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二十九 方興未艾

作者 ︰ 縛心術

一,二,三,四,五……

這回是真的。不騙人,這回要動真格的了!不過一個小小馬步兒,不過堅持短短三十息,沒有甚麼了不起,運運氣,咬咬牙就過去了,難不住天才一般的人物兒!

六,七,八,九……

堅持,不住了!腿好酸,好似千只蜜蜂腿上扎!腳好麻,如同萬只螞蟻腳下爬!怎腿腳兒受罪,全身打擺子?臉紅氣喘心也跳,汗流浹背沒法兒擦,難啊,苦啊,救命啊!

十一,十二……

死了,死了!不蹲了,這麼蹲著會死人的!還不如死了,省得在這兒活受罪!不成了,不立了,吃飽撐的沒事兒干,干嘛來這兒瞎逞能?不成,還得立,要是一下站起來,前頭可都白蹲了……總算數到十三,快到三十了罷?馬上就要成功了,拼了!

十五。

方殷狂叫一聲,撲通一跤跌坐在地,一臉沮喪之色,心里失望已極。不成,終究還是不成。便是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人丟大了,臉丟光了,一時連死的心都有了!怎會,這般……揉著腿腳兒喘息片刻,方道士嘆著氣抬起頭,心道這回算是給他看了笑話了,愛咋地咋地罷!

呂道長沒有笑,也沒有說話,臉上沒有表情眼皮也沒有眨一下,轉身,而去。這,這,這也太……過分了!這算甚麼?哪怕他笑話,哪怕他責罵,哪怕他送來一個關心的眼神,都不會令人如此難堪,這般抓狂!怎可如此,如此對待吃苦受罪功虧一簣的可憐人,讓人身受折磨心又創傷!不是東西!還有沒有一點兒人情味兒?豈有此理?這比死了還要難受幾分!方道士大怒,狂怒,一躍而起喝斥道︰「別走!少瞧不起人了,再來!」呂長廉止步,背身道︰「你已盡力,莫要勉強自己。須知欲速則不達,你且稍作歇息。」

「再來!」

再來。方道士正在氣頭兒上,如何听得進去?當下擺好架式,讓呂老道數著數兒,再度上馬!奈何大英雄姿式蹲得美妙無比,胯下卻如何去尋那一匹駿馬?沒有馬騎,沒有鞍坐,再加上還沒緩過勁兒來,大英雄一會功夫兒又蹲累了,一時又氣又急,已經要哭鼻子了。

再次,跌倒。

剛剛數完七,還沒有到八。眼睜睜看著一次不如一次,臉面丟了又丟,方道士心中氣苦,跌坐于地呆呆望著呂道長,沒話說了。

「很好。」呂長廉點頭說一句,轉身走開。

「甚麼?」方殷聞言一驚,愕然問道。沒人回答,人已走掉。很好?他說很好?很好?哪里很好?方殷一時不明所以,坐在地上連連問自己。馬步立得好?當然不是,那不是一句真話。跌跤跌的好?應該不是,那是一句廢話!難道在說別人的好?可是方才沒有別人,莫非是說天氣很好?明明是個大陰天……不是這話,也不是那話,最後,方道士終于想明白了,這是一句——

反話。

未時羊吃坡上草,申時猴子山頭叫。就在羊兒吃了個半飽,猴子才爬上半山腰的時候,方道士終于哭了。

烏雲再也遮不住天日,縷縷陽光如同支支利劍般穿雲破霧,煌煌白芒照射于蒼茫大地,照耀在萬水千山,照亮了一方庭院。樹影下,石凳上,一個小道低著頭苦著臉坐在那里,連連唉聲嘆氣,不時抹下眼角兒,情態甚是淒涼。仿佛將,天上所有散去的陰雲布在臉上,如同是,天下所有的煩惱蹙于眉頭一雙。這是誰人?小小年紀恁多心事;又為何事?意志消沉甚于老人。

這事兒誰也不怨,就怨自個兒——怎這般的,不爭氣!一個小小馬步兒,竟也蹲它不住,蹲了十回八回,一回不如一回,到末了兒只落得麻掉的腿腳酸了的腰和一顆,死去的心……這是一件怪事!方道士告訴自己,天才可是自家,又怎會不如別人?可是,但是,別人能夠做到的事,自己這個天才偏偏做不到。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莫非自個兒真的不是一個——

天才?

