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木鳥。
木鳥尺許大小,雕得生動傳神,煞是精巧。方殷喜笑顏開,連忙接過細看——那鳥顏色淡黃,頭圓喙尖,頸細尾長,頭有彩冠,足趾宛然,雕工細膩之處,片片羽毛栩栩如生。雙翅是兩扇極薄的木片,動之上下嗒嗒作響。方道士把玩片刻,嘖嘖贊嘆︰「老大,你這手兒可不賴,瞧瞧,這跟真鳥兒一樣一樣的……咦?這鳥兒咋沒長眼?」宿道長笑而不答,輕輕拿過木鳥,于鳥月復下喀喀旋了數下,旋即張開手——木鳥雙翅嗒嗒連振,驀然飛起,飛至半空不斷振動雙翼,于二人頭頂盤旋。
飛了,飛了!
方道士又驚又喜,看著天上連連拍手大叫,激動萬分。宿道長點了點頭,復坐隴上看著那木鳥,面色平靜。
好玩,好玩!什麼叫做寶貝?對于方老大而言,這就是天大的寶貝!看見沒?會飛的木鳥!這是給我的,這是我的了!管他金子銀子,山珍海味,仙丹秘籍啥的,甚麼也比不上這!為什麼?因為高興,因為開心,因為,因為……
因為尚未失去的純真,因為並不完整的童年。
「老大,老大,你把它捉下來,我要玩,我要玩!」方道士樂呵呵看了半晌,又跑過去拉住衣袖連連大叫。宿長眠歉然一笑︰「對不住,我不會飛。」方老大撓著頭看看他,面色狐疑︰「我不信,你又騙人……」宿道長搖了搖頭,輕嘆道︰「等等罷,等他飛累了,自然會回來。」
「是麼?」
「是的。」
「老大,你可真有本事,這手兒太神了!」
「沒什麼,好多人都會做,這木鳥飛天也不是我想出來的。」
「是誰?還有誰會做這個?」
「公輸般。」
「那人我不認識。」
「魯班。」
「哈哈!這個我知道,魯班門前耍大刀的魯班!」
「大刀……」
二人坐于隴上,抬頭看著天上飛旋的木鳥,一時無語。半晌,宿老大笑道︰「你猜猜看,這只木鳥我做了多久?」方老二想了想︰「一個月?」
「一天。」
「歷害!」
「你再猜,我使他飛而不墜,盤旋成圓,又用了多久?」
「一天?」
「一個月。」
「歷害。」
「你說,為什麼它可以飛,你我不能飛?」
「你這不廢話麼?它有翅膀,你有麼?」
「我沒有……對了,你見過孔明燈麼?它也沒有翅膀,怎麼又能飛?」
「見是見過,對了,它能飛!咦?它……」
方殷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了。宿長眠輕聲道︰「我告訴你,孔明燈燃將起來,燈罩內清氣升而濁氣降,待到濁氣排出,清氣便將燈罩頂起來了。」方道士連連點頭,貌似听懂了的樣子,忽又猛一搖頭︰「不對!照你說的,屁也是濁氣,為啥我每回放完了濁氣,卻又飛不起來?」宿道長聞言哈哈大笑,贊嘆道︰「舉一反三,很是高明!哈哈,小子,有你的!」
「哈哈,那還用說?聰明人都是……」方道士隨之大笑,得意洋洋。
「許是你肚里的濁氣太多,一時放之不盡,用之不竭罷哈哈……」宿道長捧月復大笑,樂不可支。你!這人!上當了……方道士恨恨還以白眼兒,一時胸中為之氣結。良久,宿長眠止住大笑,緩緩道︰「你說,人若插上一雙翅膀,可不可以飛上青天?」
大傻子!
