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三十三 兩個世界的人

作者 ︰ 縛心術

呂道長就在屋里。呂道長心如明鏡。功行周天,一心如古井,靜坐一夜,雪落亦有聲。只那一陣陣大呼小叫的吵鬧聲隨風而來,吹得心湖之中絲絲漣漪泛起。外面鬧得翻了天,雞犬不寧耳不靜,何以坐視?何以不理?無他事,今日不比昨日,今日外面——

下了雪。

誰無年少?一樣年少輕狂過。誰無此時?當由彼時思此時。雪戰雪戰,觸動誰人的心弦?打鬧打鬧,勾起誰人的回憶?忽然想起了很多,漸漸淡忘的往事,要尋的只是那縷,藏在心底的純真。腦海中驀地跳出一個長臉小道士,慌里慌張在雪地中竄上伏下,忽而模出一個圓大雪球,哈哈笑著甩手猛丟出去……

一物劃過天際,繼而命中目標,瞬間煙花般璀璨綻放,旋即又煙花般散于無形。那是擊中了誰?一干師兄師弟——如今的掌教,如今的峰主,如今山中山外的一眾同門,包括自己。何物劃過天際?是雪還是時光?前塵過眼只在剎那之間,留下一張風霜浸染的容顏,和那鬢邊的絲絲白發。奈何?奈何?既已長大,終將慢慢老去,歲月一如溪水流淌,帶走盛放過的凋零落花。好在,好在,還有窗外的少年,聲聲無憂無慮的歡笑繞于耳畔,勾起消逝的回憶,張張通紅的笑臉如若親見,慰藉干涸的心田。所為無他,只因有他,為了那初升的旭日,為了那茁壯的幼苗,那是心中的寄托,那是唯一的——

希望。

玩罷,鬧罷。坐在這里是因為,不想攪散這無涯學海中,難得的歡樂;不管他們是因為,不忍打碎這轉瞬即逝的,一份份童真。玩夠了麼?鬧夠了麼?師父的容忍是有限度的!這幾個小徒,先是明里暗里算計人,後又打擊報復潑髒水,此時污言穢語難入耳,就要乒乒乓乓打起來……呂道長起身,推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院中一片狼藉,處處都是雜亂的足跡。雪地兩個小道正摟抱在一起翻翻滾滾,身上臉上沾滿雪屑,形如兩只打斗中的小熊;旁邊三個小道聚在一處,正自拍著巴掌又跳又叫,連連助威喝彩。好玩,好玩,大哥小弟落入圈套!熱鬧,熱鬧,忽然來了一個老道。

「師父……」

三人悚然收聲,低頭輕喚。二人聞聲跳起,愕然開口。一時忘形,打打鬧鬧挺樂呵,怎能忘記,這里還有一個他?不好,不妙,瘟神出現,皮肉難保!幾人各有心驚之處,紛紛偷眼向那人瞧去。

呂長廉不發一言,背著手板著臉向牛大志看去——牛道士訕訕一笑,低下頭去。復望胡趙二人——二人互視一眼,同時低下頭。又望袁世——袁道士左右看看,也低下頭。再望方殷——方道士毫無懼色,昂首挺立!

有病麼?看完這個看那個,小爺可是不怕你!說不怕,就不怕,鼻孔兒向天,腦勺兒沖地,挺胸抬頭抻脖子,像只驕傲大公雞。威風威風,神氣神氣,老道來得剛剛好,老大威望借你立!

呂道長默立片刻,轉過身去︰「你幾人打掃院中積雪,為師出去一下。」說著行至院門,轉身喝道︰「不許再胡鬧!」走了?這便走了?白白提心吊膽心里嘀咕,不想師父竟然沒有發脾氣!幾人暗道僥幸,各自松了口氣。走了?怎就走了?老大的威風還有顯擺夠,怎可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一人冷笑出聲,當下不再理會。

走了,為何不走?幾個頑皮小徒,已用眼神懲戒,至于那個劣徒,此時無須理會。走了,師父有事情要辦,去去就回,幾人當知話意,此處翻不了天。晨間雪戰到此結束,掃完積雪自去學習。便如此,過去的便讓他過去,又不是,以前沒有下過——這般大的雪。

呂道長去哪兒了?呂道長去找師父了。師父的師父,徒弟的師祖,上清的老道——白長老。呂道長去做什麼?自是去匯報工作。究竟如何匯報,那不必一一詳表,至于有沒有訴苦,那也是不得而知。

小半個時辰,眨眼間過去。

呂道長回來了。一腳邁入院門,道長登時驚呆!院里處處凌亂不堪,比去時更甚!四下盡是斑斑駁駁的白點兒,牆壁上,樹身上,門上階上,昭示著戰斗的激烈;幾方窗戶擊破無數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兒,條條碎紙蔫頭耷腦垂在那里,陳訴著悲慘的遭遇;院里地沒有掃,四下雪沒有清,中間多出一物,威猛傲然怒立!

