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始鳴,萬物滋長。
冬去春來,轉眼驚蟄已過,又至春分時節。春分,晝夜平分之意,二十四節氣之四。漢董仲舒有雲︰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極晝夜均而寒暑平。古時將其分為三候,諺曰︰一候元鳥至;二候雷乃發聲;三候始電。
此時天氣回暖,大地披綠,鶯飛草長,萬物萌而初動,處處煥發著勃勃生機。一場春雨過後,四處青磚黛瓦潔淨清爽,老樹枝頭點點綠意盎然,院里數叢箭竹亦綻出新葉,尤顯青翠可愛。幾只小燕子低低飛過天空,脆聲而鳴,不知何處覓那舊巢,抑或築就新家。空氣中彌漫著雨水的潮氣,草木的清香,和那泥土的微微甜腥,那是春天的味道,令人精神煥發蠢蠢欲動的味道。
這時節,春耕正忙碌,踏青意猶濃。一年之計在于春,播下希望的種,收拾出好心情,以盼來日那一份沉甸甸的收獲。冬日的嚴寒終于散去,希望如草木之芽,再度從心中萌發,春去春又來,又是一個春天。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攢足力氣,準備大干一場了,我們的方道士,不幸誤入山門,與世隔絕的方殷道士又在做什麼?
方道士爬上了南牆頭,極目遠眺天地之間,一縷神念月兌竅而出,不知游蕩到了哪里。看那端凝的身形,可知心無外物所擾;看那平靜的面孔,亦知所思並非凡塵;還有那,淡定的雙目,當知此人已至無念無欲之境——
說白了,就是發呆.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天天爬到牆頭兒上發呆,教人實在模不著頭腦。方老大還是那般矮,大英雄也不見長個兒,方道士還是那般瘦,不知道飯都吃到哪里去了。當然,這事兒不怨他,一天一頓,吃得再多也不夠消化的。長個兒也不急,英雄年紀還小,不到瘋長的時候兒。
文才武功呢?那是自然差不了。在呂道長的嚴刑拷打之下,武功學了七八招兒,字兒也認識幾十個了。字兒寫的如何?招兒發得怎樣?怎麼說呢……反正多少也是進步了!尤其是,挨打的功力每日俱增,現在已經到了不哭不叫,不吵不鬧,鞭尺加諸于身而神色不變,視皮肉之傷痛如無物的境界。
一坐就是大半天,呆呆望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接連幾日心不在焉,懶懶散散,議事也不好好議了,賬本也不好好記了,幾兄弟心里著實奇怪,問他他又不說,只能暗中猜測。想家了麼?也許。受不了苦,又想跑了麼?可能。莫不是生病了……不錯!不錯!方老大是生病了,閑病,憋出來的!本非池中之物,一向自由自在的主兒,怎甘終日守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規規矩矩地,活著?這不是方老大想要的生活,外面的天地很廣闊,如今天暖了,草青了,桃紅柳綠了,方道士心里也越來越活泛了——必須要出去,好好玩一玩了!
看那重重疊疊,起起伏伏的山巒,已是褪下蒼老的冬裝,換上令人心醉的淡綠,其間夾雜著點點繽紛五彩,那是山花開了。一片一片又一片,大大小小,恰似羅衣上的張張綿繡圖案。諸色之艷麗,更彰青色之廣袤,繁花的美麗,又因山野而壯麗,怎不教人思之念之,心馳神往!
再看那生生滅滅,蒼蒼茫茫的雲海,如白水瀉于青山,漫過了無數深谷,掩映在萬木之巔。山,游在雲中,雲動也是山動;峰,立于雲端,似雲一般靜嫻。嘆為觀止,心向往之。那靄靄雲霧生在山中,又浮在眼前,遮住了什麼?又擋住了什麼?是那邊的山?還是這邊的眼?那里,那里,究竟藏著什麼?是長生的異果?還是不死的靈獸?是神仙的傳說?還是遠古的留念?
