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四十二 野猴子

作者 ︰ 縛心術

柔柔的風兒拂過面頰,帶著春天醉人的氣息。那是泥土與青草,花蕊與女敕葉的味道,散發著令人悸動的芳香,聞之神清氣爽,胸中為之舒暢。草間葉上凝結著滴滴晨露,一經陽光映射,愈發晶瑩剔透。露珠如點點淚水,泫然欲墜,傾訴著生命的短暫,露珠如顆顆心房,迎接朝陽,揮灑著生命的燦爛。

露珠將深情奉獻給清晨,復將生命還歸于大地,終其短暫的一生,幻化出五彩斑斕的大千世界,映射過世間百態的悲悲喜喜。人生一如朝露,在這無窮無盡的虛空里,遽爾化雲化雨化為塵時,心中可有無悔之意?悲哉,壯哉!不以為苦,甘之如飴,每一滴露,每一個人,都是——

奇跡。

方道士皺著眉頭,信步行走在山間小徑上。風景過眼如若未見,今兒個心里有些煩亂。有的事兒想不明白,有的事兒辦不利索,連續幾天莫名其妙,一大早上又見鬼了!那鬼不是旁人,正是方老大恨之入骨,深惡痛絕,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剝其皮的呂妖道!

這人已經不可救藥了,天天藏在屋里裝病裝死,出來進去也見不著他一面。一連好幾天,天天都這樣,讓方道士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終日。這事兒有點兒邪乎,按說自個兒跑出來玩,他就算不打不罵,也該問問罷?可他偏偏不管,半點兒也不管,就連今天早上出門冷不丁踫上了,他也瞎了一般,瞪著倆大眼就走過去了……怪了,怪了!你說這叫啥事兒,事出反常必有妖,妖道!

方道士被呂道長連日來反常的表現弄懵了,一天到晚心里嘀咕,生怕他有甚麼陰險毒辣的後招兒,出來玩兒也玩兒不痛快了。當然,煩心的事不止一件,還有,數日來思之不得,屢尋不見,愈加求之若渴的——工具。既然想要當個獵人,那必須要有合適的工具。打獵用弓箭,捕魚用網叉,這兩手空空,又能抓住什麼?甚麼也沒有,哪怕是最要緊的幾塊兒火石,也沒處去找。即使抓到了鳥兔魚蛙,難道要生著吃麼?那不成野人了麼?

方道士並不想當個野人,因此急欲找到合用的工具,但一時求之不得,無怪乎心中煩惱。人的能力,因工具而進步,人的能力,又因工具而退化。你看衍化至今,力不如牛馬,齒不如猛獸,上天難比鳥雀,下水游不過魚兒,然而人為萬物之靈長,工具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沒了工具,就是鷹失其爪,虎去其齒,想要威風神氣,那可太不容易。

沒有工具,沒有火種,只能過著原始人的生活,如這山里的野猴子一般。原始人長長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向山里走去……

方道士不敢走遠,怕迷路,又怕遇上獅子老虎,這幾天只在附近轉悠。當然這里沒有獅子,老虎他也沒見過,但危險的,不只是獅虎,哪怕身邊一只小小的毒蟲,或腳下一個不起眼的泥潭,也會要了你的命!更有那看不見的危險,隱藏在暗處,有意無意地等著你過去……

不是方道士見識多高,也不是大英雄膽小如鼠,人對于陌生而一無所知的地方,多少都會有一種其名的恐懼。而人最大的恐懼就是,看不見,想不到,不知它潛于何處,也不知它何時而來的那種——無知。

先從近處玩兒,模清楚情況,再步步深入,最後佔山為王。這是方老大根據自身狀況以及周邊環境制訂出來的可行性計劃,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和極強的可操作性。天才就是天才,不會死于無知,不會毀于沖動。說來這幾天方道士沒白閑逛,確也發現了不少好玩兒的事物,譬如那條小溪。

小溪就在眼前。

小溪彎彎,溪水潺潺,望來清清亮亮,模來清清涼涼;小溪長長,溪水緩緩,看來干干淨淨,喝來甘甘甜甜。其上入山石,不見來之源頭,其下沒草間,不知所去何方。長長溪流不見首尾,恰如一條白亮亮的綢帶,將那青山環繞其間。

方殷歡呼一聲,月兌掉鞋襪卷起褲管,跳入溪中戲水為樂。白花花的水珠四處濺射,上天入地,打濕了衣衫,揚起了笑臉。春日水猶寒,冰涼浸入心,不怕,不怕,方道士滿心歡喜,又將那一腔煩惱心事,通通寄在山水之間。

水為生命之源,人之親水,亦是天性。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人人都離不開水,人人都喜歡水,水將污濁歸于己身,復將潔淨還于他人,以你清淨之身,滌我心之蒙塵,這是何等高貴的品德!做人當如水,利而不爭,這是水的道,也是人的道。