方道士不答。方道士不理他。方才他已將方道士得罪了,現如今只能自說自話。宿道長卻也不用他回答,宿道長怔怔出神,仰頭望著藍天白雲,宿道長自說自話︰「終有那一天,你我登高展翅,一躍乘風,翱翔于天地之間,盡覽那大千世界,復尋那乾坤奧妙!你說,你說,那有多麼好……」
「我才不干!掉下來那不摔死了麼?你這人,腦子壞掉了!」方道士聞言大驚,驚愕之余忍不住開口訓斥,心中登時又將此人從神道劃歸瘋道之列了。瘋子嘆了口氣,忽然又笑了︰「那一天,我已經飛過了。」
天上白雲飄,鳥兒在樹上叫,中間飛著一個瘋子道……
方道士揉揉眼楮,再次細細打量眼前這個新認的老大,一時也不知應該怎樣形容此人了。過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問道︰「老大,你,你那天飛的高不高?是不是威風又神氣?」宿道長望著天,輕笑道︰「說來神氣,威風掃地,你看——」
木鳥扇動翅膀,飛在上方盤旋不止。話音甫落,忽而雙翼一滯,直直從天上墜下……方殷大吃一驚,生怕那寶貝掉下來摔壞了,慌忙沖上前……沒跑兩步兒,叭嗒一聲木鳥重重跌落在地,灰頭土臉,模樣狼狽。
「便是這般。」宿道長撫掌而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這人!恁沒良心!方道士也懶得理他了,走過去拿起木鳥反復察看——倒也沒事兒,這寶貝還挺結實……哈!找到了,機關原來在這兒!來來來,我來給你加把力氣,飛啊飛,給我飛!鳥月復之下裝有機括,依樣轉了幾下,又攤開手掌……木鳥趴在那里一動不動,方道士怔怔看著呆若木雞。扭頭兒看看宿道長,他卻早已起身走遠,回頭再看木鳥兒,寶貝怎麼不听自個兒使喚?
死鳥兒,快給我飛起來!飛,飛,飛!要是再不飛,馬上叫你死的難看!
再一時,木鳥終又飛上天空,鼓動雙翼盤旋在頭頂。方老大歡喜拍手,又跳又叫——沒甚麼,那鳥兒沒長眼,自個兒可長著了!小小機關,難不住天才大英雄,這邊轉它它不動,不成再往那邊轉,你看你看,這不是飛起來了?
——天上一個太陽,下邊一個鳥兒,鳥下邊一個人,再下邊一地草。
方道士玩得高興,不由詩興大發,吟出以上千古絕句。天才啊,天才!方老大喜不自勝,一時豪情滿懷,只覺威風無二——如何?能耐人就是能耐人,一不留神,這都會做詩了!誰個不服?過來比一比?趙子龍會作詩,這叫文武雙全!你瞧這寫的多好?不成不成,得趕緊記不來,要不然呆會兒忘光了,回去怎麼顯擺……
風和日麗,春色喜人。滿目的翠色橫亙于天地之間,起伏不定,輕柔的雲朵懸浮在峰畔山巔,如夢似幻。青草,山花,紅日,雲天,飛鳥,少年——這是一幅美麗而絢爛的畫卷,徐徐展開,無可言表,詩亦難現。鳥兒何以觀?有木怎無目?心隨鳥飛天,抬眼望天顏。這一刻,時光仿佛凝固,凝固,凝固……白雲千載,轉瞬萬年。
飛吧,飛吧,飛上青天。
午時將盡。
方道士在做飯。上上下下添水燒柴,滿面炭灰忙里忙外,這個苦力當的已經不是心甘情願,而是死心塌地了。何以至此?當然其中有許多復雜因素,方老大自有計較,不足與外人道,只說一點——肚子餓了。
這都多少日子沒吃中午飯了?仔細數數怕有半輩子了罷?即便沒那麼久,好幾百天總是有的,好不容易有了機會,這一頓飯可不能落下!方道士越想越氣,越氣越餓,只覺肚皮已經貼上脊梁骨兒了——不適應,還是不適應,一天吃一頓飯,哪里是那麼容易適應的?再說了,這又不是不想吃,也不是不敢吃,而是一直沒的吃。
好了,好飯出鍋!
這是一鍋半生半熟的干飯,上半截兒熟米,下半截兒生米——沒事兒,一樣吃,反正做了一大鍋,吃上頭軟和兒的就是了。方老大盛了一碗干飯,站在灶邊大口咀嚼,吃得很是香甜……吃了片刻,又端起鍋,拿著碗筷去了外面。
屋里吃來氣悶,外頭有多涼快?那邊有陰涼地兒,再拿一個板凳……不錯不錯,怪不得剛才吃得沒滋沒味兒了!喂——
老大,你吃不吃?
一鍋干飯,兩個人吃。宿道長低頭慢慢吃著,眼楮看著碗里的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這人!倒是不客氣,白吃別人做的飯,連個謝字也不說一個!方老大一時有些不滿,轉念間又心中釋然。
米是人家的,鍋是人家的,啥都是人家的,自家只不過動動手兒……算了,算了!做人要大度,不和他一般見識,吃飯,吃飯!吃了一碗又半碗,方道士又吃得沒滋沒味兒了,眼看著半碗白白米飯,竟然一口也吃不下了!咦?怎麼會這樣?明明肚子還沒飽,怎地忽然沒了胃口?沒辦法,方老大還沒意識到,小叫花自打進山當了道士,口味已經今非昔比了!盡管一天吃一頓,但那吃的是啥?有魚有肉,有菜有湯,早就吃順口了!小叫花變作小道士,口兒刁了,這淡而無味的干飯,確是難以滿足方道士的嘴巴了!
