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風止,寒意猶酣。
呂老道昨兒晚上中了邪一般,一大早兒起來就在院里忙東忙西,把幾屋子人都折騰起來了。看看,看看,院子掃得干干淨淨,窗紙糊得整整齊齊!瞧瞧,瞧瞧,見誰都是滿臉的笑,一切表現非常之好。
瘋了麼?受了甚麼刺激?人人目瞪口呆,幾疑猶在夢中。呂道長微笑點頭,說出了今日反常表現的原因︰「昨晚為師苦思一夜,此時心下已有計較。從今日起,諸般雜事為師來辦,起居冷暖為師照料,你幾人以後只要安心學習——就好。」幾小道聞言紛紛笑著點頭,心下各有計較。
四人在想,師父果然是個熱心腸,將我等照料得無微不至,知恩當思圖報,應該好好學習,才有回報師父的良苦用心。一人在想,老妖道沒事兒瞎操心,一準兒是沒安好心,你看他笑得多奸?說不定這是一個詭計!是誰這般想?誰又那般想?不必講明白,明白人已知。為何這樣想?為何那樣想?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誰對?誰錯?不得而知。但似乎是有一句不知對錯的話,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未及多數人于感動中回過神兒來,少數人手中的真理便得到了驗證。晨間習武,四小道練拳腳,方道士蹲馬步兒。只蹲了三五息,心中便已了然——今天這馬步樁,是死活也過不了關了!規範要求,從嚴治理,蹲足扎穩,不差毫厘。蹲不好又如何?左邊一下,右邊一下,鞭子尺子,雙雙伺候!不支,倒地,少數人愣在那里。其後多數人都遭了殃,這個拳出歪了,那個腿腳無力,姿式不對的,勁道不足的,也不打招呼兒上去就是一下子!四小道苦不堪言,叫苦連天,還敢叫苦?再賞一記!
明白了麼?
明白了,都明白了。事出有因,言外之意——凡事都給你安排好,只要好好學習就好,別的都給你安排好了,再學不好那就不客氣了!嚴師出高徒,棍棒出孝子,這,才是真理!這是呂道長苦思一夜得出的真理,這是被方道士不幸猜中的真理,這是其它人萬萬沒有想到的真理。
對,或不對,是一樣的。師父的真理,就是此處的真理。
不枉寒風吹過夜,且將冷面換笑臉,一朝起來天地變,師父徒弟盡開顏。奈何這方天地是呂道長主宰的,怎麼個變法兒全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還是那句話,事出反常必有妖,哄你樂完了,就該干活兒了,一旦干不好,你就得哭了。這件事有點兒蹊蹺,昨兒晚上幾兄弟還商量怎麼對付別人來著,今兒早上就給整了個暈頭轉向叫苦不迭,難不成還是給人偷听了去,搶先來了一招兒——
先發制人?
仿佛一整天的笑臉兒都在早晨賣光了,直至午時,一張長臉上仍是飛霜凝雪,掛著冰茬子。方道士渾身酸痛傷痕累累癱坐地上,呆呆看著天上,一時死的心都有了。幾小道東倒西歪哎喲哎喲委倒于地,身心同樣迷茫,一時也不想活下去了。很好,很好,練得不錯,下午接著。呂道長留下一句恨人不死的話,轉身揚長而去。
幾兄弟聞言一時間欲哭無淚,互相看看,準備去找個地兒集體自殺了。
堂堂五虎將,怎會落得如此下場?還沒整到別人,就給別人整了。怎會如此?天知道!這怎能成?快商量!受到一點兒打擊,便沒了脾氣,低頭認輸?遇到了一點兒困難,就哭哭啼啼,尋死覓活?那不是幾兄弟的做事風格,那不是五虎將的為人之道!
下一刻,五虎將互相攙扶著一瘸一拐先後步入屋里,再次議事!這是一個臨時性的緊急會議,會議的議題還是昨晚的議題——如何對付呂老道。這是一個趙雲同志早就提過的議題,因與會者事先準備不足,重視程度不夠,沒有商量出任何結果的議題。如今事態有變,事發嚴重,而且有繼續惡化的趨勢,因此必要,必須,確定以及肯定要好好議一議。
議!
事因從何而起,事件如何發生,後果嚴重程度,後續解決辦法,以及將來如何找準時機,反戈一擊等等,都要好好商量一下。不怕不怕,人多力量大,不愁不愁,心齊泰山移,大家都是當世的英雄,再世的名將,還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呂老道麼?
