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二十四 文以載道

作者 ︰ 縛心術

太陽當頭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

方道士哼著歌兒,高高興興地走在上學的路上。今天是個大陰天,太陽公公躲在雲里不出來,也沒有花兒,更沒有書包,連小鳥也不待見這個頑皮少年。不過,這些都不打緊,沒有影響到小道士上佳的心情,以及對未來美好的期盼。

今日習文。

文字的文,文章的文,文才的文,文采的文。文能明心,文能立業,文能功成名就,文能青史流芳。古往今來,多少莘莘學子日夜勤讀,為其含辛茹苦,白了少年頭?又有多少文人墨客,為其嘔心瀝血,引領一時風騷,傳下千古美名?文字乃是智慧的結晶,更是精神的傳承,少不得,萬萬少不得。

方道士也很重視。當老大,作英雄的人,大字不識一個,那是多麼沒面子的事?雖然不如學武功重要,但是,終歸還是要學上一學的。再者這事兒又不難,以自己的聰明勁兒,用不多久就學會了。之後寫個詩吟個詞啥的,讓人一瞧就是個有學問的人,到那時候兒大姑娘小姑娘還不爭著搶著**?美啊,美……

總之,心情不錯。

講堂也沒兩步道兒,方殷一步邁進門。

四個小道正在埋頭寫字兒,猛見一人大模大樣揚長而入,不由各自一呆,住筆觀望。方殷儼然入座,抱拳笑道︰「各位,多多指教。」眼瞅幾兄弟呆若木雞,方道士心里萬分得意。看看,這保密工作做得多好?沒有讓一個人知道,高人行事自當高深莫測,不為別的,專為嚇人一大跳!嘖嘖,都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一個個都傻眼了!

「方殷,去後面立著。」

「甚麼?你說……」方道士聞聲一驚,抬眼向前方看去。呂道長眼皮也不抬,又道︰「來遲半個時辰,罰立一個時辰。」

明明挺早,怎就晚了?方殷一時愕然,左右看看,渾然不明狀況。幾兄弟齊齊轉過頭去,心道也不說一聲兒,誰個知道你要來?現下再說給你什麼是早晚,卻也早就晚了。呂長廉抬頭看一眼,嘆道︰「罷了,念你不知,為師這次暫且饒過你。記住,以後辰時之前須得進門,下不為例。」

沒事兒了?這就沒事兒了?這個呂老道,正反都是他的理,果然有些妖里妖氣。方道士松了口氣,報之一笑。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呂道長不知小道士此時想法,見他沖自己微笑,亦是輕輕點頭,以示知會其意。會心否?知意乎?難為師父了,肚中罵人,笑里藏刀,任誰也難以防備!卻也不妨,此時呂長廉不疑有它,心里有些欣慰,甚至有些歡喜,只因為——

他來了。

乖巧也好,頑劣也罷,終究只是個孩子,一時犯錯也是難免的。愛徒也好,逆徒也罷,總歸是自己的弟子,師父又怎能不放在心上?前日雖是打了他,至今心里還在後悔,明知自己脾氣不好,何苦和他一般計較?為人師長者,動手那是不得已而為之,下策中的下策,若是動輒打打罵罵,當是自身無力管教。

與這小鬼相處幾日,他的脾性也多少知曉了幾分。如何管好?怎樣教好?須因材施教,講究方式方法。你看,此人吃軟不吃硬,適合扇一巴掌給倆棗兒。再看,此人頑皮愛胡鬧,應當看緊再抓牢!外松,內緊,此為不二妙招——看看,做對了罷!別搭理他,晾他兩天,這不是就醒過味兒來了?小子一身毛病,師父這里有藥,木頭不算是好,勉強還可以雕。呂道長感慨良久,起身緩緩踱了過去。

前頭是大牛,拿著毛筆寫字,紙上的字圓頭圓腦,一團和氣;旁邊是狐狸,也在寫字,那字大刀闊斧,有稜有角——有點兒意思,這人寫的字兒和寫字兒的人,看起來長得都差不多!不知道柿子和笨蛋兩個人,寫出來又是怎麼個模樣……正自探頭探腦左瞧右瞧,新奇不已,冷不防一張馬臉映入眼簾,近在咫尺!方道士不由大吃一驚,月兌口而出︰

