屋里——包裹健在安康,里外全然無恙。朗朗青天,煌煌白日之下,怎有許多雞鳴狗盜之輩?多心了!放心了……方殷松了口氣,一一清點。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大盜不常見,小偷兒哪兒都有,不是沒人來偷,是沒人回來偷。已近午時,陽光照耀,兩名小道眯著眼推門而入,登時驚呆——
日光奪人目,金銀更耀眼!一桌大大小小,黃黃白白,齊整排列,閱兵一般。
冷不妨錢財外露,方道士大吃一驚!忙不迭試圖遮掩,終歸是欲蓋彌彰。趙本袁世互視一眼,霎時心意相通,齊聲道︰「老大!」本是山外來,如何不識得這世俗之物?山中雖無用,為何又此時目色貪婪?因為識得,所以心動,錢為何物,易說難斷。這一聲老大,情真意切,這一聲兄弟,意味深遠。方老大見兩名小弟眼珠子都紅了,忙道︰「二位兄弟,過來,過來!」
轉眼三兄弟分主次座好,面色嚴肅。方老大清咳一聲,開口道︰「一點小錢,沒事兒數數,二位兄弟不必上心。」二位兄弟不語,一個老大,說句廢話,不必上心。方老大心知肚明,又道︰「不瞞二位,這些錢,我心里可是有數兒的!」二位還是不說話,瞞也瞞不住,這些錢,我們心里也有數兒。方老大自知此事不能善罷,便忍痛改口大度道︰「都是自家兄弟,見者有份兒,拿著!」
再一時趙袁二人手中各多了一小塊兒碎銀,心里有些高興,心里又有些不高興。方殷察顏觀色,忽然大笑出聲︰「收著罷!別客氣!」沒人和他客氣,客氣那是嫌少。袁世點頭道一聲謝,收進懷里。趙本沉吟道︰「老大,這,不太合適罷?」白給的銀子,怎麼不合適?不好意思,還是嫌少?
「二弟,別不好意思,大哥真心實意,你就收下罷!」小弟何意如此,大哥自然明白。二弟無奈,虛情假意推托幾回,終于不情不願收下——來日方長,同一屋檐下,某些東西,不必太著急。方殷自不放心,心念電轉間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听好!錢放在這兒,以後誰立了功,重重有賞!誰要是敢偷拿,別怪老大……哼!」話音一落,屋里霎時安靜下來。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大軟硬兼施,兄弟軟硬通吃,都是明白人,意會,意會。禍亂扼殺于襁褓,一場風波終過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袁世口中嘖嘖有聲,指點贊嘆道︰「老大,你寶貝不少啊!這些,都是什麼?」自己的東西,自個兒還不知道麼?大驚小怪!
方老大側目瞥過一眼,登時便是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