商量半天,還是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到最後,大家只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那就是——沒辦法。眾將紛紛低頭嘆氣,一時沮喪不已。人多力量大是沒錯兒,可那是相對而言,五虎將畢竟還沒練成驚天動地的本事,加起來也敵不過人家一根小指頭。那老道穩如泰山,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手動腳的話,只能被他一巴掌拍死!
會議結束。趙子龍嘆一口氣,總結發言︰「這事兒下回再說,呂老道必有後招兒,現下先見招兒拆招兒,跟他比劃著罷!」這是沒有辦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眾將軍齊齊點頭表示同意,紛紛散去回自己屋里安神養傷,不提。
方道士無心之言,通常能夠百分百的實現,如有神助。只是若有一百個他猜中的結果,里頭九成九是倒霉的事兒,這一點也很神。神乎其神,莫非神道?非也,凡事皆有因果,其因有二。
一、方道士每次遇事總愛往壞處想,這是成長經歷所致。
二、方道士遇到事的基本沒有好事,這是人生命運使然。
兩點合而為一,神仙就是凡人。當然,這里的壞事,是方道士自己認為的壞事,現在的壞事,將來未必真的就是一件壞事。自然,這百分之一的好事,九成九不會發生,而無意中說過的話,這一次又不幸言中。
事發,下午。
呂老道果然出了新招兒——對練。其實說來這招兒也不算新鮮,習武之人若要成其技藝,拆招,對練是必須的。一個人比劃,對著空氣練,那可以健體養性,不足以克敵制勝。武斗如戰場,單單練兵是不夠的,只有經過血與火的磨煉,生與死的考驗,才能鑄造出一名真正的軍人,鋼鐵般的戰士。
這里沒那麼嚴重,對練是點到為止。但呂道長的新花樣兒,就在這點到為止上。何為點到為止?即有尺度,適可而止。怎麼個尺度?怎樣是合適?不知道,那是呂道長的事,他說了,他用尺子量尺度,他拿鞭子找合適。至于怎麼個找法兒,用方道士的話說,見招兒拆招兒,比劃著罷!
正如方道士說的,招兒開始拆了,幾小道也比劃上了。可惜,沒和呂老道對上,自家兄弟先打起來了。方道士冷眼旁觀,瞬間看清了形勢——這,一準兒不是個好事兒,這是一個計策,挑撥離間五虎將的計策,這是一個陰謀,令兄弟自相殘殺的陰謀。
第一場,趙本對袁世。
二人應聲,上前立好,互視一眼,各自輯禮。旋即,袁世大吼一聲,趙本嘆一口氣,師兄師弟同時出手,你來我往戰作一團。只見袁道士拳法虎虎生風,勇猛有力,勢若初生之犢,橫沖直撞無所忌!再看趙道士身法輕靈,招式飄逸,堪比靈貓撲鼠,一擊不中又一擊!正是棋逢對手,可謂將遇良才,無髯雲長略佔上風,漢升小弟不遑多讓,轉眼戰了八十回合,胸悶氣短兩敗俱傷!
停。
呂道長一聲令下,兩小道各自大喘。戰報,戰報,趙本挨三拳,袁世中六腳,計點數是趙道士贏了。然後便是論功行賞,呂道長賞了袁道士三尺,又賞了趙道士六尺。
趙本愕然。怎贏了也打?而且還多打?這是為什麼?誰能告訴我?師父——呂道長解釋說,這叫花拳繡腿,軟綿綿沒有力道,該打!趙本愣住。不是說點到為止麼?怎又嫌自己下手輕了?不明白,想不明白……袁世也有疑問——師父,我這三下呢?呂道長當然有說法兒,輸了三招兒,正好打三下。
以前不是這般,不是現在這般,二人不明所以,齊齊開口詢問。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就是這般。呂道長點頭示意,二人無奈退下。這般,那般,說的哪般?哪般也是這般,這般不是那般,規矩改了,風向已轉。
第二場,牛大志對胡非凡。
二人以手輯禮,入場相對而立。半晌,兩人直愣愣看著對方,一時間誰也沒有出手。上一場,大伙兒都看到了,這仗沒法兒打,這招沒法兒拆,輸贏全不對,橫豎都挨打!但不打也不成,不打也得挨打……胡非凡虎吼一聲,拉開架式撲了過去!牛大志不動聲色,沉腰扎馬穩穩應戰。
不得不打,打過再說。既然不知道應該怎麼打,那麼該怎麼打就怎麼打!拳打,腳踢,有攻有守,出招,接招,連消帶打。胡非凡拳路大開大闔,剛猛激進,觀其氣概非凡,有摧枯拉朽之勢!牛大志拳法張弛有度,棉里藏針,觀其素懷大志,有屹立不倒之能!無虯翼德震天吼,白胖孟起柔克剛,又是一場半斤八兩的較量,大戰百余合,二將臉紅心跳卻不敢怠慢,使出渾身解數力求過關!
