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四十三 果是寶地

作者 ︰ 縛心術

早春時節天氣多變,昨日還艷陽高照,今天又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天空陰霾,並無半分放楮的跡象,寒意料峭,風兒將條條雨絲吹得七扭八歪,渾似醉漢跳起惱人的舞蹈。春雨貴如油,在連續干旱的年份里,這是令人歡欣鼓舞的雨水;春雨使人愁,對于吟風弄月的才子佳人來說,這是傷懷詠嘆的季節。

方道士十分傷感。

窗外下著雨,眼里流著淚,身心兩淒慘,疼痛加委屈。為什麼?不要問了,說出來丟人,誰教自個兒當時錯了主意,認了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師父?這臉比天變得還快,天天讓人雲里霧里,冷不丁給你扔個炸雷,就是不死也得落個殘疾!不說了,不說了,說出來都是眼淚……

方道士正在罰站。忍受著雙手和上的痛楚——

沒的說,挨打了。挨打是早晚的事,呂道長的耐心是有限的。方道士昨晚用罷齋飯回來,所有人期待已久的一頓好打終于挨上了。眾目睽睽之下,方老大盡管早有準備,還是抻著脖子問了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這不是明知故問麼?這幾天你都去哪兒了?方道士無話可說,只得咬著牙收下了一頓胖揍——沒辦法,這人就是這般,這是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看看說對了罷?他果然沒安好心,故意裝作看不見,就是為了讓你不斷地犯錯兒,以便打得更狠一些。

——打就打,打完就踏實了,省得老是心里嘀咕……你說這不是欠揍麼?哎,都是給他逼的,這人真是罪該萬死!對了,牆上畫的圈圈想來還沒有一萬個,回頭加上,今兒多給他加幾個!加幾個?等回去再說,這鞭子數兒先得記好了,五,十,十五,二十……

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更加倒霉。一晚上疼得沒睡好,大早上方道士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又給呂道長揪著耳朵拎到講堂里來了。干啥?干啥?干啥干啥干啥——干啥?不干啥,今日習文,寫字兒!寫就寫,誰怕誰?方道士寫,呂道長看。本來方老大已經會寫三十來個字兒了,不想連續吃喝玩樂七八天,一沒留神忘了二十多個。呂道長當場勃然大怒,板著臉打完戒尺不說,又罰立一個時辰!對了,中間還送給方道士兩個字——

廢物。

這也太過分了!有這樣說話的麼?這還是一句人話麼?方道士都已經會寫字了,多多少少也是會了,應該算一個文化人了,怎麼能用這樣的詞語形容他?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污辱,是一種惡意的人身攻擊,天才少年就是再堅強,也承受不住這兩個字對于心靈造成的傷害,當時就給氣哭了。

方道士低著頭黯然立在牆角,心中時而悲憤,時而氣苦,時而無奈,時而委曲。這日子,著實沒法兒過了,這人,也實在沒法兒活了!早知道這樣,不如藏到山里不回來,哪怕當一個猴子,一個野人,也比在這兒快活自在。可惜,山里也不是那麼好呆的,這幾天出去,又遇到好幾回危險,大到野豬,小到蠍子,要不是自個兒機靈,也許早就沒命了……

——活著啊,咋就這麼難?

這是一個無數人問過無數次的問題,這也是一個從來都沒有答案的問題。方道士一氣之下,終于開始思考人生,試圖破解這個千古以來的謎題。屋里書聲清朗朗,窗外小雨淅瀝瀝,而少年的愁緒,隨著風聲雨聲讀書聲漸漸淡去,那一顆活蹦亂跳的心兒,早已又飛到窗外,飛上天空,飛到雲山霧里。

也許,也許,活著這麼難,只因,只因,想死太容易。人于痛苦與淚水中降臨于世,是為了找尋那一份歡樂。喜好自由快樂,厭惡拘束苦難,此為人之常情。但人的苦與樂,本是一體而生,相依為伴至死不離。一旦失去歡樂,只余痛苦之時,便以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而生厭世輕生之念。

而那卻只是,只是,只是一時。與那痛苦相伴而生的快樂不會離你而去,它,它們,很快就會回來,回來找你。快樂總是依賴堅強的心,快樂總是厚愛樂觀的人。人生的意義,並不只是為了尋找快樂,磨難也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沒有苦澀,何來甘甜?何為輕?何為重?何為不可承受?你既要走,何必要來?你既來了,又何必走!

