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三十五 過年了

作者 ︰ 縛心術

方道士醒來,忽然感覺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做夢了?踏踏實實一夜無夢。沒睡醒?看看窗外日頭老高。胸口壓了大石頭,棉花堵在嗓子眼兒,憋氣,郁悶,心煩意亂,卻又不知為了什麼……起床洗漱一番,出門解決片刻,回來了,還是煩!奇了怪了,今天怎就這麼煩?莫不是英雄學業不順,文不成武不就?還是說老道胡亂整人,破壞了好心情?或者方老大感懷身世,想起了故人舊友小兄弟?不是,都不是,不知為何,想啥啥都心煩,看嘛嘛不順眼,煩煩煩,就是煩,為煩而煩,煩而又煩!

怎麼了這是?這不是有病麼?方道士煩得沒辦法,一賭氣不想了——愛咋咋,煩著罷!怎麼了?沒怎麼,什麼事兒也沒有,就是一個煩。為什麼?說不好,或許是——

成長的煩惱。

無名火起,焚天滅地!方道士沖到院里,仰天大吼︰「都死哪兒去了?都給我滾出來!」轉眼之間,四兄弟兩兩出門,一人笑道︰「方道友,又是誰得罪您老人家了?」方老大怒目相向︰「姓牛的,你這話兒可不中听!」牛大志嘿嘿一樂︰「老大,你先別生氣,說說,到底有什麼事兒?」方殷默然片刻,低頭嘆道︰「也沒甚麼,我就是想著找個人,揍他一頓。」

「你想揍哪個?」一人心里奇怪,說完看向方老大——卻見老大沒說話,抬頭瞪眼看著他。哪個?到底哪個?那人不解其意,又看另外幾個人——

人人不說話,全都看著他。

「不會吧!又是我?你們……」袁世大驚,連忙退了幾步小心戒備,只待情況不對,扭頭就跑!趙本嘆一口氣,道︰「你別疑神疑鬼了,他想揍的人,當然是呂老道。」方老大哈哈大笑︰「不錯!呂老道呢?呂老道,你也給我滾出來!」

大叫聲四處回蕩,幾人一齊大驚,相顧駭然。胡非凡隨之大笑︰「好,好漢子,硬是要得!」袁世瞪大眼楮,上前悄聲道︰「喂,你瘋了麼?他會打死你的!」方殷猛啐一口,哼道︰「我才不怕!小爺今天心情不好,他要再敢打我,我就跟他拼了!」

呂道長呢?

呂道長不在屋里,出去辦事兒了。方老大起得太晚,他是不知道,在場另外四人雖然知道,卻也很佩服。不怕死的人,尤其是主動找死的人,到哪里都會令人深感敬佩的。少時幾人實言相告過後,心里佩服之余,又隱隱覺得有些失落——那人要沒出門兒,這會兒得多熱鬧?

話說回來,長耳朵走了,這下大伙兒可以暢所欲言了。方道士更是放寬了心,當場就破口大罵,將多年積攢的壓箱底兒功夫使出來,一時技驚四座!老大就是老大,真正罵起人來,那本事可不是一般的強悍!由于連日來的打壓迫害,方老大今日終于爆發了!趙袁二人見識過幾分,牛胡二人只得個皮毛,一時人人听得呆若木雞,連鼓掌喝彩的事兒都忘掉了……

「咦?你幾人怎不罵?」方殷罵了半晌,皺眉問道。幾人互相看看,連連搖頭。趙本嘆了口氣,苦笑道︰「師父一向來無影去無蹤,誰又知道他啥時候兒回來?要是給他听見了……」理解理解,方老大聞言恍然,點頭表示理解︰「也罷,不怪你們,說說,剛才我罵得怎麼樣?」解氣解氣,幾兄弟紛紛開口,一致認為解氣。

是解氣,接著罵!方老大滿意點頭,正待再展雄風,忽然想起一事︰「不對!昨天練了拳,今天該寫字兒了,你幾個怎沒去講堂?」牛大志笑道︰「七日為周,今天是最後一天,休息。」

「哎,這都過糊涂了,都是可惡的呂老道!」方老大點了點頭,正待開口再罵,瞬間又想到一事︰「也不對!你幾個以前不都是輪著去守山門麼?怎麼今天都在這兒?」幾人聞言不語,看來似有苦衷。方殷又驚又奇,連連追問之下,四人齊齊嘆一口氣,又齊齊開口道︰「老大,今天是——大年三十!」

過年了?過年了,過年了……過年了!

