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宿道長就出了房門,又是燒水又是劈柴,來來回回折騰好幾趟,非常沒有眼力地將方道士吵醒了。方道士卻也沒有發作,爬起來揉著眼楮嘟囔道︰「你這人!昨晚上給你兔腿兒不吃,看,現在餓了罷!」
多麼香的一支兔腿兒,好心好意留著給他帶回來,他卻一口不吃!這人,就是個古怪脾氣,不吃正好兒,我自個兒接著吃!方道士歪著頭發了會兒呆,想到昨日的輝煌戰果,一道口水不知不覺從嘴角流了下來……那個野兔套在繩圈里有氣無力地蹬腿兒,狼狽又可憐的模樣猶在眼前,方獵人終于捕獲了當上道士以來的第一只大型獵物,心里那份兒驚喜和激動自不必說,其後輕車熟路尋了水源,急不可耐拾柴燒火,如何一刀斷頭,生扒活撕,兩手通紅掏出內髒肚腸,場面太過血腥也無須細表——
還等甚麼?哈哈,吃罷!
盡管鹽巴放得多了些,口味有點兒重,盡管情急之下烤得半生不熟,筋肉里面還帶著血絲兒,盡管炭灰處處黑黑乎乎,但是,好吃!好吃,就是好吃,因為這是辛苦捕來的獵物,因為這是親自操刀下的廚,因為好吃,所以好吃,方獵人吃得香,方獵人吃得美,方獵人吃得興高采烈忘乎所以大笑出聲——
獵人獵人,名正言順,自給自足的生活已經來到了!有第一只便有第二只,有第二只便有第三只,有第三只便有無數只,兔子吃完,再吃山羊野雞,飛禽走獸全在我手,老虎獅子也要嘗嘗,猴子當老大,此山我為王!這是多麼值得慶祝的大事,這是多麼歡樂美妙的時光,宿老大啊宿老大,別說兄弟不仗義,這就留一個兔子腿兒,回去給你嘗一嘗……
可惜宿老大不吃。
宿道長似乎有心事,飯也吃不下了,從傍晚到半夜一直坐在板凳上發呆,望著天邊時而微笑時而嘆息,又喃喃自語傻了一般——
來了,來了,來了……
誰來了?有病罷你!方道士給他晾在一旁,大為不滿——這人!眼前威風又神氣的獵人不去夸獎,放著生動又有趣的故事半句不听,說他他不理你,問他他也不說,一味在那里呆呆傻傻自說自話,說是不氣人,真個氣死人!方道士心里惱火之余,不免胡亂猜測,諸如練功走火入魔,發燒腦子燒壞種種,又如晚上沒給他做飯賭氣,看見別人抓到兔子眼紅等等……末了兒,方道士終于一語中的,還魂驚夢!
——發春了罷你!難不成你老相好兒來了?
宿道長撫掌大笑,連連點頭,隨即樂顛顛跑回屋里不知道干什麼去了。果然!方道士恍然大悟,難怪他一臉春意,傻乎乎的眼角眉梢兒都是笑,原來是為了女人……卻不知道那個女人長什麼樣兒?是丑是俊?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還是和他一般,整天神神道道叫人模不著頭腦?
老相好……
且不提之後如何驚訝得睡不著覺,胡思亂想想到些甚麼,只看今早宿道長忙里忙外,親自下廚殷勤備飯,方道士轉過念來,已然驗證了晚間的想法——他,也會做飯麼?從來都是自個兒做,他只會大爺一般讓人伺候!他這不是餓了,這飯當然也不是做給自個兒吃的……看看?要不是那個女人來了,他做的飯只怕這輩子也嘗不到一口!
老相好兒?我呸!
方道士啐口唾沫,冷笑著踱出柴房,自個兒玩兒去了。
木鳥木鳥天上飛,木馬木馬地上跑,木頭人,坐好了,一會兒來個老相好兒?
