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二十八 激不如晾

作者 ︰ 縛心術

馬步又稱騎馬蹲襠勢,習之容易,難在堅持。莫瞧這小小樁法不起眼,實乃習武重中之重,妙用無窮,可謂是數千年武學的精華,前人心血凝結而成的瑰寶。相傳此術為古代馬背上殺敵沖陣的武將依戰時搏殺經驗所得,其法貴在持之以恆。持以鍛體,恆以煉心,個中玄奧全在習練者個人體悟,不足與外人道也。

方道士雙目微闔,手若抱球,叉著兩腿儼然作半蹲狀,其渾然忘我的樣子,足見其用心之甚,體悟之深。此法靜中有動,並非一味僵硬死蹲,勁氣合而為一,身隨氣血浮動。天才就是天才,一上來便領悟了其中的精髓,進入了上乘的境界。怎見得?你看他,面色慷慨,神情激昂,身形起伏不定,一如戰場之上橫刀躍馬大殺四方,破千軍敵萬眾,又如馳騁在遼闊無垠的大草原上,意氣風發,縱橫于天地之間。

見愛徒一副感覺良好氣勢不凡的樣子,呂道長不由暗中贊許,一時很是欣慰。盡管這馬步樁立得似是而非,半成半就,盡管小徒立在那里心不在焉,全不著調,但他總算是——立住了。不容易,大不容易,一番苦心總算沒有付諸流水,師父說過的道理,他終究是听進去了!

可見,對于冥頑不靈的人,一意勉強,硬來是不行的,只有耐心疏導才是真理。呂道長略施小計,便將方道士引上了正確的道路,此為一大幸事。奈何真理是真理,冥頑不靈的人,不是那麼容易疏導的,而方道士這個人,也不會就那麼容易給他打發的。

方過四五息功夫兒,方道士起身,徑直走到一旁石桌前,翩然入座。呂長廉見狀愣了好半天,才愕然問道︰「方殷,你怎,又起來了?」方道士冷哼一聲,撇嘴道︰「險些給你騙了!哼,你這是激將法,當我是傻子麼?」

騙子!老騙子!還好自個兒聰明,醒過味兒來了——方道士心如明鏡,終于識破了呂老道的詭計。怎生醒悟過來的?很簡單。常言道光說不練假把式,又一說站著說話不腰疼,就是這個理兒。他那兒紅口白牙說了一通大道理,到末了兒腰酸腿疼受折磨的是自己,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听他的干嘛?自個兒這是在干嘛?

人在一件事情上堅持不住的時候,往往會找理由。而理由只要想找,總是會有的。方道士只立了一會兒馬步樁,就堅持不住,開始找理由,並且找到了。理由顯而易見,只要往上推一點點,就能明白——

這是一個激將法,自己中計了,這是一個騙局,自己被騙進來了。

二人一坐一立對視片刻,呂長廉長嘆一聲,閉目無語。道理,他是听進去了,听進耳朵里去了。話不入心,左耳進右耳出,終究還是一場空。這個徒弟,怎會是這般?這個人,又該拿他怎麼辦?

「怎樣?沒話說了罷?」方道士目視老騙子,義正辭嚴。呂道長抬起眼皮,惡狠狠瞪過一眼,及時制止了將此子立斃掌下的想法,轉過頭去︰「袁世,立馬步樁。」和他說道理是沒有用的,便將事實擺在他的面前,又當如何?

袁世立樁。

四平八穩頭中正,腳踏實地足如釘,含胸拔背如端坐,氣沉丹田頂虛領。松松緊緊,虛虛實實,規規矩矩,從從容容。莫看道友年紀小,練就扎實基本功,五息十息三十息,亦是氣定臉不紅。

人在人前,樁在樁後,高下立判,情何以堪?

