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十六 風平浪未盡

作者 ︰ 縛心術

一番非人折磨,日頭仍未過半。今日是霉運當頭,何其漫長的一天。怎般的滿懷希望,落了個遍體鱗傷,睡醒時活蹦亂跳,如何又獨臥病床?陌生的屋子,陌生的來客,冷清而淒涼。方道士孤單單趴在床上,雙手直挺挺舉過頭頂如作投降狀——不這樣不行,兩手俱疼痛,放也沒處放,開了花兒,躺也沒法兒躺。院中陣陣呼喝聲傳入耳畔,知道是在練武,听著卻似笑場。

恥辱!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虧大了,吃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惡虧!怎不教人上下齊燒,火冒三丈高!怎不教人兩眼看地,無語問蒼天!

此仇不報,枉自為人,若不殺他,恨意難消!

「呂老道,你等著!」方殷大吼一聲,接著忍受煎熬——疼,疼,疼,挨打時分不算甚,打完了才真叫一個疼!痛,痛,痛,如烈火炙,似滾油澆!痛意生皮肉,入心入腦入骨髓,恨意無名起,指天指地指雜毛。正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便將他挫骨揚灰,此恨亦是難以消!

只是報仇遲或早,終究此時還未報,就是想著能解氣,還是疼得受不了。方道士忍不住開口叫喚,然後便叫得一發不可收。一時哎喲哎喲,一時吭哧吭哧,一時啊啊啊啊,一時噢噢噢噢……任他叫得高低錯落花樣百出,只是無人理會,任他叫得血脈賁張驚天動地,還是沒人搭理。眼見獨自一人哀號,不由又生淒苦之意——這是何處!凶神惡煞一個個,清規戒律一條條!來此何干?大哥挨了一頓揍,老子當個小雜毛?命苦之人啊……有人生,沒人養,無處容身,飄落至此。早知這樣不如不來,不如回去當個叫花子自在!我的大破廟,我的小兄弟,我的一雙父母,此時哪里去找……死老薛,死木頭,死雜毛兒,沒有一個好東西!通通欺負人,個個都找死!

何時傲嘯天下,何時鮮衣怒馬?何時才能長大,何時意氣風發?

正自滿月復愁腸,胡思亂想之際,忽見房門緩緩地,悄悄地開了一隙,道道天光投影在地,卻不曾進來一人——裝神弄鬼,能有何人?此地除了老道,便是小道,打人的老道應當沒臉來,那麼門外的自是……

「你們幾個,都進來罷。」方殷收回目光,有氣無力叫道。少頃牛胡趙袁四小道依次進門,笑嘻嘻湊到床前,紛紛開口慰問傷者,察看傷情,痛了沒痛,好了沒好……這不是廢話麼?要你打成這樣兒,能不疼麼?誰個傷成這般,一時半會兒就能好?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方殷肚里暗罵,也懶得搭理他們,只是垂著頭不說話。

「老大,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趙本俯身附耳,悄聲道︰「你的東西,都給師父沒收了。」方殷聞言身子猛一哆嗦,刷地起抬頭︰「全拿走了?」趙本點頭嘆道︰「一樣兒也沒留。」確是一樣兒沒留,金子銀子秘籍刀劍山下帶來的衣服,連同包袱皮兒也沒收了——好狠,好狠,斬草又除根!轉瞬之間,財主變成窮光蛋,大俠還作小叫花。命運吶,人生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啥?方道士含淚唏噓,一時無言。

眼見老大腦袋又埋進枕頭里,身子直挺挺死了一般,趙本嘆了口氣,又道︰「老大,你別難過,還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才遭厄運,又聞噩耗,方殷已是心灰意冷,聞言一動不動,只當自己死了。