呸呸呸!怎又想歪了?重來重來,木鳥木鳥天上飛,木馬木馬地上跑,木頭人,坐好了,一不留神老相……
方道士忍不住好奇,玩也玩得心不在焉,射了幾箭,又懶懶躺在樹蔭下發呆。這個老道,這個老大,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一個人在山里住著,冷冷清清過日子,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可憐的人吶,還好自個兒來了,可以經常陪陪他!他也有家人麼?怎不和他住在一處?那個老相好甚麼模樣?他倆有小孩兒了麼?要是有,又是男孩兒……
哎呀!難不成,難不成……
方道士猛然想到一事,當下一躍而起,面色激動神情亢奮!
——難不成老相好兒和他來相會,一不留神給自個兒帶個小相好兒?
這一天,不做飯的老大窩在柴房做飯。這一天,愛打獵的獵人沒有出去獵。這一天多雲轉晴風兒輕柔,這一天鳥語花香萬蟬齊鳴,這一天是如此平淡的一天,這一天又是那樣不平凡的一天,不為所有命中注定的相會,不為一生一世的相知相伴,只為一句承諾,一個約定,和那一絲——
莫名的期待。
還有一股沒頭沒腦的香氣……
方道士聞著味兒跑過去,一眼掃過,登時驚呆!
門外矮桌上,大碗小碗滿滿當當,大碟小碟重重疊疊!碗扣碗,碟扣碟,蓋得嚴嚴實實不見菜品真面目,掩是掩,聞是聞,道道香氣絲絲縷縷心里溢出來。果然真人不露相,露上一手兒嚇死人,不想老大是個大廚,終日瞞得老二好苦!早知你有這個本事,何必天天干飯稀飯?說來就是你的不對,吃飯馬虎做人糊涂!
方道士大驚失色,繼而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夸贊吹捧半晌,最後連連點頭給這豐盛宴席定下威風名堂叫作——
一桌好飯。
怎生是好?說個看看?看看,看看,揭開一碗清清白白,說是青椒拌筍絲,又揭一碗紅紅火火,卻是干椒炒山菇,掀起一碟花里胡哨,紫菜蔥白黑木耳,再來一盤淡而爽口,蘿卜黃豆小油菜……道道色澤鮮亮,令人賞心悅目,呼吸著香而不膩的幽幽香氣,著實使人胃口開大饞涎欲滴。
桌上是菜,桌旁是飯。一個大鐵鍋,煮的面條一根一根整整齊齊,有湯有水兒;一個小木桶,蒸的米飯一粒一粒白白亮亮,飽滿又喜人。
「服了你了!」方道士嘆一口氣,真心實意說道。
「也沒什麼,可用材料不多,只能這樣了。」宿道長擦了擦手,謙虛地說道。
「你這都從哪兒整來的?嘖嘖,跟變戲法兒一樣!」方道士有些好奇。
「遠近遍地都是,屋里也有,你看不見罷了。」宿道長搖頭一笑,望向遠方。
方道士咽口唾沫,小心翼翼問道︰「老大,這些個好吃的,我可以先嘗嘗麼?」
宿道長已是望眼欲穿,輕聲曼語︰「靈秀,靈秀,幾度寒暑,是否風采依舊?」
甚麼?甚麼秀?听名字果然是個女人!方道士心里一動,隨聲望去︰「來了?」
靈秀,靈秀,你來了麼?還有那個……宿道長喜形于色,微笑凝眸︰「來了。」
驀然遠方蟬聲大作,一個白衣人踏著田埂上的松軟泥土,踏著草地上的細碎陽光,踏著天地間的重重蟬鳴,遠遠行來……
——近了,近了……
——不,不,他不是一個人,他的後面還跟著一個人……
——不對,不對,這不是兩個人,這一大一小是兩個……
轉眼間兩人一前一後行的近了,看清楚了模樣——前面一人白衣飄飄,步履不徐不疾,意態閑適從容,頭頂上光潔溜溜,明晃晃頂著一腦袋太陽,就像一個發著光的大燈泡兒;後頭一個小的麻衣草鞋,愣頭愣腦左看右看,腦袋上同樣 光瓦亮。一眼看上去就像兩個燈泡兒,加上天上的日頭,三者一齊放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
方道士已經被晃暈了,猛揉眼楮試圖看得再清楚一些!沒錯兒,沒錯兒,眼楮瞪出眼眶,下巴掉到地上,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一前一後走過來的是一大一小……
兩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