方道士也很喜歡水。非但喜歡,更對其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方道士的觀念很樸實,水,是用來喝的,沒水,那會渴死人的。水有千萬種,雨雪冰霜,江河海洋,天上地下都是水。方老大要喝水,兄弟們都要喝水,喝什麼水?當年喝什麼水?河水溝水,雨水雪水!好水那都是要討的,輕易也喝不上!髒麼?不髒,喝了渴不死。容易麼?不容易,渴不死挺好。

水利萬物,奈何有人爭之!渴時一杯清涼水,勝過醉里酒萬斛。同樣的是水,不同的是命,人當如水,利而不爭,幾人如水利而不爭?同樣的是水,不同的是心,盛的是冷暖炎涼,倒的是人心世情。

此地與世無爭,方老大獨享這偌大一片青山綠水,正是快活似神仙。這里是山與山之間的連接之處,地勢平緩,溪流浸潤之下,草木格外茂盛。四處幾叢不知名的野花迎春早開,雖白而色淡,卻也清新可喜。水中是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圓圓卵石,密密麻麻鋪在溪底,踩上去既軟且滑,那是生在石上的綠苔,還有石底細細的泥沙。

間或有幾只小魚箭一般躥過,欲要尋它卻又無影無蹤。方道士左撲右抓,卻是一條也沒有捉到,只落得一身涼颼颼的溪水。哈哈,哈哈,抓到不小魚,還有小蝦。它們就在溪邊石間,雖然身體透明偽裝得好,但也逃不過一雙火眼金楮!不多時數只小青蝦落入魔爪,空自揮舞著兩只小螯猛夾,也是鬧了個手心兒癢癢,添了少年幾分玩興而已。

啊喲!那兒還有一只小螃蟹……

這里是方道士昨天發現的新地界兒,因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蝦兵蟹將眾多,被其命名為——寶地。寶地好是好,但他終究是個外來戶兒,看上這塊兒寶地的也不只他一個,想要闖進來據為己有,還得問問原住民樂不樂意了!正自與蝦兵蟹將你追我趕玩兒得不亦樂乎,忽然上首不遠處緩緩踱近一物,旋即靜靜立于溪畔,側目望了過來。方殷悚然一驚,慌忙屏氣凝神——

那物體形長大,毛色黑黃,一雙碧油油的眼楮,閃動著陰森森的光芒……

老虎!

方道士失聲驚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那年獵戶二老王遇上一回,險些把命丟了!後來每次說起來,那臉色……轉念只在剎那間,還等什麼?跑罷!快跑!方老大只覺寒毛倒豎,立時跌跌撞撞跑出溪間,飛快向下游跑去,鞋子也顧不上穿了……

心驚肉跳跑了幾十步,猛一回頭——身後空空如也。再看那老虎仍是立在溪畔,正自低頭喝水,模樣懶散悠閑。

咦?它怎不追?莫非是吃飽了?還是嫌自個兒人瘦肉少……方老大又驚又疑,不由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不對頭,不對頭,不對,不對!那不是老虎!方道士慢慢看出門道兒來了,那是一個假老虎,那是一個——大貓。你看它尾巴短短,頭上也沒有王字兒,個頭兒還沒有狗大,哪有半分百獸之王的威風?錯了,這是一只大貓,裝成老虎出來騙人了!方老大沒有見過老虎,但老虎的模樣就在獵人的口里,在他的想象之中。這個老虎是越瞧越不像,這個老虎的確是個假的,這個老虎是老虎的親戚,貓。

這是一只山貓。

怎會有這般大塊頭兒的貓?方道士暗自奇怪,貓著腰慢慢湊了過去。那只山貓一動不動,低著頭嗒嗒舌忝水,全不理會。人家便是只貓,也沒有裝老虎的意思,方道士大驚小怪,只能怨自個兒沒見識了。至于闖到自家地盤兒上的這個物事,山貓認為他不過是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對自己構不成任何威脅,因此不加理睬。

可是,方道士不這麼想。它裝老虎了,裝了就是裝了,不承認也把自個兒嚇到了,而且還嚇的不輕……因此,受到驚嚇的人生氣了,認為有必要給他一點教訓,讓它知道貓就是貓,老虎是不能隨便裝的,應該回家老老實實呆著,不能再隨便跑出來嚇人了!方道士大吼一聲,抓起把石子兒猛丟過去!這招兒有個名號,叫作天女散花,一打就是一大片,出手必中!撲通撲通撲通,幾石子落在水里,幾石子散在溪邊——那山貓身子猛一哆嗦,霎時皮毛乍起, 牙怒目,肩背聳起作凶惡狀!