「一、二、三——老大!」

叫聲轟然入耳,有粗有細,參差不齊。方老大聞聲猛地抬頭,看看面前直直挺立的幾人,一時茫然。袁世眉開眼笑叫道︰「老大,他倆都服了。」方殷呆了呆,望向左首二人。牛大志一團和氣,滿面春風說道︰「老大,你有本事,我真服了。」胡非凡一臉敬佩之色,隨之開口︰「老大,你有種!我也服了。」拽他他不走,松手兒倒趕上,又不是驢,什麼情況?方老大更糊涂了,一時張口結舌。挨了一頓打,換個老大當,之前有人真不服,現下沒人不真服。牛大志見老大犯了糊涂,連忙一來二去作出細細解釋——

「昨日兄弟有眼無珠,敢問老大有何長處。這長處,老大再謙虛,我再不長眼,現在也是看出來了!文不成可以學,武不就可以練,只你這身硬骨頭,那可是天生的!比不了,比不了,在下甘拜下風!」牛大志一口氣講完,語意真誠。

「媽個……好漢子!老胡服你!心服口報,外加佩服!」胡非  大笑,神情亢奮。這是說自己英勇無畏,俠肝義膽了……方老大心中恍然,卻又不動聲色,淡淡道︰「是這樣麼?算你二人有眼力!呃,那,出賣本老大的事兒,怎麼說?」牛大志聞言登時臉上變色,連連擺手道︰「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實在是該死,哎,昨晚用飯時見老大智勇雙全,勇斗老道,早就心里十分佩服了!今天,今天……實在是景仰萬分,五體投地!」

「是極,是極!五體投地,五體投地!」胡非凡連連點頭,大聲附和。方殷見狀冷笑一聲,埋下頭去——說得好听,早干嘛去了?他那兒紅口白牙聲聲佩服,現下五體投地的卻是自己……糊弄傻子麼!栽贓陷害?打小報告兒?借刀殺人?這筆帳不能這般輕易抹去,吃的虧也得早晚找回來!

牛大志心思靈巧,心知老大余怒未消,忙又訕笑道︰「早聞方老大為人仗義,寬宏大量,兼又英明神武,儀表堂堂,兄弟一見之下,果然是個英雄!我早說老大宰相肚里能撐船,自不會和咱一般計較,非凡!你看我說對了罷?」胡非凡性子雖直,卻也是個知趣的,聞言重重點頭,大義凜然道︰「不錯,不錯!大哥自是大人有大量,那還用說!」自不消說,說的沒有听的明白,他二人這是一唱一和大拍馬屁了。方老大心里明鏡兒一般,由他吹的雲山霧罩,天花亂墜,隨他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難尋,只是趴在那里,不發一言。

做老大的不肯點頭,甘當小弟的也不願罷休。牛大志主講,胡非凡幫腔,一時胡吹亂捧,將方道士夸成一朵花兒;一時義憤填膺,把呂老道罵成豆腐渣;一時細數今日之事,老大自是全無過錯,多麼英勇無畏,老道卻是一無是處,惡行令人發指;一時說到來日如何,兄弟自當鞍前馬後,戴罪立功,共同的敵人只有一個,大家一齊想辦法辦他……

一番胡吹海聊狂轟亂炸之下,方老大只清醒了半碗飯功夫兒,便給他二人灌趴下了。怎地這般中听?字字如糖似蜜,由不得人沾沾自喜,身上的傷好似也不那麼疼了……為何如此愜意?胸中豪情涌動之時,恍似已化身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如置雲端,如飲醇醪,飄飄然,暈忽忽,這種感覺……

美哉,妙矣!