「驢——」

那張臉霎時黑了下來,又長了一截兒。方殷慌忙捂往嘴巴,硬生生將余下二字咽回肚里。旋即師徒二人互視一眼,又同時移開目光,相對無言。

你說這怪誰?反正不怨我。總這般神出鬼沒的,冷不丁出來嚇人,嚇不死也給他嚇瘋了!妖道!他這是自找的,不關我的事兒。方道士是個識大體的人,盡管心里這般想,但見場面比較尷尬,一時又臉上堆笑︰「師父,我也要寫字兒。」

許是覺得自己理虧了,再者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是這一聲——師父!好幾天沒听到了,此時听來格外親切悅耳。如春風化作及時雨,澆熄了一腔怒火,復催生出心頭幾分憐惜——這個孩子,看著十三四年紀,智商還停留在七八歲的階段,屬于一個大齡兒童。自己年已不惑,又何必和他一般見識?要寫字,很好,很好,只是……

呂道長有些疑惑。便在那日,要他寫悔過書,他說過自個兒不識字,不識字又怎會寫字?莫非當日他在撒謊?莫非他是弄虛作假欺騙為師?人以誠為本,誠者則正,正者則實。且看看,如若他果真會寫,那麼——

呂長廉取過紙筆,擺放停當,凝目道︰「寫來看看。」

誰寫?方道士。不錯,就是方道士!方道士摩拳擦掌,方道士躍躍欲試,方道士早有準備,方道士這是要給大伙兒——露一手兒了!擦亮眼楮看著罷,誰個說本人大字兒不識一個來著?哼哼,那是糊弄你們的!本人會認又會寫,會的豈止一個字?以前誰個小瞧于我,今兒個叫他大吃一驚!

方殷肅然端坐案前,左手抄筆置于掌心,右手五指緊緊握住。姿勢僵硬又古怪,顫危危如履薄冰,緊繃繃如臨大敵!正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呂長廉見狀登時松了口氣,心說不會寫也罷,他倒是沒有撒謊。

怎就不會寫?呂道長一般的目中無人,眼楮被表面現象所蒙蔽!方道士運筆如開山破石,落筆若長江大河,少時筆鋒止處——惟初太始,道立于此,造分天地,萬物化生。

一。

眼觀白紙黑字,道長哭笑不得,心說搞出偌大陣勢,費了恁大勁力,只劃出這粗細不勻,歪歪扭扭的一道兒?罷了!總算是個字,不認也不成,服了,真服了!方道士眼睜睜瞅著自己的得意之作,心中歡喜無限。

看到了?這個叫作,一。怎麼樣?既會認又會寫,大字不識一個的帽子,現下可以摘掉了罷?別急,好戲在後頭,露完一手兒,再來兩手兒!再接再厲,筆出驚人,一道兒加一道兒,小道抬頭笑︰「這個叫甚?」老道嘆了口氣,無奈回道︰「二。」小道滿意點頭,提筆又加一道兒︰「這個?」老道呆呆看了半晌,佩服道︰「三。」

「不錯。」

方道士得意笑笑,將筆放回桌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三招兒,如同三記重拳,將呂老道擊得神智不清。呂道長猶不死心,眼巴巴看著愛徒顫聲問道︰「你,你就會仨字兒麼?」方殷想了想,抓起筆又在底下劃了一道兒。呂道長見狀徹底傻掉,兩眼無光喃喃道︰「四?」方道士聞言大喜過望,自家本身就會一二三三個字,豈不知連四也會寫了!無師自通,聰明過人,這是一個天才,天才啊!

文字淵如海,肅如山,豈能無中生有?如何生添硬套!此筆加之,登時字不成字形不成形,馬鹿駝驢變作一個四不像!方道士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猶自得意洋洋——是,他年紀小,他還不懂。是麼?這般做的只他一人?都年紀小麼?都不懂麼?

