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真言出,小道終化胡。
不蒂五雷轟頂,剎那之間振聾發聵,無異驚電閃過,那瞬死一般的寂靜。休矣,休矣,師父垂下臂,同門松開手。無聲,無聲,雙目望青天,相對亦無言。都說,都說,打人不要打臉,罵人莫要揭短。怎奈,怎奈,呂道長落下兩手血腥,方道士一語道破天機。也許不該開口說,然而話已說出口,破鏡難有重圓時,水已覆地怎可收?說了,便說了,只是,安靜了。然動無止休,靜在一時,正如閃電劃過之後,便是驚雷炸起!而真怒不得發作,便化作雷鳴電閃般的——
狂暴!
神游萬里,不過彈指之間,回魂驚夢,也只在一剎那。呂長廉急怒攻心,一時忘記身在何方,閃電般跳起,作吼如鳴雷︰「你,你,你!你說的甚麼?」說的甚麼?明明白白已听到,卻不敢相信耳朵!說的甚麼,平平淡淡隨風去,只余下滿腔怒火。
狂怒!暴怒!
弗論佛,佛也有怒,師非獅,亦作獅吼!
方道士急完眼,又傻眼了——不過罵了一句,至于麼?這個老道脾氣挺大,心眼兒太小!手都給他打成這樣了,自個兒也沒怎麼著,說他一句就……瘋了!但眼見他咆哮如雷,勢若瘋虎,不由又有些害怕,怕給他一口吃了!那三個字,卻也不敢再重復一遍,只是裝聾作啞在心里暗暗稱奇。奇怪不知道,知道不奇怪。萬事皆有因,師父忽然大怒,不為那三個字,是為公平二字——
人家既沒打你臉,你又揭了人家短,自是非常不公平,難怪別人很生氣。此事又有前因,呂道長其怒有名,謂之——
禁忌。
並非不知道,只是沒人說。長久以來是沒人能說,沒人敢說,沒人明說,沒人胡說。不久以前有人當面說了,當著師父面說了,師父當面听見了,當著徒弟面听見了。這樣一來面子沒了,臉也沒了,便有的說,也沒的說。說了不奇怪,就是不奇怪,這麼明白一說,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一個人不明白,即便明白了,也明白晚了,那人罵口罵到臉上,揭短揭到長處,犯完過錯又犯了禁忌,結果如何?盡管他覺得自個兒現在已很慘,但下場已不能用一個「慘」字來概括。
在場幾個師兄弟都深深明白其中道理,此時眼神已由同情轉化為呆滯。這個人,方殷也好,方老大也好,方道士也好,已經不重要了。此人先前不知死活,其後自尋死路,方才一意求死,這會兒已是等若死人,呆會兒便死無葬身之地了。幾人觀點一般無二,感慨各有千秋。
——胡非凡非凡敬佩此人悍不畏死的勇猛,袁世害怕之余暗道闖禍的幸好不是自己,牛大志面不改色直視對手心中忽悲忽喜,趙本嘆過方老大之後已經在考慮牛老大的事了。
方道士,死定了——做了不該做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這是報應。當然死的過程還是可以有的,死麼個死法兒也會讓他明白的。呂道長咆哮一番,喘息片刻,忽然平靜下來,隨之緩緩探手入懷,祭出另一神器。此物長約三尺,拇指粗細,其色玄黃,似棍似繩,軟中帶韌。貌似很平凡,實則很不凡。此物出深山,百年成其身,功成宵小畏,千古寒人膽。
名為藤鞭。
「當眾辱罵師長,屢教不知悔改,藤條笞股,十鞭!」呂長廉揚聲沉喝,神態莊重肅穆,再度樹立起了威嚴。
場中一時寂靜,沒有人再說話。
心情各異。師父所持之物傳說中很是歷害,不到萬不得已是輕易不會拿出手的。然而傳說終歸是傳說,幾名小道自入山之日便已听說過,直至此時,方才得以見識到。托了方道士的福。剛來沒兩天便生了無數是非的方道士的福。能耐人就是能耐人,走到哪里亂到哪里,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事,只因為——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一切的一切,當不能再以常理度之。
——換道具了,硬的用完了,改半軟不硬的了……也換花樣兒了,打完手心兒,又來打?方道士自是不肯干,只呆呆呆了片刻功夫兒,就,又急了。
急也沒有用,罵也罵完了,跑也跑不掉,便是大呼小叫,一哭二鬧三上吊,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也是沒有用。方殷心里明白,也不說話,端著巴掌哎喲哎喲往地上一躺,索性眼楮也閉上了——老子裝死了,願打就打,愛咋辦咋辦罷!叫我我也躺著不動,不成你就翻過來打。十鞭子,不算多,有棉褲隔著,想必也沒多疼。就這麼辦了,話也不說了,熬過去這倒霉的一天,再說!