盞茶時分。呂長廉側目而視︰「如何?」如何?不如何。方殷悻悻別過頭去,不作理會——不過一個架子罷了,沒有甚麼了不起!沒有甚麼了不起,沒有甚麼了不起,方道士連連安慰自己,只是心里有一絲羨慕,還有一點兒妒嫉……

袁世在立樁。

又是盞茶時分,呂道長見他氣息漸散,下盤微亂,便點頭道︰「好了,你去罷。」袁世吁口長氣,緩緩起身收勢,得意看了方老大一眼,走開。

「臭顯擺個毛!死柿子你等著,有你好看!」方道士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惡狠狠回瞪過去!可惜人家早走開了,只看到一個得意的背影……反了,都反了!方老大又羞又惱,重重一哼過後,心里已經在盤算回去怎麼收拾這個不看事兒的小弟了。

「方殷,袁世能立好,你為何立不好?」見呂老道不懷好意看了過來,方道士冷笑道︰「你問我我問誰?我不知道!」呂長廉微微一笑︰「莫非,你不如他?」方殷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少來!你存的什麼心思,我可明白得很,你這又是——激將法!」

話說三十六計,計計各有其用。方老大听書听了不少,卻也很是知道幾種。這激將法,乃是利用別人的血性意氣行事,專門慫恿別人干原本不樂意干的事情,非常毒辣!甭管大將小將,一旦中招兒,必死無疑,腦子一熱,大頭難保!古時候兒死在這一計上頭的大人物,那是一筐一筐的!至于因此計而死的小兵小將,那必須用馬車拉了,好幾天也拉不完……

方道士暗中計較,轉眼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中招兒了。方才便上了一回當,這回若是再上當,自個兒豈不真成了傻子?不管他說什麼,只當沒听見,任他話有多難听,也是不生氣!

世間之事,多半想著容易,做起來難。一顆心活蹦亂跳,火氣躥上來壓不住的。兩個耳朵擺在那里,想听不見也不容易。思忖間呂道長已然開口,輕飄飄說了一番話,方道士聞言登時拍案而起,一時氣急!本就是不愉快的話題,又能有什麼好話?話已出口,內容如下——

「不論為師何等用意,不論你是如何思量,這馬步樁你立不好,旁人能立好,從這一點上來說你是技不如人。既無立足之能,又無上進之心,方殷,我問你,你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听听,這話多難听!罵人不吐髒字兒,偏偏氣得肝兒疼!活著沒有意思,豈不是行尸走肉?何其歹毒,而且陰損!方殷怒目而視,一時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將那可惡之人打個滿地找牙!當然,方道士忍無可忍,還是忍住了。因為,沖上去可以,滿地找牙的人,輪不上——他。

鎮定,鎮定!不能受他激,就是不生氣……方殷緩緩坐下,冷笑道︰「看你年紀大,我讓你一次!要知道打架我打不過你,說到罵人,你可不是對手。」方老大的罵人本事,呂道長多少知道一點兒。便是知道的這一點兒,呂道長也是自嘆不如。

二人互有忌憚,隔空相望,談判陷入僵局,一時無話。

教過徒弟不少,什麼脾氣的也見過,什麼路數兒的也對過,如這般憊懶的人物兒還真是頭一回踫到。百嘛不懂,生冷不忌,你說這算找誰地?要教他,難,太難了!這是命,苦,太苦了。

無上天尊——

呂道長默頌一聲,揚聲道︰「方老大,你的能耐呢?老大,就是這般當的麼!」方老大?他說方老大?他怎知自家叫作方老大?又是誰個說給他?方殷大為驚愕,轉頭望向一旁,心道莫不是隊伍里面,出了叛徒?呂長廉嘆了口氣,又道︰「趙子龍,你的本事呢?大英雄,只會這樣死皮賴臉麼?」趙子龍?方道士傻掉,呆呆道︰「趙,甚麼子龍……」呂道長笑道︰「五虎上將,趙雲趙子龍,不是你麼?」

語不驚人死不休。

話音落處,五虎上將一起傻掉。看看師父,各自難堪,互相看看,同樣茫然。名堂剛剛立好,名聲這就傳出去了?這出名兒也稍稍快點兒了罷,這名兒出的也太莫名其妙了罷!不對不對,事出反常,有妖怪!

