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三十九 心猿不定

作者 ︰ 縛心術

方道士正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猛覺面頰上一陣陣地發癢,似有小蟲爬過——

方道士極為不耐,伸手左右撓撓,側過身又睡……

忽然鼻孔里一陣奇癢,那小蟲竟然爬了進去!

啊——啊——阿嚏!

一個大大的噴嚏,震開了惺忪的雙眼……

當頭一雙顧盼有神的虎目,長方臉蛋兒,寬額短髭——咦?這不是那個,木頭人!不對,老雜毛兒!方道士一骨碌翻起,歡喜大叫道︰「哈哈,你可來拉!」沐掌教板起臉孔,冷哼道︰「方殷,你可知錯?」方道士恍若未聞,只怔怔地看著他。沐長天咳嗽一聲,正待大聲喝斥,卻見他小嘴一扁,眼圈一紅,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了……

咦?這還沒教訓上,怎又哭了一個?沐掌教皺眉拂袖︰「哭甚麼哭?不成體統!」不想話音一落,對面霎時放聲大哭,一時間淚水洶涌,大雨滂沱,鼻涕泡兒都哭出來了。渾似受到了比天還大的委屈,又如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喂!你先別哭,有話好好說!」沐長天愕然道。方道士心中悲意無法抑制,眼淚一發而不可收拾,當下繼續長聲痛哭,又哭又嚎。沐掌教見狀驚慌失措,連忙四下看看,臉上變色道︰「快住口!莫給人瞧見了……咳,這可不關我的事!」方道士慢慢止住哭聲,抽噎道︰「對了,你剛說什麼來著?」

「我……」沐掌教呆了半晌,無奈道︰「我來看看你。」這話說的違心了,本待狠狠地,嚴肅認真地訓斥他一番,天知道這徒弟哭的,比那師父還悲慘,一肚子話,又怎麼忍心說得出口?方道士擦了擦眼淚,點頭道︰「老雜毛兒,你是個好人!我有些個話,得好好兒跟你說道說道。」

是誰將老實听話的孩子打得開花,起不了床?是誰又將本份善良的好人再三折磨,天天痛毆?是誰無理取鬧,以大欺小?又是誰惡貫滿盈,死有余辜?起小雜毛兒終于見到了老雜毛兒,之後的事前文提過,經過一番慷慨激昂,飽含熱淚的控訴,沐掌教回了方道士一個字——

該。

「你說甚麼!」方道士眨眨眼楮,懷疑自己听錯了。沐長天冷笑道︰「算你走運,若是換了我,哼!只會下手更狠!」方道士聞言呆了呆,驚奇道︰「你也生病了麼?怎和那呂老道穿一條內褲?」沐掌教一揮大袖,斥道︰「莫要胡言亂語,不然休怪本道爺不客氣!」

果然!他們都是一伙兒的……

方道士大怒,喝道︰「有甚麼了不起?哼!這鳥地界兒沒一個好人!哪天我放把火燒了它,給你來個一了百了!」沐長天不屑一笑,淡淡道︰「你隨便燒,哈,小心燒到自家猴子!」方道士怒不可遏,惡狠狠瞪過去︰「敢罵我?你這是找死了!你等著……」沐掌教哈哈大笑︰「如何?要咬人麼?來來來,來咬我啊?」

「啊——」

二人瞬間談崩,已是動了拳腳。方道士怒火攻心,當下大吼一聲,不管不顧揮拳沖了過去!勝負也只在剎那間,沐長天微微一笑,倏起右臂︰「定!」方道士高舉著拳頭將將沖到床頭,只覺左肋微微一麻,旋即身體猛然凝滯,直挺挺倒了下去!

沐長天推一把,方殷向後倒去,沐長天拉一把,方殷向前倒去,倒來,倒去,倒去,倒來……方道士驚呆,欲要發力身體卻不听使喚,手臂腿腳直如不是自家的了一般——妖法!這,這是,定身術?