當離去再也無法挽回,當失去的再也不能擁有,當所有的所有,都變作一無所有,那麼,一切的一切,都化作美好的伊始。差到不能再差的地步,正是一個好的開端,苦到不能再苦的時候,甘甜就要隨之到來。既已嘗盡苦澀,何不等那甘甜?既來之,則安之,莫恐懼,莫憂愁,莫管那甚麼千古萬古的謎題,活著,挺好。

方老大在山中。

方道士在趕路。只要想跑出來,那就一定能跑出來,看看,這不一大早上又跑出來了?傷還沒好?走道兒不利索?沒事兒,小意思。呂道長呢?沒管我,不管他!今天不用學武功麼?那著啥急!等,等等,等等等等——

等到花兒都謝了。

話說方道士那天又發現了一個寶地。說來還是那條小溪,它不是一條平常的小溪,它是一條神秘的小溪!那麼多的水,流也流不完,它的源頭在哪里?這麼多的水,都流哪兒去了?這些都要弄明白,因為方老大是個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心的人,是個非常具有探索精神和求知的人。起碼每一次開始的時候是這樣。

先從頭兒上找起。那天方道士溯流而上,順藤模瓜,克服了無數艱難險阻,終于找到了溪水的源頭,進而發現了那個寶地。地方很好找,順著溪水走就是了,只是既要爬山攀石,又要越過叢叢荊棘,想到那兒卻也很費功夫。方老大走走停停,直用了多半個時辰,才氣喘吁吁到了那里。

是一個小小的水潭,僅有一張葦席般大,生在一座矮峰頂上,就像笑臉上的酒窩兒。潭水半人深淺清澈見底,中央正自咕嘟咕嘟冒著一個個水泡兒,顏色雪白。時而「撲撲撲」數聲響過,高高噴起幾道水柱,便有無數珍珠一般的水滴四處濺射,落在水面,落進草叢。那自然是藏在水底的泉眼,一驚一乍地在搞惡作劇。

泉水清清,映出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和潭邊五顏六色的草木花果,令人賞心悅目。當然,此時還映出一個衣衫破舊的邋遢小道,張著大嘴呆呆地看著自己水里的影子,有些煞了風景。這就是方道士發現的寶地,這就是長長溪流最初的源頭,一個無名泉。為何泉眼長在高山上?這水是怎麼流上來的?方道士想明白,方道士想不明白。

天知道!又不能鑽進去看,許是暗河,許是地氣,都是大自然的神奇。

方老大看著水里那個人,感覺有一點兒不滿意——大英雄怎麼能這個樣子?這不是個小叫花麼?自個兒早就不當叫花子了,如今有金有銀,能文能武,應該注意一下穿著打扮了!你看,多麼英俊的長相?多麼威伍的身軀?硬生生讓這一身兒破衣裳糟蹋了!都怨這個窮地兒,做出來的衣服這麼不結實。

上清不窮,冬有冬衣,夏有夏衣,一年給兩身兒。只是他這般穿法兒,再結實的衣服也得變成麻袋片兒,撐不了幾天。不過這事兒也不怨他,有錢人嘛,要是一天換一身兒,破了就扔,髒了也扔,不破不髒還是扔,那還不天天都是儀表堂堂英武不凡……有心跳進去洗個涼水澡,又怕真個跳進去洗澡水太涼,猶豫半晌,方道士暫時放棄了這個想法。不著急,等天氣暖和些再說,先干要緊事!甚麼要緊事?這里風景是不錯,可是並沒有多少好玩的東西,又能玩兒什麼?

誰玩兒了?說了是要緊事,怎麼能叫做玩兒?說是要緊事,就是要緊事,天下第一要緊事要不是要緊事,天底下就沒有要緊事了。吃什麼?這里又有什麼可以吃?噓——你看!那邊生著一簇簇的果木,上邊掛著一團團的野果,有大有小有圓有扁,有青有紅有黃有紫,一個個飽滿又鮮艷,令人不由地垂涎欲滴。

果然是個寶地!

這個寶地的寶字,非指泉眼水潭,而是這一大片密集的山果。怪不得方老大要等到花兒都謝了,花兒若是不凋謝,那還有好果子吃麼?看來,這是嫌齋堂里的飯定時定點兒,吃著不爽利,準備要自力更生,去過自給自足的生活了。不錯!這正是方道士山人計劃的一部分,先從素食抓起,等到具備了條件再食肉!

山人計劃?不是野人計劃麼?山人,就是山人!野人多難听……

吃,吃罷,吃個痛快!總是酸酸甜甜,也有青青澀澀,熟透的似酒,半熟的清口,各有各的滋味,任你采摘品嘗——嗯,這個是桑葚子,黑的比較甜;嗯,這個是野草莓,青的比較酸;咦?這個是甚麼?吃起來脆脆的水兒挺多;呸!這是什麼玩意兒?苦了吧唧還發粘……

方道士如同一只勤快的巨型蜜蜂,在果叢中飛到東,飛到西,點一點,停一停,忙得興高采烈。只是蜜蜂的采的是花,他卻只找果子下手,蜜蜂采了花粉可以釀蜜,果子吃進了肚里又能釀什麼?哈,只能是釀……這個不能說,說出來方老大沒了胃口,一不高興甚麼也不給你釀了。