太陽當空照,小鳥樹上叫,想過完這天,此時還很早。呂道長並沒有被這小小伎倆唬住,說了兩句見他一心裝死,便吩咐道︰「趙本袁世,去拿麻繩。」
繩子拿來了。
「大志非凡,將他樹前綁住。」
方道士被綁在樹干上。
「反過來綁。」
兩條胳膊摟住大樹,方殷道士攔腰被縛。
「褲子扒掉。」
褲子……大志非凡同時一怔。方道士緊閉雙目本待裝死到底,聞方登時睜圓了眼楮,扭頭大叫道︰「喂!這個可不成!」
一條褲子變成半癱,兩片齊齊對外——光天化日這下,這,這,這也太過份了!怎麼能這樣?果然都瘋了!方道士一時又羞又氣,更急更惱,涼颼颼,心里火燎燎。奈何懷抱大樹,足底生根,便有雙翼,插翅難逃!方道士一時心亂如麻,暗道失策,又連連掙扎,手腳亂動,形如蚍蜉撼樹,徒增笑料……
「啪」一聲脆響,臀上已火辣辣挨了一記!不及驚愕,又是一記!還沒忍痛,又是一記!回過神兒來,又是一記!惱怒之中,又是一記!慘叫一聲,又是一記!正待怒罵,又是一記!怒火攻心,又是一記!忍痛張口,又是一記!不顧一切,又是一記——
「驢長臉!」渾渾噩噩之際方殷終于怒吼出聲,渾不知十鞭已過。
「當眾辱罵師長,屢教不知悔改,藤條笞股,十鞭!」冥冥之中一道語聲傳來,其音色古井不波。
又是十鞭……听著挺耳熟,這回詞兒沒換,道具也沒換,只是重打一遍。一加一是二,十加十是多少?算不過來,不管了!反正是明白了,驢長臉,等于,十大鞭——啪、啪、啪……你別說,還真他媽的,疼!疼,好疼,受不了了,著火了……不管了,拼著給他打死,今天也要出了這口惡氣,罵個痛快!
啪、啪、啪……
「驢長臉!」
「當眾辱罵師長,屢教不知悔改,藤條笞股,十鞭!」
啪、啪、啪……
「驢長臉!驢長臉!驢長臉!」
「當眾辱罵師長,屢教不知悔改,藤條笞股,三十鞭!」
怎漲價兒了……
「驢長臉!大馬猴兒!驢馬生的二騾子!」
「當眾辱罵師長,屢教不知悔改,藤條笞股,一百鞭!」
又漲價兒了?這漲得也太快了……怎麼就出來個一百?明顯是胡抬亂漲!一百下又是多少下?不管了!總之是很多,虱子多了不覺咬,好一個凶殘的呂老道!跟他拼了!方道士連連吃痛,痛上加痛,痛不欲生,含羞忍辱連惱帶怒再加上滿腔仇恨,終于神智已失,沒口子亂罵一通,污言穢語連珠炮般還擊過去!
呂道長愈打愈怒,越听越氣。本待今日告誡一番,誰知告誡無果,變成尺誡,怎奈尺誡無用,只得鞭誡!現在看來,鞭誡也難奏效。加了幾回鞭數,前頭罵得更狠!字字不堪入耳,句句咬碎槽牙!逆徒,好一個逆徒!索性不再加了,再加自己也數不過來了,干脆打死拉倒,落個耳根清靜一了百了。
啪、啪、啪……
但見煌煌天日之下,淡淡樹影之上,一方庭院之中,一個小道光著,抱樹咬牙切齒身受酷刑。陽光雖暖冬日冷,皮肉怎比藤條硬?初時道道紅,少時條條腫,其後腫一片,血染鞭更紅!其狀淒慘不忍視,誰在水深火熱中?只聞道道脆響回蕩,鞭聲罵聲相映,除此別無聲。人不語,風不起,樹不動,連鳥兒也不叫了……
其情悲切怎可堪,是誰有淚在心中?
瘦小雙股之上已是鮮血淋灕,皮開肉綻。鞭勢愈重鞭落愈輕,寬厚手掌之上亦是青筋賁起,指節泛白。罵聲叫聲聲嘶力竭,一直不絕于耳……忽然,鞭聲已停。
只余罵聲……
呂長廉默默立了片刻,轉身吩咐道︰「送他回屋。」幾徒應聲上前,個個心中驚悚。再一時松開繩索,方殷已不能走。痛!劇痛!好疼的,好狠的鞭子!好慘的下場,好硬的心腸!罵聲不止,痛意入心,心火入腦,昏昏沉沉之中腦海里只存了一個字——罵!攙著也是罵,抬著也是罵,罵不解氣也要罵,罵不死他也要罵!他這是找罵,他就是欠罵,不罵白不罵,罵了也白罵……
方道士罵得口噴白沫,幾個小道難免受到波及,唉聲嘆氣皺著眉頭,七手八腳將他抬起來向屋里走。呂道長揚鞭攔住,復一指︰
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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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最慘,只有更慘。得罪了人,就是這般。既有前師,當有後恥。打擊報復,在所難免。帶頭作亂,欲圖叛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厚土作證,蒼天為鑒,道長出手,旁人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