「哼!都被人識破了,還敢在這兒裝狠?去死罷!」方老大毫不畏懼,連連大聲呼喝著猛丟石子。山貓口中嗚嗚低吼,作勢欲撲,卻又猶猶豫豫,半天也沒撲上去。方道士大佔上風,揚手連連猛丟……那貓忽然轉身,月兌弦利箭般躥了出去,三下兩下沒了蹤影。

贏了!方道士哈哈大笑,一時得意非凡。他卻不知,這大貓並非野貓家貓可比,一旦真個撲上來,咬死他也沒甚麼稀奇!這山貓又名猞猁,行動如電,牙尖爪利,鼠鳥拿得,獾兔捕得,便山羊 子也是它口中之物——假老虎又如何?惹急了一樣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為何他沒撲過來?天知道。

也許穿了衣服的猴子,還是比較能唬人的罷。

斗完蝦兵蟹將,又打完假老虎,方老大有些累了,兩手抱頭躺在草地上休息。天是那麼藍,雲是那麼白,空氣很新鮮,四周很安靜。你瞧這多好?舒心又愜意,每天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玩兒,玩兒夠了再吃,吃完了……這就是神仙過的日子啊,那叫一個美!為啥讀書認字兒?干嘛費力氣學武功?我瞧這樣就挺好,不若,不若——

不若在這山里當個猴子,將野人計劃進行到底?

誰說的?我可沒說!方道士馬上抹殺了這個荒唐的想法,然後嘆了口氣。那是不可能的,一個英雄的少年,一個天才的人物,是不能只顧吃喝玩樂的。自己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不說了,老提沒意思。也不能老這樣兒,還得回去學點兒東西,等到,等到過幾天,玩兒夠了再說……

山里千奇百怪的物事很多,恐怕方老大一時半會兒是玩不夠了。也由不得他分出心神深思熟慮,當下又來了一個。一個小東西鬼鬼祟祟湊了過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山外來客,眼神迷茫又警惕。方道士微微一驚,連忙坐了起來——那物毛色灰白,頭尖耳圓,四肢短小,尾巴搖搖。

這是甚麼?

這物事方老大認識,叫做野狗。這是一只小野狗,來到這里也是喝水的,水還沒喝忽然見到一只從沒見過的怪獸,當下便顛兒顛兒跑了過來。

這是什麼?

似乎是一個猴子,可是它臉上沒有那麼多毛兒……這長得可真丑,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眼楮上面竟然還長著兩條黑毛!咦?它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什麼?樹皮?還是樹葉?小野狗大為不解,湊到前面拿鼻子亂嗅一氣,吭哧吭哧忙個不停……方老大呆呆看著它,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只似狼又似犬的寶貝——灰毛兒。哎!一眨眼,已經出來好些天了,兄弟們可好?灰毛兒可好?說是一時想不起,實則一世不能忘,共甘苦,共患難的朋友們,你們,可還好?

小野狗正自忙活得歡,忽覺頭頂上落下一物。一驚抬頭,卻見那大家伙面色和善,眼神溫柔,正伸出爪子模著自家腦門兒。這是干啥?動手動腳兒的,真是難為情!正待甩頭掙開,又覺頭頂上麻酥酥煞是舒服,好似,好似,爹娘又軟又厚的舌頭……小野狗舍不得甩開腦袋了,一時間尾巴猛搖,眯縫著兩眼,十分陶醉的樣子。

「叭」一聲輕響,方老大忍不住賞了它個腦蹦子,一如對待自家灰毛兒那般。卻不料這小家伙個頭兒小是小,脾氣可不小,吃痛之下登時勃然大怒,嗚嗚低吼著張嘴就是一口!方道士早有準備,將手一抬——小野狗跳了兩跳,眼見那兩只爪子是咬不到了,又急忙去咬另外兩只……

方殷哈哈大笑,起身便跑。小野狗不肯罷休,隨後猛追!一人一犬一個跑,一個追,一前一後團團亂轉……好玩兒,好玩兒,打跑一個假老虎,又來一個傻子狗,哈哈!不知死活,敢咬天才大英雄?瞧著,瞧好了,看我一飛沖天!

方道士一躍而起,輕飄飄飛過溪流,姿式美妙地落在對面。小野狗沖到溪邊,一時又氣又急,幾欲也如他一般飛過去,卻又怕力氣不足,半道兒上掉進水里——跳,或者不跳,這是一個難題。小野狗很是為難,一時在溪畔左看右看,一時又伸出小爪試探,神色焦急又茫然……方道士見狀怪笑連連,樂不可支!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長嗥,淒厲而急切。那小犬聞聲回頭望望,又扭頭看了一眼,便慌慌張張跑走了——這是大的招呼小的回去,沒玩兒的了。方老大有些惋惜,心道這就走了?我還沒有玩兒夠。還玩兒?方道士只顧玩樂,猶不知自家又在鬼門關前頭兜了一圈兒。這野狗不是那野狗,他見的那是荒郊野地里的流浪狗,這是什麼?這是深山老林里的豺狗!

豺性凶殘又喜群居,一旦找準獵物,立時群起而攻之。別說方老大剛才遇上的假老虎,便是真老虎來了也要懼它三分!剛才那只是什麼?傻狗?那是本地豺王的公子,也許就是未來的王者!彈腦蹦兒?幸好群豺那會兒沒看見,要不然天才大英雄這會兒連骨頭渣兒都剩不下了……

也罷,好在沒出大事,無知者無畏,這就接著玩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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