放心吃,沒有毒,這些都是方道士親自用身體驗證過的,保證吃了死不了。能吃不能吃,總要有人試一試,不試試怎麼知道能不能吃?萬一有毒的話……沒有萬一,現下這不是好好兒的麼?古有炎帝神農嘗百草,今有道士神勇試野果,二者雖然意義不同,但其不怕犧牲的可貴品質,同樣令人感慨萬千。

當然,上回沒敢多吃,方道士是一個聰明人,懂得試與做的區別。這下好了,既然吃了沒事,當然要吃個痛快!方老大放開肚皮,大吃特吃,吃了個兩手紅通通,嘴角粘乎乎,滿頭滿臉都是果汁!沒關系,沒關系,髒了就洗,洗了再吃,反正這兒有用不完的水,有山有水有吃有喝,這里當真是一個——

寶地!

正自坐在潭邊洗臉,忽然一陣古怪的聲響兒傳來,呱呱似老鴉,咕咕似山雞!是甚麼?方道士愕然抬頭,一見之下,霎時放下心來。原來是一只八哥鳥,遍體烏黑,黃嘴黃爪,正在跳躍在樹叢里啄食野果,時不時叫上兩聲兒,一幅志得意滿的模樣。

這家伙方老大認識,城里的閑人,沒事兒就拎個鳥籠子出來,那籠子里頭裝的,常常就有這八哥鳥。這玩意兒訓好了能說人話,一只鳥兒說人話,瞅著倒是挺稀奇。可是,光說人話不辦人事兒也不成,這地盤兒現在是方老大的,這野果也是方老大的私人財產!也不打個招呼兒,上來就吃,方老大當然不干了,立刻大聲怒斥!

——傻鳥兒,滾蛋!

八哥鳥看他一眼,呱呱叫了兩聲兒,似在回應,然後繼續吃果,神情囂張傲慢——這地盤兒是誰的?這地盤兒究竟是誰的?總得有個先來後到罷!我都在這兒吃了六年了,你才從這兒吃了兩天,答案顯而易見,這里正是自家的後花園,你一個外來戶兒,又從這兒瞎叫喚甚麼?

方道士大怒,當下二話不說,撿起一塊兒石頭嗖地扔了過去!八哥忽地一躍而起,拍翅大叫,似在忿忿抗議。還敢不服?豈有此理!再給你來一招兒天女散花,殺!旋即一把石子劃過天際,鳥兒驚得飛起,盤旋在上空大聲尖叫,一時間卻也不敢再下來了。

寶地麼,大家都喜歡,都想要佔有。既然都看上了,那麼誰的拳頭大,就是誰的地盤兒,相比起來明顯是方道士的拳頭大,所以這里現下是方老大的地盤兒,我的地盤兒我做主,沒有先來後到。

——不知死活!

方道士泠哼一聲,蹲在水邊接著洗臉。洗著洗著,猛覺後頸微微一涼,尚未驚奇手已不由自主模了過去……既黃且稀,臭不拉嘰,這是,這是,鳥屎?方老大瞬間傻掉。頭頂傳來聲聲怪叫,八哥鳥忽上忽下飛個不停,如同跳著歡快的舞蹈——不錯,正是鳥屎!這是上天降下的懲罰,這是對于侵略者有力的還擊!

你,你,你死定了!方老大干嘔一聲,已是憤怒欲狂!奇恥大辱!平生從未受過的惡氣!人欺負人,怎麼鳥兒也來作亂?反了,都反了!方道士更不多言,連連抓起石子向天上猛擲,欲圖將那只惡鳥擊落……大叫聲中八哥東躲西躲上下翻飛,卻也不逃,只在入侵者頭頂上轉悠,一幅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

方老大屢擊不中,一時又氣又急,卻也無可奈何。只可惜沒有一雙可以飛的翅膀,要不然刷地變作老鷹,嗖地撲過去,定將那惡鳥兒生吞活剝!一口惡氣還沒出來,方道士是絕不會善罷干休的,當下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揚著臉破口大罵!八哥鳥毫不示弱,飛在半空大呼小叫,語聲激動又憤慨!

人言對鳥語,一人一鳥一上一下隔空對罵,口口聲聲嘰嘰嘎嘎斗了個不亦樂乎。本是常年的幽靜地界,迎來了鮮有的喧囂,潭中的泉水似乎受到熱烈氣氛的感染,驀然翻涌起來,時而噴出幾道高高水柱,濺射蒸騰,水氣和陽光化作眼中絢麗奪目光彩照人的世界。剎那間的燦爛,終將破碎于虛空,但那離去時萬千的眷戀,已在心中刻下不滅的——

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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