耳畔轟然一聲巨響,旋即眼前一片火紅。那是紅紅的鞭炮,那是紅紅的衣裳,那是紅紅的對聯和窗花,還有一張張紅紅的笑臉……隨之紅光驀然綻開,化為五彩繽紛,奼紫嫣紅的朵朵煙花,盛放在盞盞彩燈照亮的夜晚,盛開在熙熙攘攘游人的眼中——

那是年,里里外外熱熱鬧鬧的年,老老少少歡歡喜喜的年。那一天,終日愁容的人也換上笑臉,那一天,往日吝嗇的人也大方一點。小叫花也過年,過年放那沒炸開的鞭炮,過年吃那酒樓里的剩飯,偶爾收個好心人送的小小紅包,也會歡天喜地樂上半天。盡管沒有餃子吃,盡管沒有新衣穿,但那一份快樂的心情啊,和大伙兒是一樣一樣的……

快樂不在貧窮富有,快樂不因尊卑貴賤。

「老大?老大?」耳邊聲聲呼喊,將方老大從回憶中喚醒。方殷笑道︰「過年不是挺好麼,干嘛唉聲嘆氣的?」話音一落,四人又齊聲嘆了口氣,一個兒個兒面色慘淡。胡非凡忍不住罵道︰「這地界兒媽個巴子的甚麼也沒有,過年?過屁!」趙本嘆道︰「哎!去年也沒有……」袁世怒道︰「半點兒也不好玩兒!」牛大志平靜道︰「過了跟沒過一樣。」

原來如此。這里不過年。大過年的,也沒人來了,山門確也用不著把守。其實這守山門也是個形式,裝扮個門面罷了,若是那山門真能守的緊,方老大這個閑雜人等也不會混進來了。方老大忽然覺得自個兒有些可笑——糊里糊涂一頭闖進來了,糊里糊涂拜了個師父,糊里糊涂呆了這些日子,一大早起來又糊里糊涂過年了!

「真是過糊涂了!」方殷長嘆一句,黯然搖頭。牛大志見狀寬慰道︰「沒辦法,這里日復一日,任誰也算不清楚,我們幾個人也早忘了,要不是師父……」方老大一聲斷喝︰「別提他!大過年的,不吉利!」

不提,不提,大吉大利。大過年的,把個瘟神掛嘴邊兒上,這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年到頭了,大家伙兒要保持一個愉快的心情,不許再說起不愉快的話題。老大發話,很有道理,大吉大利,不提不提。就這樣,呂道長也托了過年的福,總算少挨了幾句罵。

沒吃沒喝,總得玩兒一玩兒罷?方老大自然提議,眾兄弟當然同意。玩兒什麼?有什麼可玩兒的?瞪著眼互相看看,幾個人都犯了難。就這點兒地方,就這點兒東西,天天瞅著,又能玩兒出什麼花樣兒?呆了半晌,方老大一拍巴掌︰「出去玩兒!天天在這破地兒呆著,老子都快憋瘋了!走!」說罷轉過身,帶頭向院外走去。片刻,又虎著臉折了回來︰「干嘛了都!怎不跟上?」幾人一臉無奈,你看我,我看你,這次袁世先開的口︰「老大,我們幾個今天都有事,去不了!」方殷撓撓頭,哼道︰「那好,你們不去,我自己去!」胡非凡連連搖頭︰「不成!你也不能去,哪兒都不能去!」什麼?為什麼?方老大聞言一怔,不明所以。趙本嘆道︰「老大,我們幾個今天的事情,就是看住你,不讓你出去!」

呂老道!又是呂老道!說了不提他,他偏偏暗中搞事,這是找罵了!方老大怒道︰「你們甭管那個老妖道,我自個兒出去,有甚麼事我一個人擔著!」幾人還是搖頭,只有一人點頭。牛大志點頭道︰「也罷,大伙兒拼著挨打受罰,也得讓老大玩兒好了!老大,你去罷。」

這話怎麼听怎麼別扭,一邊兒幾個挨打,一邊兒一個玩耍,這豈不是,說我連累了兄弟們麼?听出來了,這是一句反話兒!但話兒是反的,理兒是正的,自個兒跑出去了,呂老道一定會責怪他們,說是一個人擔,自個兒擔得住麼……方老大琢磨了好一陣子,終覺此事不美,于是放棄了之前的想法。

沒脾氣,一聲嘆息。

有義氣,皆大歡喜。

哪兒也別去了,就在這兒玩罷!