「木頭人,哈哈,小木頭人……」沐長天伸長胳膊拽來推去,樂不可支。方道士回過神兒來,怒吼道︰「喂!你作死麼?快放開我!你個死雜……」沐長天再出一指,正中胸口。方殷只覺胸中微窒,驚慌之下正待再罵,卻連嘴巴也動不了了!反了,反了!豈有此理?大英雄給人木偶一般顛來倒去,這回臉可丟大了!一時間幾分驚怒,幾分羞惱,又有幾分無奈,只在肚里大罵不休。

還有,無法抑制的,心中那一抹艷羨。

沐掌教玩兒夠了,將小木頭人戳在床頭,嘻笑開口︰「方真人,服了麼?」真人?甚麼真人?真人假人木頭人,誰服你個老雜毛兒?方道士無法開口,當下肚里大罵,又在鼻腔里重重一哼,以示不服之意。沐長天哈哈一笑,轉過身去︰「貧道告辭,方真人自己保重,萬莫跌下床頭,摔個鼻青臉腫。」說罷大笑出門,揚長而去。

方道士傻眼了。

大英雄高舉雙手,形如投降,木頭樁子般立在床頭,一時間大是尷尬。動不了,就是動不了,身子如同凝固住了一般,有力氣偏偏使不出來——胡鬧,胡鬧!老雜毛兒說走就走,誰來解救自個兒?尤其可怕的是,萬一腿腳立麻了,栽下去想必會死得很慘……這般想著,忽然感覺身體微微前傾,驚慌之下愈加覺得身子漸漸向前傾斜,而地面越來越近,似乎馬上就要硬生生拍下去!

死了,要死了!救命啊——方道士魂飛魄散,嚇得緊緊閉上眼楮,在心里連連狂呼……不知過了多久,緩緩抬起眼皮,發現自家好端端立在床上,方才只不過是一場虛驚,自個兒嚇唬自個兒罷了。

一個腦袋橫著從門口兒探進來,嘻笑開口︰「方真人,別來無恙否?」方道士呆呆看著那人,心里已不知何種滋味,只是冷哼一聲,作為回答。那人旁若無人踱了過來,大馬金刀對面坐下,笑道︰「方真人,服了麼?」方殷思忖片刻,鼻腔里又哼一聲,只是轉了腔調兒——

「嗯。」

「小子,知錯了麼?」

「嗯。」

「以後要听師父的話,不許頑皮,知道麼?」

「嗯。」

「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我先出去涼快會兒。」

「嗯嗯……」

「咦?你有話要說麼?說罷。」

「嗯!嗯嗯!嗯嗯嗯……」

沐長天一拍腦門兒,恍然道︰「哎喲!忘了給方真人解開穴道,怪不得這半天也不說話……」說著駢指起身,啪啪啪啪在方殷身上點了幾下,撫掌道︰「成了,小木頭人,你可以動了。」方道士暗松一口氣,叫道——不對,嘴巴還是張不開,手腳兒也動不了!奇怪,奇怪,穴道不是解開了麼?瞪著大眼茫然看過去,看到對面一雙狡猾又捉狹的眼神……

「哼嗯吼嗚哞——」

方道士大怒欲狂,雙目噴火,喉里咆哮出古怪的聲音,聞似虎吼,又似牛哞!沐掌教一臉驚奇,皺眉道︰「怎麼?還是不能動麼?奇怪奇怪,莫非方才點錯了……」說著伸出一指,這一下,那一下,在方道士身上點來點去,忙得不亦樂乎。

「姆嗚噢嘔昂——」

「你莫亂吼,不然我更找不到穴位了!」沐掌教一邊點著,一邊煩道。半晌,一臉無奈道︰「對不住,我忘了。」這老雜毛兒有意捉弄,此時方道士如何不知?一時直氣得雙眼翻白,鼻息咻咻。沐長天一拍大腿︰「對了,我去問問你師父,方真人稍等片刻。」說罷扭頭兒便走,轉眼到了門口……

「喂!你個老……咦?」方道士大叫一聲,跳下床來。愕然模模嘴巴,又茫然看看手腳,一時心里有點兒糊涂。沐掌教聞聲而返,又驚又喜︰「哎喲!方真人自個兒沖開穴道了?果不其然,真人不露相,高手,大大的高手!」方殷瞪他一眼,冷冷道︰「好玩兒麼?」沐長天怔了怔,尷尬一笑︰「還成罷。」方道士啐一口,冷笑道︰「玩兒夠了麼?」沐掌教干咳一聲,訕笑道︰「差不多了。」方殷打個哈哈,提著拳頭慢慢靠近,雙目精光四射,面上隱現殺機!

