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好兒?
小相好兒……
方道士大失所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登時興味索然。騙子,都是騙子!哪里又有老相好?明明是個大和尚!哪里還有大姑娘?來了一個小和尚。都是這可惡的宿老道,明白話不明白說,讓人糊里糊涂東想西想白白空歡喜一場!轉念間二人已至身前,齊齊止步。宿道長微笑注目︰「你來了。」大和尚注目微笑︰「我來了。」旋即二人含笑互視,一言不發。那小和尚也不說話,蔫頭蔫腦杵在後頭,木頭樁子一般。
這就完了?
搞這麼大陣勢,馬馬虎虎收場,來了兩個和尚,一人不咸不淡說了句話……就這麼完了?沒勁!方道士非常之不滿,一時間干巴巴陪在邊兒上,無趣得緊。沒勁歸沒勁,又忍不住拿眼偷瞧那個大和尚,心里還是不由暗贊了一聲——
漂亮!
漂亮漂亮,漂亮和尚。但見他生得身形修長,膚色白女敕,氣度雍容,立在那里一襲純白僧衣片塵不染,端的悅目。細看和尚唇紅齒白,鼻如通天玉柱,眉黑而潤長,目秀而清朗,若是給他滿頭烏發,登時活月兌月兌一個美貌大姑娘!要說男人生得像個女人有些不美,偏偏一個光頭讓他美得不落俗套。
漂亮漂亮,一時瑜亮。一個和尚一個道人面對面立在那里,同樣俊美不凡,一般畫中人物。宿道長可謂清俊,仙風道骨,最像道人的道人;那和尚說來俊俏,已是俊得過俏,最不像和尚的和尚。畫中人,人入畫,青天白日,山色麗景奪不走兩人的神韻;人靜風動,衣袂輕揚,更增畫中人物詩般的意韻;惟眼角細細的紋理一般伸展,無聲訴說著歲月的無情流逝,卻又給這圖畫抹上了一絲滄桑的,韻味。
「花和尚!」
方道士自愧不如,自慚形穢,心里惱怒之余眨眼間給個和尚起了個外號兒!他是小聲兒嘟囔,和尚卻也听到了。和尚是听到了,卻也裝作沒听到,笑嘻嘻拉了宿道長一旁說話去了。兩人神神秘秘說了幾句,和尚一馬當先,徑直向柴房旁邊的草屋走去,宿道長緊隨其後,片刻二人進了草屋,關上門不知道干什麼去了……
走了兩個大的,剩下兩個小的。一個小道士,一個小和尚。
一臉尷尬立了片刻,方道士見那小和尚傻乎乎站那兒話也不講半句,不由心中又怒——兩個和尚一般無禮,招呼也不打一個,顯然沒將別人放在眼里!知道我是誰麼?他是這里的老大,我是這里的老二!小和尚見他眼楮直勾勾瞪過來,撓頭嘿嘿一樂,慌張張躲過眼神,樣子竟然有些害羞……
「喂!你叫甚麼?」
「阿彌陀佛,小僧無禪。」小和尚忽然雙手合什,儼然閉目,作寶相莊嚴狀。方道士呆了呆,又道︰「不錯,你知道我是誰麼?」兩個人根本不認識,這當然是一句廢話,但方道士心里自有計較,滿打滿算等他問回來,同樣一本正經威風神氣地報上名號︰「無上天尊——本道方殷。」
「小僧不知。」無禪睜開眼楮,老老實實回答道。方道士又呆了呆,皺眉道︰「不知道你可以問,現在你問我!」無禪連連搖頭,緊緊地閉住嘴巴,一臉緊張似有顧慮。方道士一時不明所以,連連追問︰「喂!你怎不說了?說話,說話!」半晌,小和尚終于無奈開口,面色凝重道︰「阿彌陀佛——我師父說了,不能冒冒失失問別人名字,那樣不好,會下拔舌地獄的!」
方道士氣結。
半晌,方殷呼一口氣,嘆道︰「這樣,我請你問我名字,這總可以了罷?」無禪想了想,點點頭︰「可以。」等了半天,也不見他開口,方道士不耐煩了︰「你快問!我這兒事兒還多著了!」無禪愕然道︰「你還沒請我問,我現下問你是很冒失的,我師父說過,不能……」
與這和尚說話十分費力,方道士一時只覺腦袋都大了,當下連連大叫道︰「好了好了,你問罷,現在就問!」無禪歉然一笑,閉目沉思良久,開口問道︰「阿彌陀佛,請問,不是!敢問施主,不是!道長,不是!道人,呃道兄貴號,不是,那個大號,還是尊號……」結結巴巴問了半天,一話還沒說完,末了兒瞪眼張嘴硬生生卡在那里,只急得一臉通紅滿頭大汗撓頭不已……
不過問個名字,還有這麼難的?方道士同樣目瞪口呆,一時只覺嗓子眼兒里堵了團破棉花,一股憋悶之氣幾欲破胸而出!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猛听對面嘆道︰「哎!還是不成,我直接說了罷!你叫什麼?」
我叫甚麼?