不管了!明天,就明天,一定要去看一看!方道士心意已決,猛地溜下牆頭兒,跑回屋里睡大覺。
咦?呂道長呢?呂道長去哪兒了?呂道長怎不管他,任由他一天天閑得身上了毛兒,爬到牆頭兒上曬太陽?呂道長就在屋里,呂道長躺在床上,呂道長面色憔悴,神情灰敗,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喉里時不時低咳兩聲兒,看上去模樣甚是淒慘……
呂道長也生病了。
許是方道士給他畫的圈圈太多,詛咒終于起了作用,呂道長不幸中招兒,一下子就病倒了。頭痛發熱,鼻塞流涕,畏風而惡寒,此癥名為——風寒。這場病初時只是輕微咳嗽,呂長廉習武之人,身體強健,自不放在心上。誰料幾日來病情每況愈下,之後竟至臥榻難起。或許,病得重正因常年不生病,害上一次病,就是半條命。
報應啊,報應!方道士私下大放厥詞,說長道短——你看,你們看,做了壞事的人,和得罪了我的人,都是這樣悲慘的下場!便是我做人厚道,不和他計較,老天爺也會懲罰他的。不錯,挺不錯,這是一件大大的美事,老道病倒在床上,沒力氣管大伙兒了,不用學習,不用練功,這就一塊出去玩兒罷!
多好的意見?可惜沒人贊同。比如今天,一個個假模假樣坐學堂里頭寫字兒,裝甚麼裝?方道士不屑一顧,認為沒有一個志同道合的戰友,大家都給呂老道管怕了,變成幾個膽小鬼!那也無所謂,自己出去玩兒也挺好,反正這些天地形也打探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自己出去,給他來個山中探險!
這一日風平浪靜,呂老道躺在床上養病,方道士跑回屋里睡覺,幾小道坐在學堂練字。就在這一天,此處來了幾位客人,都是山中的重要人物,可以稱其為——貴客。貴客們是來探望呂道長的,師父看徒弟,師兄看師弟。
順便來看看那個,混入上清的小道士。
白長老,上清長老之一,白公平。此人年近古稀,卻是養生有道,一張老臉紅潤可喜,加之慈眉善目,性格溫良,在上清教中極有口碑,人送外號兒——老好人。老好人是呂道長的師父,論輩兒排那是方道士的師祖,當然是個尊貴人物。可是,方道士從來不給他好臉,吃飯踫上了也不搭理,視之如無物。呂道長喝斥多次,打罵無數,始終沒辦法讓他開口叫一聲——師祖。
師祖?什麼意思?排起來那是爺爺輩兒的,一下子高出兩輩兒,大英雄不成孫子輩兒的麼?不成,不成,呂老道這個師父都叫得勉勉強強,這個師祖,方道士根本就沒打算認!方道士認為,他是你師父,又不是我師父,應該各論各的,不能胡亂安排。
白長老如何?白長老不以為意,硬是不要老臉了,非得將方老大認作徒孫!方道士不理他,他也不以為意,樂呵呵湊上去——方殷,小道士,徒孫兒……沒口子亂叫!方老大氣急,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回他幾個白眼兒,或者啐口唾沫!老不著調,為老不尊,想必就是這種人,你瞧他有個師祖的樣兒麼?一邊兒去!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午時。白長老來了,身後還有一個人。
趙長霄,上清五子峰峰主,也是白長老的徒弟。此人是個圓臉兒,平頭正腦,大號兒的袁世一般。這人終日笑容可掬,一團和氣,又似拉長了的牛大志。趙道長事務繁忙,方道士自打來了,也沒見過他幾回。當然,見了也一樣不搭理。
不理不理,一概不理。用方道士的話來說,一干大小雜毛兒,又關老子屁事?自然,他不理人,人也不理他,方道士在這里人緣非常差。但是方道士不在乎——英雄,不都是我行我素,特立獨行的麼?