玩兒,那是方老大的強項,但這里能玩兒的東西實在太少,便有,也早給呂道長沒收不知藏哪里去了,不好找,實在不好找。說到玩兒,其實也未必有玩具才能玩兒,只要有人陪著玩兒,就有樂趣。比如賭博,沒骰子沒牌九,可以劃拳,再不然掰手腕兒,都能分個輸贏。再如打架,兩個人無聊了,可以隨便找一個不順眼的揍頓,鬧個樂呵兒,實在找不著人,也可以互相抽抽嘴巴,作為一種樂趣。

想玩兒,就能玩兒,不管到了哪里,不管有沒有玩兒的。幾兄弟商量了一會兒,開始玩躲貓貓。一人劃拳輸掉,自己蒙著眼對著樹數數兒,余下四人一哄而散,躲在這處,貓在那里。隨即數數兒的找,找著誰誰倒霉,再去對著樹數數兒……

沒勁。

屁大點兒的地方,連個老鼠也藏不住,別說貓了。無非床底下,樹後頭,櫃子里,書架間,找來找去就那幾個地方,一逮一個準兒。沒有難度,沒有挑戰性的游戲,適合三歲以下的兒童,幾個人都老大不小了,一時各覺無趣,紛紛表示玩兒不下去了。玩別的,換花樣兒,想來想去,方老大提出了一個高智商的,三歲以上兒童玩的游戲——

找螞蟻窩。

這個游戲看似簡單,其實並不簡單,是個技術活兒。庭院里的螞蟻窩,並不像荒郊野外的那般巨大顯眼,或在石板下,或在泥土中,或在牆壁內,總之隱藏得很深,不然早給好事者端了。開始,誰找的多,誰第一名。怎麼找?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各顯神通。

胡翻亂翻是不成,四處瞎踫也不成,必須得有耐心,最好的辦法是——跟蹤。選定一只小螞蟻,暗里追蹤去向,當然明著它也發現不了,直至找到老巢。簡單麼?一說就會。不簡單,大冬天的,出來轉悠的螞蟻很少,並不好找。即便找到也有學問——不能死跟一只,不然遇上個出來逛街的,你跟它一天它也不回家。要找那種口里餃著食物的,那是正往家趕。也簡單?還有學問——跟蹤的那只螞蟻未必老老實實回去,它會半路扎堆兒的,到時候一個眼花,馬上就跟丟了!

這里面還有很多學問,譬如找列隊而行的,再如找相同種類的,實在是個高難度的活兒。方老大經過多年實踐,模索出一套完整的追蹤辦法,自是得心應手。旁人麼,或多或少都要差上一些,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個比較好玩兒,幾個人一驚一乍一直找到太陽過了頭頂,才算罷休。統計結果出來,方老大找到五窩,勇奪第一。牛大志找到三窩,趙本以兩窩惜敗,亞軍季軍各得。胡非凡和袁世加起來只找到一窩,由于是同一時間發現的,因此二人得了個並列第四。沒有獎金,沒有鮮花,沒有萬眾矚目的榮光,只有歡笑和玩鬧,也挺好。

有得必有失。快樂往往建立在痛苦之上,自己的,或別人的。這方小小世界居住的蟻民,隨之也得出了統計結果︰重傷八百,輕傷三千,巢穴破壞若干,蟻卵毀損無數。從天而降的這一場無妄之災,使這冬日未眠的弱小生靈遭受重創,只因為——好玩兒。無奈啊,哭也沒有用,敵人太強大,敵人太狡猾,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渺小的痛苦往往被人忽略。

好在,小小螞蟻是天下最為頑強的物種,執著且恢復能力極快。不哭,不哭!不怨天,不怨地,不嘆命苦說運氣,壞了去修,毀了再建,美好的家園就在這里。少時眾蟻民振作精神,以飽滿的熱情重新忙碌起來,收拾殘局,重整河山……只是,這里的風氣已經給人帶壞了,要不要搬家,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呂道長回來了。

五虎上將正在商議如何進行下一游戲,見狀一哄而散。掃興,真是掃興,大過年的還看這麼緊,自個兒該哪兒哪兒去唄!回來干嘛?回來也不帶你玩兒,搞得大家也玩兒不好,散了,都散了罷。

這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呂老道一個人立在院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呂道長要想的事很多。幾個小道回了自己屋里,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小道們能做的事很少。也許是睡覺,也許是閑嘮,也許在思量,也許在發呆。這一天是過年,這一天沒有年過,沒有紅包,沒有新衣,沒有煙花爆竹,沒有幾分喧囂,這一天只有——

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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