止。
戰後統計。胡道士中兩掌,牛道士挨一拳。依照常理來說,這一場牛大志勝利了。但是,今天沒有常理,只有真理,真理就是尺,和鞭。少時論功行賞,勝利者又挨了六尺,失敗者也挨了三尺。
挨打是沒辦法,總要給個說法。說法當然有,先給一個人︰「大志,你不可一味死守門戶,當出手時就出手,你錯過了六次良機,因此為師與你六記。」牛大志連連點頭,退在一旁。胡非凡疑惑道︰「師父,我只輸他一招,怎也打了三記?這賬算的不對!」這賬算不錯,另一個听好︰「非凡,對敵之時可以吐氣開聲,但不能狂吼亂叫,多出的這兩記,為師便是此意。」
沒辦法,誰也沒辦法。尺子打在手心上,正反都是他的理,對不對也得听著,听不听也打完了……完了,完了,老道變了,世道也變了,好日子沒了,苦日子來了……幾小道低下頭,看著手掌上的紅道兒道兒,心都碎了。
第三場,方殷對大樹。
甚麼?
方道士正自挺直腰板兒坐在石凳上觀戰,心情很是復雜——要說這武功,自個兒確是不如他幾個,你瞧那拳頭呼呼的,那腿腳兒噌噌的,比劃的花里胡哨多麼威風!看來在這拳腳上面,自家還是要多下點兒功夫,不對!有個事兒挺奇怪,為啥同樣一套拳法,各人路數兒都不一樣?你看有的快,有的猛,有的柔,有的巧,不一樣罷?就是不一樣!怪事怪事,不知道自個兒學會了,又是一個什麼樣子,想必……
方道士走神兒了。
忽然一聲令下,霎時回魂驚夢!方殷聞聲立起,茫然道︰「你說甚麼來著?讓我對著樹練……」老大的本事大伙兒還沒見,該到露一手兒的時候了!天才的待遇就是不一樣,呂長廉點頭道︰「不錯。」
做夢了罷?他瘋了罷!大伙兒都是人對人,怎就自個兒人對樹?不對,不對,這定是一個,幻覺。茫然看幾人,幾人同樣茫然,茫然看那人,那人一樣漠然……是真的,是真的,老道又出新花招,小道對練打大樹。瘋子?有病!方道士暗罵一聲,快步上前,笑道︰「成,打哪個樹?」
一個樹?
今天事事都透著一股不明不白的反常勁兒,師兄師弟成堆的打,尺子鞭子賃斤的稱,這可好,樹都得一個個地算了……幾小道張嘴瞪眼,一時有些發懵。也罷,一個樹就一個樹,打哪個也不重要,令人著實費解的是,老大又怎會乖乖听他的話,樂呵呵跑過來就要去打哪個,大樹?
方老大自有計較。
一幫兄弟都受到呂老道的非人折磨,總算自個兒運氣好,下午到現在還沒有受到皮肉之苦!打大樹怎麼了?打大樹就打大樹,這是一個好事兒!反正也是打,樹又不會動,當然也不會還手兒,自家可以說是立于不敗之地,做個樣子,混過去得了!挺好,挺好,打,打它!哪個死樹?說!快說!
今天確實反常,人倒霉,樹也跟著倒霉。
道長不言,走到右首一顆樹前,展臂探指,于樹身離地三尺處的樹皮上,畫了一個圈圈……但聞哧哧聲起,只見木屑紛飛,眨眼一揮而就,旋即負手而立。幾小道驚訝又好奇,紛紛上前觀賞——那圓不大不小,有若海碗,形狀渾圓,邊緣深刻,穿過老皺的灰色表皮,現出青白的深藏木軀。
好歷害!好功夫!四小道人人瞪眼咂舌,贊嘆不已。木何硬韌?以指作筆!師父就是師父,自家萬萬難比,當思刻苦用功,無論多少寒暑,期望有朝一日,也能這般神氣!方道士卻是面帶冷笑,一臉不屑。沒事兒畫個圈兒,有病臭顯擺!這是小把戲,自家可是有見識的人,比如印木神功,比如碎石神功,還有獅吼神功……哎,死老薛,你死到哪里去了!