醉人心的,不止美酒,還有人言。千秋萬代無數先賢總結出的八字真言——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知何時,抬起了頭,眼見對方一臉真誠,信誓旦旦的樣子,不知怎地,又開了口︰「算了算了,不用客氣,以後便是——自家兄弟!」此言一出,皆大歡喜。接下來喊大哥的喊大哥,叫小弟的叫小弟,你笑我也笑,我好他也好,兄弟同心,其樂融融。

方老大終于點頭了,不點頭也沒有辦法。為何?老大並不是一時興起,胡亂點頭的。好話是中听,但做老大的要時刻心里有本兒賬,听過笑一笑,千萬不要被糖衣炮彈完全擊倒。莫看他說得豪爽,誰個心里也有計較——架子擺足了,威信樹立了,可以了。听過好話了,再不答應,就沒好話兒了。該出手時就出手,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了。對了,還有賬……認了以後慢慢算。

老大趴在床上,兄弟圍在床頭,雖然還是一般稱兄道弟,三人終于擴編至五人。

勢力,大了!方殷暗嘆一聲,心里非常感慨。人生大起大落實在太快,時運有盛有衰波折巨多。你看這半天,呂道長給了方道士一頓胖揍,反而一下子把胖道士打服了!方道士明明拿了一手兒臭牌,胡道士反而先行詐胡兒了……滿以為武功好學學了個毛,還說著老大難當從天上掉,兩手都打殘了當上一把手兒,剛開花兒卻又成了首腦!可見——

成敗一轉眼,勝負難預料,得失不由人,福禍天知道。

方老大感慨不已,一時也沒顧得上說話,幾兄弟興奮不已,正自七嘴八舌說得高興,猛听門外重重一聲——咳!

霎時鴉雀無聲,隨即幾小道屏住呼吸互相瞧瞧,紛紛作鳥獸散。此地除了老道就是小道,小道士都在屋里,門外還能有誰?自是剛剛痛毆方老大的呂老道。雖然此人把大哥打得痛不欲生,但是,他才是這里真正的老大!得罪不起,趕緊走人,要不然,老大臀部受重創,小弟也難保。

「姓呂的!有種你進來,我,我和你拼了!哎喲喲……」方老大自是不懼,奮力撐起身子, 牙咧嘴大喊大叫。

門外數道腳步聲響過,又安靜下來。方道士扯著嗓子叫罵不休,卻一直不見那一張長臉——莫非剛打完人,心虛了?或是知道自己錯了,沒臉見人?難不成怕了自個兒,不敢進來?不對,不對,說不定還沒打夠,又去拿家伙了!正自心中忐忑,疑神疑鬼之際,忽見窗前一道黑影嗖地閃過,隨即門口兒探進來一個圓圓腦袋……

「柿子!你有病麼?」方殷呼口長氣,皺眉斥道。袁世笑呵呵走進來,揚了揚手,得意道︰「老大,我有藥。」灰不溜啾一個小瓷瓶,胖肚兒細頸,很是不起眼。方殷瞥了一眼,哼道︰「這藥,是驢長臉給的罷?」袁世聞言一呆︰「你,你怎知道……」方殷低頭猛啐一口,叫道︰「拿回去!打死我也不使他東西!哼,現在想起賣好兒來了?晚了!」袁世瞪大眼楮,愕然道︰「老大,你真的不用啊?師父說了,這藥可是和師祖討來的,好用的很!」

「少廢話!說了不用就是不用,拿走!」方老大不屑一顧,面生傲色。袁世撓了撓頭,瞧瞧手中立著的小瓶,又瞅瞅床上趴著的老大,一時間沒了主意。

「藥雖然好,也得用上才有效,那邊老大死活不用,這邊師父有命在身——怎麼冶的是他雙手,卻讓自己立不住腳?為何醫的是老大,怎又為難小弟頭腦?這師徒二人杠頭遇杠頭,斗來斗去生閑氣,又關自家屁事兒?煩也煩死了。」袁道士不是沒腦子,而是不喜歡用腦子,想到這里便懶得再想了。方道士脖子仰得有些酸,正自歪頭趴著連聲催促,忽听身前沒了動靜兒……再一抬頭,人早沒影兒了。

「恁沒規矩!回頭得好好說說這個小柿子。」

方老大暗嘆一聲,將臉趴回枕頭上。老小都走了,左右清靜了,屋里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床頭床尾只余了,一身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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