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聲 正文 五十一 一日春雨兩頭閑

作者 ︰ 縛心術

春風吹過夜,細雨襲面來。

昨日還是艷陽高照,今日卻又春雨綿綿。四月的天,小孩兒的臉,時哭時笑,說來就來。這雨下的可不是時候兒,今天方道士起個大早兒,忙東忙西折騰沒完,為了啥?為了啥?你說為了啥!為誰辛苦為誰忙,為誰終日累斷腸?為了山人的計劃,為了心中的理想,英雄就要上路,獵人就要出發,殺!

沒甚麼,一點毛毛雨,擋不住沸騰的熱血,更阻不住沖天的豪情!上路上路,風雨無阻,猴子穿衣服,野人帶武器,最後一步的進化已然完成,獅子老虎不算甚,野豬狗熊滾一邊兒,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讓路讓路,我來了,殺殺殺!

準備好了麼?好了,出發!

方道士搖身一變,變作方獵人。方獵人站在雨中威風赫赫,雙目炯然。人飾衣服馬配鞍,一套裝備鼓搗在身上,登時顯得氣勢非凡,瞧來是那樣與眾不同。但見他左手柴刀,右手漁叉,身背一長弓,腰插數支箭,懷里鼓鼓囊囊,暗藏瓶瓶罐罐,頭頂一鐵鍋,用來遮風擋雨……

「你頂個鍋作甚?」一人眼神迷茫,拿著雨笠問道。方獵人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鍋?你不懂,這叫做頭盔。」宿道長怔立半晌,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進門。

「等下!還是用你那個,這個頭盔太大,眼楮看不見……」方道士無奈叫道。宿道長一笑返身,拿過鐵鍋,又給他戴上雨笠︰「這便去罷。」方獵人點了點頭,神色凝重地交待了幾句,而後決然轉身,面色凜然,雄糾糾,氣昂昂地踏上漫漫征途。

備好大鍋?想炖魚?柴火不夠?烤全羊……

言猶在耳,背影淡去,宿長眠驀然哈哈大笑,其聲清朗悠遠,回蕩山間。

斜風吹送,細雨沙沙,方道士頂風冒雨出門,開始了一天的戰斗。問其戰果如何,此時說來尚早,誰人也不曉得。大家都有事情要做,風雨無阻的也不只他一個,徒弟在外一人淋雨,師父豈能獨善其身?

上清峰。

呂道長月兌下簑衣,摘掉斗笠,輯手道︰「掌教師兄,長廉有事稟告。」沐掌教笑道︰「呆會兒再說,來來來,先喝口熱茶。」

二人落座,飲茶,敘話。

「沐師兄,長廉才能平庸,有負所托。」呂道長神色黯然。沐長天一拍大腿,搖頭笑道︰「果然!又是那個臭小子,听說他天天跑去外面瘋玩,是麼?」呂道長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沐掌教喝一口茶,又道︰「長廉,不是師兄說你,你怎如此放任于他?」呂長廉默然片刻,苦笑道︰「長廉本就無用,不過師兄,這件事情卻是因你而起。」

「我?這話從何說起?」沐長天訝然道。呂道長輕聲說道︰「心猿。」沐掌教怔了怔,恍然笑道︰「不錯,這話是我對他說的,卻是講給師弟你听。」呂長廉嘆道︰「心猿心猿,猿由心生,以心囚之。師兄,若非是你這般說,事情也不至落到如此地步。」沐掌教聞言瞪大眼楮,愕然道︰「師弟,我說心猿,是要你將那只野猴子關起來,嚴加看管,你……」

呂道長聞言同樣愕然,二人怔怔對視半晌,又齊聲長嘆。

誤會了!天大的誤會。呂道長嘆道︰「師兄,猿也好,猴子也罷,你為甚又在前面加個‘心’字?長廉以為……哎!」沐掌教一時無語,心說要不然怎樣講?難道說你原本就是個野猴子,千萬把自個兒看緊點兒?

「罷了,隨他去罷,也沒甚麼。」沐掌教哈哈一笑,低頭喝茶。呂道長連連搖頭︰「師兄不知,近日來他是變本加厲,及至前日,已是夜不歸宿,長廉心里極是擔憂。」沐掌教皺起眉頭思忖片刻,繼而哈哈大笑︰「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莫非他真在山中當了野猴子?哈哈……」呂長廉愁眉苦臉道︰「師兄莫笑,長廉正為此事而來,方殷他,他……」

「他如何?莫不是給老虎吃了?還是讓妖怪捉去了哈哈哈……」沐掌教不以為然,大笑不止。呂道長看他一眼,嘆了口氣,終于緩緩說出了今日來意︰「他遇見了百草峰那人,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話音未落,笑聲戛然而止。

「是他?」沐長天面色一變。

「是他。」呂長廉苦笑點頭。

半晌。

「師兄,你怎不說話了?」

「無話可說。」

半晌。

「師兄,現下勞煩你去趟百草峰,將人救出來罷。」

「成。」

半晌。

「師兄,這就去罷?」

「外面在下雨,山路濕滑,改天我再去。」

還是半晌。

「師兄,你莫不是不敢去?」

「亂講!」

沐掌教拍案而起,大喝一聲。旋即又緩緩坐了回去,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是不敢,我去那里救他,誰去那里救我……師弟你想是去過了,如何?」呂道長喟然一嘆︰「轉瞬之間,氣力全無,哎!妖人,宿師兄無愧此名。」

二人相對嘆息,一時又無語。

「你說一個猴子,放在妖人那里,會變作甚麼?」沐長天忽然笑道。呂道長嘆了口氣,無奈道︰「師兄,你又來了!」沐掌教訕訕一笑,正色道︰「不錯,現下事態緊急,容我好好想想……」正說著忽又喜動顏色,抓耳撓腮︰「哈哈,妖猴,小妖猴!來來來,吃道爺一棒!哈哈哈……」