方老大想到了那個胡子大漢,一時有些想他,不由嘆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個兒已經好幾天沒想起他了,不由又嘆了口氣。相隔萬里,天各一方。那人想是已在天邊,那人恍似就在眼前,可惜面目有些模糊,看清楚的只有那一臉大胡……他,此時此刻,會不會也在這般想著,自己?
方道士又走神兒了。
「方殷,你听好。」
一部黑黑大胡子隨風飄散,面前換來了一張長長馬臉。死去罷,大惡人!方道士暗罵一句,點頭稱是,作洗耳恭听狀。想歸想,做歸做,隨機應變好處多,不是怕,不是傻,此時不能輕易得罪他。否則,給你身上也這般畫個圈圈,那可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了!
開門見山。
「須拳拳入圓,不可偏離,要式式用力,不可輕慢,拳鋒至樹皮才可收回,隨之次拳發出,依上行之。為師不說停,你便接著打,方殷,記住沒有?」呂長廉淡淡道。方道士沒有回答,呆呆望著樹上那圓圈,再一次走神兒了……
○
樹身上那一個圓圈,恰似一個小小太陽,盡量看來灰暗無光,同樣照得心里發慌。老妖道果然毒辣,照他說的這般打法兒,一準兒是個死!拳頭打木頭,還能有好處?必須打到樹皮……慘了!不成!不能听他的鬼話,老道這是耍花槍,想要糊弄小孩子麼?不能打,絕不能!
「方殷!」
「我不打!」
「不打?」
「不打!」
「你敢再說一遍?」
「不、打!」
「為師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好好考慮一下再說。」
「打。」
不想打,也得打,鞭子舉在頭頂上,已經不用考慮了。其後方道士對樹練拳,呂道長一旁伺候,各自無話。
一時俱無言。人無言,樹無言,天亦無言。樹還是那個樹,天還是那個天,那圓圈正是一個小小太陽,灰溜溜出現在大樹身上,與西邊天空上的紅日相對,共同照見了——院角殘留的積雪,窗上滴水的房檐,方道士尷尬又無奈的臉,四小道愕然又同情的眼,還有呂道長的戒尺,和藤鞭。
苦難而漫長的一天終于過去了。
飯後,五虎上將再聚首。這一次,所有人的情緒都不是很好,一個個蔫頭耷腦,剛剛打了場敗仗一般。馬張關黃四將軍誰也沒了說話的興致,只在那里默然對坐,同病相憐。練了一天的武,落下遍體的傷,五虎不見天日,只因老道在上!到底挨了多少尺?數來數去數不清。究竟挨了多少鞭?那也好比天上星。這一天,實在讓人心中淒涼,這一天,實在令人黯然神傷……
趙子龍呢?
趙子龍傷得最重,又趴到床上,往上抹藥膏去了。拳頭完好,開花,怎麼挨的打也不用提了,好在還有藥膏,靈驗無比的藥膏。只可惜,就快要用完了……老天!何不睜開眼?看看那大惡人怎般的蠻不講理,胡亂打人!又怎般的仗勢欺人,為禍一方!不能,不能,不能再這樣!早說過不能再這樣任由他作惡了,看!他果然變本加厲,又令人猝不及防!可是,能怎樣?又能怎樣?又能拿他怎麼樣?
子龍自行療傷完畢,趴在床上重拾議題。議罷,接著議,不議是不行的。還是那個議題——如何對付呂老道。
這件事情已經引起了大家的高度重視,當下悄聲開口,各抒己見。主意出了八百種,卻是一樣兒行不通。諸如裝瘋賣傻拍馬屁種種,那可保得一時周全,卻解決不了實際問題;諸如放火潑水扔黑磚種種,是能出了一口惡氣,但會招致那人的打擊報復,後果太嚴重;諸如舉報上告走後門兒種種,想想也不成,估計沒人听,那一個後門兒,人家也不一定讓走了……最後,趙子龍說道︰「不如咱一塊兒,逃跑!」
一個人跑不成,一塊兒跑又如何?自家不認路,有認識路的,這個監牢終究不好玩,不如來個集體逃跑!如何?如何?此言一出,眾將齊齊搖頭,沒有一個人同意。跑?往哪兒跑?千辛萬苦才入了山門,就是跑出去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回去還不得給老爹打死?不死也落個殘廢!眾將齊聲開口,此事再也休提。趙將軍無法,只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表示遺憾。
又一場無果的議論,又是一個無言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