不可能,絕不可能!方道士大叫一聲,拍案而起!少頃又扶著桌子緩緩坐了回去,像一個泄掉氣的皮球。事實就在眼前,事實由不得你無視,事實就是事實,事實上是,別人立得輕松自如,你累得難以動彈,事實上是,別人在笑你在哭,別人是贏你是輸,哪怕你有一顆——

不服輸的心。

哭了那是急的。這一天,想得多美妙!習武習武,功夫功夫,英雄就要上路!而如自己這般天才式的人物,自當是學得容易,練得輕松,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不多日便月兌穎而出,大殺四方,威風神氣招手兒即來,笑傲天下指日可待!可是,可是,一日的辛苦,換來滿身的疼,美好的理想,終究化為泡影。

怎麼能這樣兒?不應當是這樣的,難不成是在做夢?方道士揉了揉眼楮,看看手背上的濕痕,黯然搖了搖頭。這不是一個夢,一天就快要過去了,滿心期待的高深武功,只學了一點兒皮毛。便這一點兒皮毛,也是沒有學好。

天才,天才,天才從何而來?

哭了也是氣的。呂老道,可惡至極的呂老道,莫名其妙的呂老道,便沒給他氣死,也給他氣了個半死!明明自己立不好馬步兒,一次比一次難堪,他偏偏連連點頭,一味從那兒叫喚——很好,很好,很好很好,還笑。

好個屁,笑個毛!這明顯是幸災樂禍,反著說話笑話人了。還好?哪里好了?馬步蹲不住,身子骨兒受不了,心里又氣又急,沒有一個地兒好!這相當于指著鼻子罵人,揪著領子打臉!還笑?笑笑笑,你看他笑得多麼開心?又多麼陰險!這是赤果果的羞辱,如同傷口灑鹽,令人雪上加霜!方道士越想越生氣,偏過頭用刀子般的目光狠剜了那人背影一眼,又從心里的小本本上給他記了一筆惡帳!豈不知案有冤案,賬有錯賬,這一筆賬方道士記錯了,這一回呂道長冤枉了。事實是事實,實事是實事,事情總有正反兩面,何為好,何為不好?令人哭泣的是它,使人開懷的也是它,還是那一顆

——不服輸的心。

很好,很好。

短暫又漫長的一天終究過去,余下無盡的黑夜。窗外是,若隱若現的燈火,屋里是,半明半暗的人影。人在桌旁,影于壁上,重重疊疊,當以數計。一是單,二成雙,三為眾,眾上又一雙。

五虎上將。

五虎上將正在議事。竊竊私語,微不可聞,五個人通通小心翼翼,一個個喉嚨啞了九分。沒有辦法,那個人生就一雙長耳朵,自己也承認了的,若是一個沒留神,說了不該說的話,講了不該講的的事,那可是手心兒都難保,大大的不妙!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趙子龍今晚精神有些頹廢,蔫頭蔫腦不愛發言。其余眾將軍心知肚明,曉得趙將軍何以沉淪至此,一時紛紛開口,一人一句地低聲勸說。

馬孟起道︰「方道友,武學之道深如大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你不必灰心,慢慢來就是了。」趙將軍聞言嘆了口氣,緊皺的眉頭略略松開了些。

張翼德道︰「他說的是,沒有什麼大不了!這回沒成,下回準成!方老大,打起精神來,做個真的漢子!」趙將軍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關雲長道︰「萬事開頭難,這馬步樁本就難立,上來誰也立不好,我當初也是這般!」趙將軍出口長氣,展顏道︰「是麼?」

「是!我也是這般!」黃漢升連連點頭,附和道。日間一時得意,得罪了趙將軍,黃將軍早就心里沒底了,此時這話說得恰是時機,乃是賠罪之用了。說的沒錯兒,誰也是這麼過來的,就是這般。

不料趙子龍登時翻臉,瞪他一眼,惡聲惡氣道︰「你還說!要不是你臭顯擺,今天我也不至于把臉都丟光了!」黃將軍怔了怔,道︰「這事兒可不能怪我,師父叫我扎的馬步樁,又不是我自己上去……」