呂道長閉上雙目,不忍再看。自家掌教向來如此,一把年紀還是這般,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清弟子疏于禮教,不成體統,多半由此而來。此人當年是出了名兒的怪胎,與那妖人合起來,正是一對兒妖怪,如今又來了一個猴子……妖猴?師父,祖師,上清上清,無上天尊——

「掌教師兄!你想到辦法了麼?」睜開眼楮,卻見那人同樣閉著兩眼端坐椅上,一臉正經……呂道長忍無可忍,大聲問道。沐掌教闔目不語,良久緩緩開口道︰「在想。」呂長廉忿然起身,沉聲道︰「師兄你慢慢想,長廉告辭!」說罷轉身便走,快步離去。

「且慢!」

呂道長心中一動,驀然轉身︰「師兄!你可是……」沐掌教起身拿過簑衣斗笠,大步上前,笑道︰「師弟走得匆忙,莫忘了外面還在下雨。」呂道長怔立片刻,一把接過轉身又走,什麼話也懶得說了。

「呂師弟——等等我——」

沐掌教望著遠去的背影,沒有說話。有心隨他去,去了又如何?沒有辦法,確是沒有辦法,那個人,莫說是自己,便是上代長老齊至,對他也是無可奈何!為何?為何?師弟不知,師兄也有苦衷……罷了,罷了,就這樣罷!嘻嘻,心猿心猿,妖猴妖猴,卻也——

挺有意思。

傍晚。

大英雄殺敵無數,趙子龍滿載而歸。

方老大遠遠望著那幾間草屋,一時間連死的心都有了。

殺甚麼敵?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喝了一肚子西北風!載甚麼歸?滿頭滿臉一身泥巴,還是頭上插著的雞毛?獵人全副武裝打了一天獵,末了兒灰頭土臉落了一個毛,你說這叫啥事兒?天,天哪——方道士停下腳步,心里很是為難。

完了,完了!牛皮吹破了,臉也丟大了!早上怎麼說的來著?雞鴨魚肉?劈柴燒火?別吃飯等著我?這是誰說的?是我麼?好像是……這可怎麼辦?兩手空空回來,怎麼和他交待?沒的說,敗了!慘敗!

對了!今兒個天氣不好,下雨了!這天兒誰還出來?兔子山雞猴子啥的,我是一個也沒瞧見!對對對,就這麼說,這事兒本來也不怨我!

方道士自顧點點頭,口中念念有詞向前走去。

「老大,我回來了!」

「老大,今天我……就是這樣。」

「老大!我沒騙你!」

「哈哈,雨停了?你看你看!」

「你……我……」

「哎!還是告訴你罷!」

方道士口沫橫飛解釋半天,宿道長一直笑而不語,靜靜地注視著他。那目光水一般柔和,夜空一般深邃,驀然鋒芒閃動,又如月兌弦之箭一般犀利。方道士終于抵受不住,一時只覺所有心事都給他看穿,沒奈何只得哭喪著臉,一五一十全部招供。

「這根雉尾很漂亮。」宿長眠微笑說一句,轉身走開。

你看人家!多有眼力?既不譏笑,也不嘲諷,一點兒都不讓人下不了台——方道士聞言大喜,登時又將懊惱的心思扔在一旁,拔下斗笠上那根雞毛左瞧右瞧……高人就是高人,雞毛都不叫雞毛的,叫甚麼尾!听著多麼神氣?不錯,不錯,果然是個漂亮的雞毛!方道士越看越歡喜,嘖嘖贊嘆半晌過後,心里又得意起來——看吧,怎麼樣?折騰一天,還是沒有白忙活,得到一根寶貝雞毛兒!這毛兒多麼難得?那可不是平常雞,那是會飛的山雞,一般人連毛兒也模不到的……

得意之下,方道士心情大好,忙不迭又去做飯,準備好好犒勞犒勞自個兒。

飯後。

涼風習習,吹去一身疲憊。天上月兒微笑,星星眨眼,二人坐在屋前納涼,神態愜意。方道士是個閑不住的人,此時談興正佳,說完了自個兒白天如何與那野兔斗智斗勇,錯失良機,又講到那擦肩而過的山雞是多麼狡猾,一刀下去差之毫厘……

「頭發絲兒!就差那麼,那麼……」方道士激動比劃道︰「頭發絲兒那麼一點點,咱倆今兒個就有燒雞吃了!」說罷重重跺腳,非常非常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宿道長跟著嘆了口氣,表示非常非常之遺憾。

「還有一個沒尾巴黃毛兒羊,傻乎乎從坡上吃草,我慢慢靠近了,嗖一箭射過去……一下就跑沒影兒了!哎——」

「那是 子。」

「還有一個大花長蟲,掛在樹上可嚇人了!那家伙碗口一般粗,身子比那個樹還要長,瞪著倆眼跟牛眼一樣!還好我跑的快,要不然……哎!」

「那是蟒蛇。」

「還有……」

「那是……」

「咦?老大,你懂的不少啊,甚麼都知道。」

「是你見的少,不是我懂的多。」

宿道長起身點點頭,便待離開。方道士意猶未盡,連忙叫道︰「老大,你再呆會兒,我這還沒說完了!」宿道長搖了搖頭,緩緩走開。方殷急忙追了過去,拉住衣角︰「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宿長眠嘆一口氣,無奈笑道︰「小子,你可知,我這兩日間所說的話,比以往三年還要多?」

甚麼?三年!他說,三年?

一怔之間,音容已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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