不敢說,不忍不提。

這不是一個大齡兒童,這是一個大齡學齡前兒童,任何基礎也沒有,一切都要從頭抓起。呂道長再也無言,深感前路漫漫,任重而道遠!慢慢來罷,誰不是從無知到認知?此時學來偏晚,然心若有意,學無晚時。

只是,只是人力有時而窮,便有心教他,他又會好好學麼?自己究竟,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頭有點兒疼,還有點兒懵,暗誦一聲無上天尊,道長轉身出門而去。方道士掙足了臉,一時喜笑顏開,頻頻打量著那個神奇的文字,口中嘖嘖有聲。幾小道早偷眼瞧見了,也個個肚子都笑疼了,見師父給他氣跑了,登時大笑出聲,紛紛圍了過來。

「怎樣?本老大歷害罷?」方老大得意笑道。四兄弟湊到桌前細細觀賞一番,隨即抬頭齊聲贊道︰「歷害!」誰不心知肚明,誰不心領神會,誰去潑那興頭兒上的冷水?誰又忍心攪碎別人的美夢?于是乎,得意的愈加得意,于是乎,吹捧的更是吹捧……

老大已經找不著北,再吹牛皮也要破碎,幾人同時閉上了嘴,互相看看開始後悔。都是兄弟,一起學習,這樣好麼?這樣不好。要說說實話,得罪就得罪,面子過得去,心里過不去,都說騙人難騙己,莫到事後又後悔——牛大志和氣一笑,開口道︰「方道友,這個四字,你寫得不對。」方殷聞言一驚,又是一怔︰「甚麼!不對麼?怎麼就不對……」牛大志點了點頭,笑道︰「老大,咱這幫兄弟,有一個人寫字寫得最好,你猜猜看,這人是誰?」

咦?猜謎麼?

方老大好奇心起,登時將那無名文字扔在腦後,瞪大眼神逐個兒看過去——大牛微微一笑,狐狸重重搖頭,笨蛋連連嘆氣,柿子……紅了。臉都紅了,還用說麼?方老大嘆道︰「袁世,沒成想你還有這麼一手兒!」袁世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牛大志正色道︰「袁道友,你來示範一下。」袁世一笑上前,取筆,執筆,落筆,收筆。

四。

這一字,橫平豎直體端莊,?縴合度墨均勻。這一字,下筆行雲流水,承轉曲折如意。這一字,何其凝重樸拙,這一字,怎般美觀大氣!不是僥幸,莫瞧不起,單看執筆運筆,功力可見端倪。

人立如松,懸腕在空,張弛有度,舉輕若重。小小道士一筆在手,竟然隱有大將之風!人自未換,氣勢已轉,為何如此,怎會這般!方道士看了看那字,又看了看那人,一時間有些難堪,又有些羨慕,還有些不知所以然。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此情此景,只要不是傻子,就會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一件大大的糗事。剛剛得意大笑,恰恰笑的自己,一張白紙兩團黑,猶如一只無形大手兜臉扇來,左一記,右一記,雙頰火辣辣,面皮掉在地。人家這四才是四,自家那四不成字,明明白白一二三,多上一筆臉丟完!

敗筆,敗筆啊!方道士大徹大悟,後悔不迭。奈何不三不四已成氣候,這一回丟的臉面再也難撿。這事兒又怪得誰來?當然還是不怨我!你看一道兩道三四道兒,不正好兒是個四麼?四,本來就該這般寫,這個才對,那個不算!

方老大強作鎮定,作出以上解釋。

牛大志笑而不語,袁世提筆愣神兒。趙本嘆了口氣,道︰「老大,照你這般說,若是寫個十,豈不要畫上十道兒?」方殷清咳一聲,點頭道︰「不錯。」胡非凡哈哈大笑︰「有種!老大就是老大!不過老大,給你來個百千萬,你又怎般寫法兒?」方道士聞言怔住。一時間眼前恍似出現無數道粗粗細細的墨痕,蜂擁而至將自己團團圍住,如水一般將自己慢慢淹沒……

不對,不對!這二人話里有話,都是說自個兒的不是。錯了,錯了!強行往臉上貼金紙,只能被人刷刷撕掉,再丟一次臉——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那個字偏偏,一定,必須得,那般寫?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聰明人都知道,做錯了不承認,只會錯上加錯。方道士不再辯解,低下頭默默看著桌上白紙黑字,不知在想些什麼。窗外烏雲遮日,屋里半明半暗,恰合此時心境,怎不教人無言?寂無聲,不知何時幾人悄聲回座,筆落亦無聲;人復還,亦是不知何時,悚然抬起頭,面前還是那張馬臉。

方殷默默望著那人,心里忽然平靜下來。

良久,輕輕開口道︰「師父,我不會寫,你來教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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