方道士回過神兒來,啐道︰「少來,你偷听!」呂長廉哈哈一笑︰「莫說你幾人高談闊論,便是你夜半囈語,為師坐在屋里也听得到。」隔牆有耳,隔牆果真有耳!四小道聞言各嘆一口氣,繼續練功,方道士干巴巴坐在一旁,心亂如麻。

這呂老道也是好長一雙耳朵,和那掌教老雜毛兒一般,專門愛偷听別人說話。自個兒說過什麼話?太多,記不清了。自個兒說過他什麼話?反正沒好話,也不用提了。得罪就得罪,笑話就笑話,只是以後又該,又能怎麼辦?早說過這地方是個監牢,你看,說對了罷!犯人牢頭住在一塊兒,一切盡在別人掌握之中,這邊就是放個屁,那邊也聞見味兒了,一點兒隱私也沒有,還能談的到什麼——自由!無拘無束的日子終于過去,來了,已經到這里來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鳥入籠,駒入套,五行山下妖猴哭,老虎凳上好漢笑。悲也好,喜也好,同樣的一般的心境——無奈。方道士此時就很無奈,抬頭看看陰沉的天色,低頭想想苦難的日子,忽然間只覺眼前發黑,心里再也沒有半分希望。

何以如此?怎會這般!如有一只無形的大手,遮天蔽日懸于頭頂,不知何處而來,亦不知何時落下,教人心驚膽戰無處不悚然!忽而指掌如山,無聲無息垂下,緊緊壓在胸口,使人窒息,窒息,無法呼吸,一腔郁氣不上不下悶在心頭!誰個翻雲覆雨,將人戲弄于股掌之上?如果說是命運,回它一聲怒吼,如果說是人為,我將誓死以抗!

天下惡人很多,眼前便有一個。誰叫他淨說些個沒頭沒腦的話,讓人多麼難為情,又勾起了滿月復愁腸!蹲個馬步兒,扯那趙子龍干啥?沒事兒閑的,這不是有病麼?不成不成,不能慣他這臭毛病,得好好和他說道說道!

方道士計較已定,憤然起身,便要上前理論一番!沒成想這邊把將激起來了,那邊激完了將又走人了。呂道長正在指導幾個徒弟,練那七十二路擒拿,看上去心無旁鶩,渾似沒有看到一旁神色激動的小將。這人是個驢脾氣,你不听他說話,他那兒猛念叨,你要和他說了,他又不理人!你說這叫啥事兒?怎不讓人惱火!

「喂!喂!喂——」

方殷大聲叫嚷,指手畫腳。叫喚半天,眼見呂老道一直傻充愣,聾了一般,不由更加惱火,卻又無計可施。打他打不過,罵他又不敢,老道小道有教有練都挺樂呵,怎把方老大、趙子龍忘掉了……激將法呢?怎不使了?怎又硬生生把自個兒晾在一旁!

晾,也是激將法的一種,仍是激將,勝于激將。冷言惡語,自是讓人生氣,直接無視,才真正讓人著惱。當年赤壁大戰華容道一節,諸葛軍師便對五虎上將之一的關將軍使過這招兒,險些將關公氣死。至于後來關公放跑了曹操一事,據說是此計使用過度,以致關將軍產生了逆反心理的結果。

市井閑人之言,固然無從考證,但可見此計之狠,亦足見此計之妙。方道士防不勝防,終于中招兒,真正被激怒了!惡狠狠怒視那人片刻,忿忿然低聲咒罵半晌,又陰沉著臉坐回石凳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有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徒弟。認識方老大的都知道,此人也是一個驢脾氣。你讓他走,他偏不走,連拉帶拽,又打又罵也不走;待你沒了指望,轉身走開,他又顛兒顛兒跟上來了。此時也是這般,方道士坐在那里越想越委屈,越琢磨越覺得自個兒虧了,而且是——

虧大了!

你看,同樣是徒弟,別人有的練,自家沒的學,這不是外待人麼?呂老道放著不去用,白叫他一聲師父,這不是冒傻氣麼?再者說,這武功早晚也得練,早一天練成,便早一天月兌離呂老道的魔爪,逃出這個大監牢,老是在這兒干坐著,什麼時候兒時個頭兒……前想後想,左想右想,橫七豎八拐著彎兒的想,都是自家吃虧了,不對勁兒,不能這樣!

這馬步兒,還是得扎!方道士心中經歷數番天人交戰,經無數磨難掙扎,終于再次下定了決心!方殷立起身來,大聲叫道︰「看好了!數好了!」說罷昂然入場,深吸一口長氣,來了個——

騎馬蹲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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