那是一個碩大的雪人,生的煞是威風神氣!頭大如斗將軍肚兒,四肢不見儼然立,一身裝備挺齊全,五官看來更稀奇。左右腰挎雙棍,細看掃帚無頭,頭發根根直立,掃帚頭在那里!斜背一個書包,鼻插兩管毛筆,墨盒扣作雙耳,硯台吞在口中。何為眉?青青翠翠柳葉眉,箭竹變作落毛兒雞。何為眼?墨染雪上黑作白,雪化墨痕淚兩行。

空洞的雙目,黑色的淚水,茫然的互望,無語的對視。呂道長看著那白色的人,看著那黑色的眼,怔怔立了良久,緩緩掏出戒尺。失策了,大意了,一去一回,翻天覆地。欲哭無淚,悔之晚矣!往日此處下過雪,是沒錯,錯的是今日此處多了一個人,方道士。

「都給我出來!」

呂道長氣急,大吼一聲,怒目而立。沒人敢出來,听聲音老道已經氣瘋了,出去就是一個死!小道們不知躲藏在哪里。靜悄悄,靜悄悄,千萬別出聲兒?呼哧哧,呼哧哧,誰人在喘氣?師父有雙長耳朵,抓人那是數第一。

少時師徒重聚,六人各自無語。兩個床底下翻出來的,兩個從樹上頭摘下來的,還有一個埋在雪里,扒拉出來的。呂道長一時間沒有發作,心下思量著該打哪里,用鞭還是用尺……幾人玩兒是玩兒美了,也自知在劫難逃,一個個垂頭喪氣,只盼著他下手輕一些……半晌,方道士首先開口︰「師父,我先去拿件兒衣服,身上有點兒冷。」

呂道長看他一眼,心道你把自個兒埋雪里頭,能暖和的了麼?衣服也不必拿了,一會兒你就不冷了。見他不說話,方道士嘆了口氣,接著站那兒哆嗦。這回死定了!自家帶的頭兒,得罪了呂老道,想必會死得很慘……罷了,罷了,好漢做事好漢當,玩兒痛快了,比啥都強!

「這一次,又是誰出的主意?」呂道長平靜開口。平靜之下,必然隱藏著滔天怒意,平靜過後,必然又發出雷霆一擊!幾兄弟心知肚明,當下紛紛噤口不言。方老大哈哈一笑,大聲道︰「是我!」呂道長點了點頭,贊許道︰「很好,敢作敢當,有勇氣。」

「少來這套!要打要罰沖我一個人來,這些都是我干的,不關他們的事兒!」方老大慷慨陳辭,將罪責一肩扛起。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老大就是老大,出了事兒,老大兜著,天塌下來,老大頂起!幾兄弟聞言紛紛面露佩服之色,感動之色,以及不忍之色。

「很好,很好。」呂道長再次點頭,慢慢將戒尺收了回去。咦?這是……莫非他要大發善心,如上次一般,不再追究責任?方道士見狀驚愕又驚喜,幾小道一時呆住,人人不明所以。

「藤鞭擊股,十記為戒。」呂老道一邊說,一邊緩緩將鞭子掏了出來。幾小道見狀茫然變恍然,方道士猛啐一口,別過頭去。早知道他不是個好人,害得別人空歡喜一場!打就打,鬧事兒之前就想好了,沒有甚麼了不起,打罷!認了!

歷史重演,時隔多日,鞭子再次相逢,來了一個親密接觸。一二三,一二三,疼不疼?一般般。只是當著小弟光,老大一時有些難堪。咬住牙,忍一忍,眼看馬上就打完,這筆惡帳得記好,日後再算!少頃方老大提著褲子連連呼痛,一時額上見汗,果然不冷了。

「這件事,還有誰人做了?」呂老道並不打算放過幾兄弟,持鞭沉喝。幾人呆了片刻,胡非凡大聲道︰「我!」牛大志無奈道︰「我。」趙本左右看看,嘆道︰「還有我……」呂長廉喝道︰「一人十鞭!可有話說?」三人垂下頭,各自低聲道︰「沒有。」

「袁世,你呢?」呂道長微覺奇怪。袁道士長出一口大氣,歡喜道︰「師父!沒我!我沒干壞事兒!」呂長廉不解道︰「你既沒做,為何要躲?」袁世撓了撓頭,苦笑道︰「我,我害怕。」呂道長聞言皺起眉頭,喝道︰「他幾人胡鬧之時,你又在做甚?」

「那時,我在旁邊兒看來著……」袁道士陷入沉思。呂道長點了點頭︰「你也有錯,同領十鞭。」什麼?也是十鞭?袁世聞言張大嘴巴,幾疑自己听錯了︰「師,師父,我沒干壞事兒也要打?不是吧?怎麼這樣……」

「自己去想!」

袁道士連忙去想。直到第十記鞭子挨完了,還沒有想明白。連番受到不白之冤,袁道士冤的要死,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問完自己,袁道士又後悔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同樣是挨鞭子,不如痛痛快快玩兒上一場,多好?總之心情很復雜,總之心里很懊惱,總之這是袁道士日後想起來,最最倒霉的一天!