二人一前一後進屋。
「師父——」呂長廉連忙撐起身來︰「長廉無用,又勞師父師兄掛懷……」說著便要下床行禮。白長老一笑上前,挽住了他︰「無上天尊——長廉,你身子好些了麼?」
「師父無需惦念,只是些許寒疾,長廉明日便可……咳,咳咳!」呂道長連連干咳,胸口起伏。白長老嘆了口氣,一時無語。趙長霄上前,遞過手中陶罐,笑道︰「師弟,這是獨活人參湯,師父晨間給你熬的。」呂長廉心頭一暖,復又一酸,霎時險些淚下︰「多謝師父,有勞師兄。」趙長霄微笑注目,輕聲道︰「呂師弟,你身體一向強健,此番何以,何以至此?」呂道長默然片刻,展顏笑道︰「無他,長廉一時不察,師兄放心便是。」趙道長點了點頭︰「些許風疾倒也無礙,數日即可痊愈,師弟你先將這藥……」
「非也。依為師看來,長廉這次卻是讓人氣病的。」白長老呵呵笑道。呂長廉聞言一怔,旋即連連搖頭︰「師父,確是長廉一時不慎,染上風寒……」白長老搖頭笑道︰「長廉,為師略曉醫理,你師兄不知,你卻瞞不過師父。」呂道長默然良久,垂下頭去。
趙道長愕然道︰「師父,你怎如此說?又是誰人將呂師弟氣成這般?」白長老嘆了口氣,緩緩道︰「長壽應止雷霆怒,求健須息霹靂火。七情有損,虛火升而肝氣逆,以致寒邪外侵,由表及里,復滯澀于血脈經絡。若非如此,長廉自當無恙,想必又是那個小道士,他……」
哎——
一言至此,師徒二人齊齊嘆了口氣,相對無言。趙道長猶是不解,皺眉道︰「哪個?哪個小道士?」呂道長低頭不語。白長老笑嘆道︰「那人自是,新來的那個,呵,臭小子!」趙長霄恍然,隨之笑道︰「呂師弟,你,你這又是何苦?」呂長廉長嘆一聲,低頭不語。
「你,值得如此麼?」
呂道長不語。
「他,又值得如此麼?」
呂道長仍是不語。
「呂師弟,道法自然,師兄勸你一句——盡心則可,不必強求。」
呂道長一直沒有開口。
值得。我是他的師父。值得。他是我的徒弟。道是道法自然,心中著實難安!何謂盡心盡力?怎是過猶不及?听著有道理,行之殊不易,呂道長欲要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只低頭了坐在那里,默默地嘆息。
無上天尊——
白長老低頌一句,笑著點了點頭。旋即二人離去,一人坐臥不安。
良藥總是苦口,但苦口的未必都是良藥。孰對?孰錯?怕是一時難有定論。一個千載爭議的話題,豈是三兩句話能夠說的清楚?也許沒有對錯之分,得到總是伴著失去,但孰為輕,孰為重,利與弊之間的權衡,卻使人無法不去深思。
何以致此?又當如何?
一人推門而入,長聲笑道︰「長廉,寒疾無礙否?」呂道長忙又起身,苦笑道︰「掌教師兄……」沐掌教一把按住,眼神掃過,又笑道︰「長廉,怎病成這般?」呂長廉無奈道︰「師兄,你怎知……」沐長天抽抽鼻子,目光落在桌在︰「參湯?」呂長廉點了點頭,道︰「師兄,近日可好?長廉有幾句話……」
「咕咚!」沐長天抄起罐子猛喝一口,眉開眼笑道︰「味道不錯,相當不錯!」呂道長哭笑不得,一時無語。沐掌教嘻笑道︰「貧道兩手空空來了,又和你搶藥湯喝,呂師弟不說話,現下肚里一定是在罵我了罷?」呂道長忍無可忍,不由打趣道︰「不敢,不敢,長廉怎敢暗罵你這一教之長?」二人相顧大笑,霎時屋里清冷氣氛一掃而空。沐長天笑道︰「長廉,先喝了這湯,冷熱剛剛好。」呂長廉欲言又止,終是笑嘆一聲,接過湯罐。沐掌教靜靜看他喝完,上前重重一拍肩膀,嘆一句︰「莫再講,長廉,辛苦你了!」
雙方對視片刻,呂長廉驀然淚落兩行,哽咽難言。沐長天見狀慌了手腳,連忙安慰道︰「師弟你這……怎哭了?哎!大把年紀,似個孩子一般……」呂道長一听這話,哭得更歷害了。沐掌教手足無措,連連撓頭︰「這,這,哎!定是那小鬼又不听話了罷?」呂道長吁口長氣,含淚道︰「掌教師兄,長廉無能,實是有負所托。」
「莫要如此說,長廉……」沐掌教怒容滿面,冷哼一聲又道︰「你等著,師兄去教訓教訓那小鬼,也好叫他知道天高地厚!」說罷一甩大袖,轉身怒沖沖便走。走到門口又扭頭兒道︰「長廉你說——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一怔之際,那人早已出門。
呂道長茫然看著四門大開的房間,心緒再度陷入迷亂之中。這人總是這般,教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在與他相處多年,早就司空見慣了。來了,走了,音容宛在,如同做了一場夢。死的?活的?也沒甚麼區別,反正也沒抱多大希望——你想,沒正形兒教訓不著調,能教訓出個什麼花樣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