吃肉!我要吃肉!方老大罷口不吃,張嘴提出了更高層次的要求。宿道長低頭吃飯,全然不理。方道士看他半晌,嘆道︰「你這兒沒肉吃,是罷?」宿道長隨之嘆一口氣,表示遺憾。沒有正好兒,我有辦法!方道士霎時面色一變,湊過去神秘低語︰「老大,這事兒交給我了!不過你那些個寶貝物什,可得給我使使。」
「你會使麼?」宿道長放下碗筷,一笑開口。方道士連連點頭,滿臉激動之色︰「會,會!你不知道,我原本就是一個——獵人。」此言一出,驀然一陣山風吹過,遠方千山伏首,四周萬谷嗚咽,雲霧中隱有鬼哭狼嚎之聲傳來!那幾度上天的木鳥猛地一顫,叭嗒又從天上掉了下來。宿長眠兩眼眯起,似笑非笑︰「了不起,說說,你都獵到過什麼?」
「哼!野兔家雀兒,草魚王八,山雞……呃,獅子老虎也有!」方道士信誓旦旦,昂首挺胸。宿道長笑道︰「神佛座騎,絕域之獸,說來听听,你獵到的獅子又是何等模樣?」方老大呆了呆,冷哼道︰「這還用說!不就是一個頭,一張嘴,兩只眼楮四條腿,咕咚咕咚跳下水,咦?不對!那是蛤蟆,獅子是這樣子……」不是吹牛皮,這獅子方老大經常見到,而且還曾經騎它腦袋上大展神威,如何不識得?就說那是石頭做的,想來模樣兒跟真的也差不多罷!說就說,誰怕誰?方道士當下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胡吹一通,其活靈活現之處有若親見。
宿道長又走神兒了,坐在凳上怔怔望著西南方向,忽而微笑,忽又嘆息,迷離的目光閃閃爍爍。這人就是這般,總是莫名其妙讓人模不著頭腦,方道士不過來了一天,卻已給他弄的五迷三道兒,時常找不到東南西北——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大……
宿道長笑了笑,起身走開。方道士嘆了口氣,一時無語。也沒甚麼,高人都這樣兒,怪里怪氣不按常理出牌,見的多了也就習慣了。片刻,人回來了,端來一籮半青半黃的草藥,還有石杵石臼陶罐,道︰「將這些藥草,盡數搗作膏狀。」說完也不等人開口,一甩袖子又走了。
方老大又嘆一口氣,坐下拿起石杵,砰砰砰開始搗藥。也沒甚麼說的,聰明人心照不宣,要用東西,還得干活兒。至于干到什麼時候兒才給你,那個不用你操心,想給你時候兒就給你了,干著急也沒用,因為他說過——他,才是這里的老大。
砰砰砰,砰砰砰,石杵上上下下,手臂上上下下,石臼抖抖顫顫,身子抖抖顫顫。方道士左右開弓,搗了個不亦樂乎。這活兒看著簡單,可是著實不好干,藥草擱多了不行,軟塌塌搗它不動,放少了也不成,又費功夫兒又費力氣,勁兒大了累的慌,勁兒小了搗不爛,時不時還有粘粘糊糊的汁水濺出來,煩死個人!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午就在時起時落的砰砰聲中過去,天色慢慢暗下來了。方道士滿頭大汗,癱坐地上傻了一般——這下累慘了!搗了半天還沒搗完,這簡直不是人干的活兒!怪得誰來?自個兒樂顛顛兒跑這兒來吃苦受累,你說這不是吃飽撐的麼?你听,你听,吃飯的鐘又響起來了,這一天就這麼不明不白過去了……
怎能說不明不白?付出才有回報,有勞動就有收獲,但見那半罐粘稠的碧綠藥糊,方道士又笑了,帶著疲倦的滿足,帶著酸痛的喜悅。呂道長也笑了,帶著傍晚的涼風,帶著落日的余暉——甚好,甚好,就這樣,去做飯罷。
干飯又煮成稀飯,一樣的滋味平淡。
吃喝著寡淡的湯湯水水,咀嚼著平平淡淡的一天。說來清淡,口有余香,道是辛苦勞累不好玩,心里卻又那樣寧靜滿足。奇怪,奇怪,方道士心里很奇怪,不怪,不怪,奇怪還是不明白——
努力過的回報,微薄亦豐厚,耕耘後的收獲,苦澀也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