有失必有得。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方老大眼睜睜看著四兄弟一一上前挨鞭子,登時覺得不那麼疼了。三兄弟眼見自家犯事兒挨了打,看熱鬧的人竟也陪著挨了打,頓時覺得落在上的鞭子沒那麼重了。小兄弟咬著牙擦去眼角委屈的淚水,一時也長了個心眼兒,知道以後做事要三思而後行的道理了。

鞭子打過,呂道長氣兒也消了七分,手一擺︰「你等都去講堂,罰抄道經十遍!」果然。早知道這一回不會輕易了事——十遍,我的天!幾小道唉聲嘆氣捂著向講堂走出,只方道士還有話說︰「甚麼道經?我不會寫!」

「你寫那六個字,八百遍!」

八百遍?我的老天!方道士瞪大眼楮,當場就嚇傻了。那是多少個字?不知道!反正很多很多,怕是得寫到下輩了去了!慘了,慘了,這個老道真是夠狠,以後還是少得罪他,不然真個沒有好果子吃……道經千言,十遍萬字。六字真言,六八四十八,四千八百字。方道士數學不好,尚不知這是呂道長給他面子,便宜他了,皺著眉頭一臉晦氣,嘟囔著跟了進去。

一場喧鬧,就此揭過。

寫寫寫,一字一字又一字,抄抄抄,一行一行又一行,累累累,一頁一頁又一頁,苦苦苦,一遍一遍又一遍。夕陽西下,這一日便在無盡的落筆處走到盡頭,鐘聲響起,又一夜竊竊私語起于小屋中的茶余飯後。

照例照例,飯後來議。

五虎上將聚齊,個個愁眉不展。這一天下來,大伙兒情緒都不是很好。下了一場好雪,惹了一堆閑事,挨了一頓鞭子,抄了一天文字。這一天下來,五虎上將人人萎靡不振,腰酸腿腫疼,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嘆一聲命苦的人,究竟這是何苦來?

說起來,道起來,大家都有責任,一一深刻反省。馬超說道︰「怪我,怪我不該見獵心喜,挑頭兒生事。」張飛說道︰「怪我,怪我不該一時興起,魯莽行事!」關羽說道︰「怪我,怪我不該沒有主意,跟著鬧事。」黃忠說道︰「怪我,怪我不該有眼無珠,沒事找事!」事情都已過去,兄弟還是兄弟,說過之後幾人各自嘆氣,互相解釋安慰,以博得雙方同情,更取得對方諒解。

少了一個人,趙雲趙子龍呢?

趙雲沒功夫兒閑扯,正自趴在床上,手忙腳亂往上抹藥膏——咦?同是十鞭,怎就他一人猶自 牙咧嘴,連連呼痛?莫非,老大上的肉,比幾個兄弟更嬌貴一些?非也,不是貴賤的事,而是數量問題,四人各挨十記,一人多挨十記。

那是下午的事。說來話長,長話短說。話說方道士消極怠工,不願抄那余下的七百九十遍,呂道長良言相勸未果,只得再次施以暴力。此後局面一發而不可收拾,鞭子還沒落下,挨打的人當場暈倒,鞭子還是落下,打人的人揚長而去。整個過程鞭尸一般,說來恐怖,不可多說。

趙雲擦好傷藥,轉過頭總結道︰「說一千,道一萬,要怪就怪……」說著放低聲音︰「驢長臉!不成,咱幾個得想想辦法,不能由著他這再這樣,這樣作惡下去了!」不錯,不錯,眾將紛紛點頭開口附和。旋即幾人湊到床頭低聲秘語,各自獻計獻策。點頭,搖頭,眼神交流;收聲,噤聲,隔牆有耳!這樣,那樣,一樣不妥;成了,不成,從長計議。說的什麼?說了這是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就是不能告訴你。

是夜天氣愈加寒冷,惱人的北風呼呼作起,吹走一方美夢,吹來幾處閑愁。下雪不冷化雪冷,三更半夜冷已極,那風自破碎的窗紙中悍然侵入,將日間頑皮的游戲化作夜里徹骨的寒意!凍醒幾人?後悔幾分?吹在誰的臉上?吹在誰的心里?是誰縮在被里,連呼好冷?是誰盤坐榻上,一聲嘆息?

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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