住口!趙將軍斷喝一聲,怒斥道︰「犯了錯誤,還不知悔改,無上天尊——你這是想死了!」黃將軍又氣又急,還口道︰「我沒錯!你這是欺負人!」趙子龍冷哼一聲,緩緩道︰「沒錯?還沒錯?我現在就告訴你哪里錯了,也好讓你死個明白!你听著,師父叫你蹲馬步兒,你應當隨便做個樣子,應付過去就完了!我這兒明明已經堅持不住了,你在那兒蹲個沒完沒了,這不是打我臉麼!」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和一通不明不白的責難,將黃將軍直氣得暈頭轉向,張口結舌。片刻回過神兒來,憤怒道︰「這馬步我能蹲多久,師父那是知道的!要是按你說的那般做,坐那兒哭鼻子的人可就是我了!」趙將軍聞言愈加惱怒,叫道︰「誰個哭鼻子了?你別胡說!哼,老大有難你不沖上去,淨躲邊兒上看笑話,你這小弟是怎麼當的?」

為了老大的利益,作出犧牲是值得的,哪怕是,無謂的犧牲。這是大哥方殷的想法,也應該是小弟袁世的做法。奈何事發之時,袁世的身份是上清的道士,師父的徒弟,怎肯不明不白地犧牲?便是事後提起,袁世雖然是個小弟,也是五虎上將之一,又怎能糊里糊涂地認頭?

「你這是歪理!沒事兒就知道欺負人,你這老大又是怎麼當的?」黃將軍哼道。趙子龍大怒,拍案而起︰「反了,都反了!一點兒規矩也沒有,你,你竟然還敢還口?」還口就還口,又有何不敢?一將隨之而起,揚聲爭辯,二將話不投機,吵了起來。

眼看兄弟反目,二將軍吹胡子瞪眼,快要動手兒了,其余幾將也坐不住了,紛紛上前拉開二人,苦苦勸解。一點兒小事不心傷了兄弟感情種種,說話聲音太大師父听到不好種種,兩人都有道理各自退後一步種種,最後二將總算坐了下來,各就其位,一場即將開始的惡戰消弭于無形。

本就一點小事兒,自家也不佔理兒,不過作個樣子,出口惡氣罷了。趙子龍心里明白,當下把此事拋開,正襟危坐听那幾將胡吹亂捧。丟了的臉,是需要自己撿回來的,傷過的心,是需要別人安慰的。

說罷,說罷,听起來,挺來勁兒!

一番話說下來,當年這馬步兒誰也立不好,誰也老摔跤,誰也灰過心,誰也流過淚;一番話說下來,老大就是老大,本事學得很好,勝過兄弟幾人,無數同門拜倒!一時間,英雄不再氣餒,好漢不再難過,再一時,飽受質疑的天才,再度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趙子龍樂了,哈哈大笑︰「你幾個也吹過了罷?牛都飛到天上去了!」不為過,不為過,反正沒事兒瞎樂呵,牛皮上天也挺好。幾將接著信口胡吹,你笑我也笑。趙將軍嘆了口氣,無奈加入吹捧陣營,準備給他來個火上澆油,鍋里冒泡兒,燒完之後,一了百了……有人听不下去了。那個人,天上那個。那個人咳嗽一聲,宣布會議可以散場了。沒奈何,正在興頭兒上的五虎上將大為掃興,紛紛閉上嘴巴。

散場了。

夜方興,夜未艾,繁華落幕,寂寞如初。人已安,人未眠,得失成敗,化作雲煙。這幾日天氣多變,陰晴不定,一如方道士的心情,亦如呂道長的心緒。有得便有失,得失之間無需過多計較,成敗亦難論,誰輸誰贏卻也分他不清。然而世間人行世間事,情緒好惡安于內,必流于表。譬如天下第一要緊事,還沒說到。

譬如說,呂道長今日胃口奇佳,又將昨日少吃的飯補了回來。

譬如說,方道士今天食欲不好,竟然比昨日少吃了四個肉包。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希聲最新章節 | 希聲全文閱讀 | 希聲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