「方大俠,小道知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沐長天連連後退,神色驚慌。方道士一躍上前,猛地拉住袍袖,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兩排白牙……瞬間面上堆滿笑意︰「我說,你這手兒能不能教教我?」

沐掌教吁口長氣,點頭笑道︰「好說,好說!對了,你說的哪一手兒?」哪一手兒?還有哪一手?就是這手兒——點穴神功!當真威風又神氣,等到自個兒學會了,刷地這麼一比劃,一下子定住呂老道,還有胖頭麻四之流,那,那可太……方道士越想越興奮,一時恍若親見,眼神無限渴望。

「你師父也會,你怎不求他教?」沐掌教面露微笑。方道士霎時臉色一變,松開手別過頭去。沐長天默然片刻,正色道︰「習武貴在持之以恆,不可懈怠,若非勤學苦練,任何武功也無法習之有成。」

方殷不言。

「一個人生下來,貪玩向懶,好逸而惡勞,此乃天性。但人生在世,豈能終日溺于玩樂?當有心,存志向,以其約束自身,發奮向上以取得成就。望你謹記之,常思常惕。」

方殷不語。

「何況,習武須得循序漸進,一步一步來。這點穴手法,你此時一無內力,二不識穴位,三不明氣血行運之理,如何習得?還是先踏踏實實練習拳腳,扎好根基罷,那才是正途,是你現在要去做,也是必須要做好的事。」

方道士終于開口——打了個哈欠。

沐掌教注視著眼前少年,嘆息道︰「這里有飯吃,有衣穿,雖簡陋亦是安穩,同門兄弟陪著你,要學本事有師父,小子,你,還有甚麼不知足?你究竟又想要什麼?」方道士沉默良久,忽而握緊雙拳,挺胸抬頭激昂道︰「那些都是虛的!我不稀罕,我要的是——」

自由?

沐掌教哭笑不得,一時怔住。半晌,苦笑道︰「這個詞兒,你從哪里听來的?」方殷點了點頭,得意道︰「那人你也認識,是個大胡子。」沐長天聞言又怔了怔,繼而啞然失笑。大胡子,大胡子,天底下大胡子何其之多,但在場二人都認識的也只有那一個——薛萬里。

「小子,他講的那個自由,和你說的是一回事麼?」沐掌教搖頭笑道。方道士皺起眉頭,愕然道︰「甚麼?那還能有啥不一樣?」沐長天雙目望向窗外,喟然長嘆︰「你說的自由,當是那無拘無束,快活自在,想玩便玩個痛快,想學便學上一點的意思罷!」方殷呆了呆,奇道︰「咦?你怎麼知道的?」

「我非但知道,而且當年如你一般,也想著天天沒有人管,也想過一把火燒了這山。」沐掌教含笑說道。方道士聞言大喜,拍手道︰「哈哈,咱兩個想到一塊兒去了!你這人不錯,很有見識!」沐長天哈哈一笑,嘆道︰「那,終歸是不成的!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想法是多麼幼稚可笑。」

這人!剛剛夸他一句有見識,他那兒又胡說八道上了。方道士一時心里很是後悔,氣道︰「有甚麼可笑?我瞧著這想法兒就挺好!」沐掌教微笑上前,以手指心︰「你這里,有一只猴子,叫作心猿。」方道士低頭看看,一時莫名其妙︰「甚麼……猴子?你心里才有猴子!」沐長天緩緩道︰「古人雲心猿不定,意馬四弛,你須得看住他,不能任由他亂跑!如若不然,終有一日他將反客為主,將你也變作一只——野猴子。」

「你才是野猴子!說的甚麼亂七八糟,有病罷你!」方道士十分不滿,當下暗罵幾句扭過頭去,不準備再理他了。沐掌教注目片刻,一笑轉身︰「言猶未盡,卻也無需多說,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走了。」

「等下!」方道士大叫一聲,旋即上前低聲道︰「還有個事兒,你去和呂,呃,我師父說說,叫他少來管我,拜托!」沐掌教失笑道︰「他管教你,那是為你好,你明白麼?」方殷冷笑一聲,啐道︰「少來,打我罵我也是為我好?」沐長天嘆了口氣,正色道︰「不錯。」方道士哼道︰「他越是逼著我,我越不樂意學,所以……不說了,這個忙你幫不幫罷?」

「不成。」

「真不成?」

「真不成。」

「好人,大好人,求你了!」

「求也不成。」

「好!這話是你說的,以後出了啥事兒,你可別怨我!」方道士重重扔下一句,也不待他說話,便氣呼呼走開,跑到床上睡大覺去了。別人終歸靠不住,還得自己想辦法!不幫忙拉倒,辦法有的是,明天,明天,看著罷!

沐掌教默立片刻,轉身離去。走出門口,又停下,不知在想些什麼。復前行,經過呂道長住所,躊躇不前,猶豫再三,終歸沒有進去。

紅日當頭,燦然映亮一方庭院。日頭正中,卻望不見那窗內光景。講堂之中書聲朗朗,師徒二人各臥其床,各未成眠,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那人來了,又走了,好似沒有來過。只留下入耳或入心的幾句話,與那,少年床頭被風吹動的——

一根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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