方道士頭暈腦漲,幾乎忘了自己叫甚麼。少時長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口,也懶得去再去報甚麼名號了,只瞪大眼楮連連打量對面的小和尚,重新審視這個愣頭愣腦,讓人哭笑不得,新鮮又陌生的山外來客。
小和尚濃眉大眼,頭圓額方,直鼻闊口,耳大垂珠,長得倒是挺精神。剃得光光的腦袋,堂皇地昭示著自家的身份,刮得青青的頭皮,可以想見蓄了長發的濃密。一身粗麻灰衲衣,大小補丁處處有,兩只雙耳黃草鞋,露出十根腳趾頭……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和尚,無甚出奇之處,只是腰挺背直,骨架粗大,往那兒一站硬是比別人高出半個頭,讓方道士心里有些不爽。
「那個無腸……」
「阿彌陀佛,小僧無禪。」
「知道了知道了,你听好,我叫做方殷。」
「阿彌陀佛,小僧無禪,見過方道兄。」
「甚麼道兄道弟!小和尚,你要叫我,呃,老大!」
「是,老大。」
「這麼听話?哈哈,再叫一聲兒?」
「老大。」
你問一句,他答一句,這個小和尚老實又听話,方老大甚為滿意,心道一不留神又收了個小弟,雖然這個小弟有點兒傻。無禪立在那里撓著光頭嘿嘿傻樂,瞧上去也是頗為歡喜。眼見那青青的頭皮油亮可愛,正如腦袋上扣了半個小西瓜,方道士不由大為心動,笑嘻嘻走上前,點頭道︰「小和尚,你這個腦袋不錯,給我模模成不?」
小和尚臉上一紅,模樣大為害羞,躲躲閃閃看他一眼,又猶猶豫豫思量半天,終于說道︰「模罷。」方道士見狀也有些難為情,眼睜睜看著那個光頭,想著下手又覺不好意思……無禪低眉順眼道︰「老大,你模罷,我師父也經常模的。」
模上去粗礪礪,滑溜溜,軟中帶著硬,硬又不扎手,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難以用語言形容……總之手感不錯!方道士心滿意足,輕輕撫摩著,一時間愛不釋手。無禪和尚就那麼眯著眼笑呵呵給他模,看上去竟也很是舒服享受……
這是一個奇妙的場景,手掌就在頭頂,慢慢慢慢地模著……
天空愈加湛藍,風兒更是輕柔,連刺耳的蟬鳴聲也越來越弱……
天與地之間仿佛凝固,匆匆的時光停下腳步,二人的道與因緣終于上演,人生的戲夢已落在此刻——
定格。
方殷垂下手臂,看著這個比自家大一號兒的小弟,輕聲問道︰「你,多大了?」無禪憨憨一笑︰「十四年。」
——十四,年?
——十四,年。
無禪點頭道︰「我師父說,我從寺里呆了十四年,所以無禪活了十四年。」方道士怔了片刻,道︰「你爹和你娘呢?」無禪呵呵笑道︰「我沒有娘,我只有爹,我爹是一個和尚。」方道士聞言大奇︰「小和尚,你在說甚麼!你沒娘……難不成你是大和尚生的?」無禪點了點頭,認真道︰「是的。」
——是的?
方道士瞠目結舌,心中的驚異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了……半晌,長嘆一聲道︰「我說兄弟,剛剛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你這又胡說八道了。」無禪聞言大驚失色,連連擺手搖頭道︰「我沒有,我沒有!無禪從來不說謊話,我師父說過,說謊的人要下拔……」
「還說沒有!哼,和尚生和尚,豈有此理,你這明明是睜著眼說瞎話!」方老大斷喝一聲,模樣看上去已經有點兒生氣了。無禪愕然,卻又不知哪里得罪了這個老大,一時面紅耳赤,口里啜囁道︰「和尚生和尚,哪里不對……我師父……」
——真傻還是假傻?
方道士左看右看,見他神情焦急不似作偽,心里一時又有些拿不準了,皺起眉頭問道︰「小和尚,你見過女人麼?」無憚點了點頭,老老實實答道︰「見過。」方道士嘆了口氣,一臉無奈道︰「算了,我告訴你罷——每一個小孩,都是女人生的!就是這樣,你明白了麼?」無禪瞪大眼楮,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奇怪的事情,旋即大搖其頭,一臉認真道︰「你說的不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還會是啥樣兒的……
無禪說道︰「男人是男人生的,女人是女人生的,和尚是和尚生的,道士是道士生的,阿彌陀佛,就是這樣的。」方道士聞言徹底傻掉,一時呆在原地,半句話也說不出了。無禪一拍光頭,恍然笑道︰「你不說話,這回也是在等著我問你罷?是了!老大,你是哪個道士生的?」
方道士已然魂不守舍,兩眼空洞,只覺心中苦守多年且深信不疑的理念,忽然間搖搖欲墜就要崩塌——此時听他發問,失神之際不由喃喃開口︰「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娘生的……」無禪再度瞪眼咂舌,連連撓頭不已︰「奇怪,奇怪!你怎會是你娘生的……啊喲!莫非老大你是……」說著忽作恍然狀,拍手大笑道︰「卻是小僧眼拙,原來,原來你是一個女人!」說罷連連搖頭嘆氣,又對著方殷左看右瞧,滿頭滿臉滿眼的新奇……
方道士終于崩潰。
猛然退後幾步,屏氣凝神,面色謹慎,再一次細細打量這個叫做無禪的古怪小和尚,心下連連告誡自己——小心,小心,小心了!瞧他不起眼,傻乎乎挺老實的樣子,一過招兒卻處處讓你吃癟,有苦說不出,打落牙齒吞到肚里!這樣的人,不是蠢笨到了極點,就是聰明到了極點,扮豬吃老虎就是這麼來的!莫非,莫非……
——他在耍我?
和尚還是那個和尚。和尚就是那個和尚。這一次,小和尚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就那樣笑呵呵地對望過來,雙目炯炯有神,眼楮如無名泉的潭水般清澈透明,沒有一分雜質,似乎,似乎,似乎能夠從眼中看見他的心底……
二人對視片刻,方殷移開眼神,苦笑搖頭︰「這些個事兒,想來都是你那師父說給你的罷!」無禪歡喜道︰「是啊是啊,你可真聰明,一猜就對了!」方老大嘆一口氣,又道︰「你的師父,自然是和那個你一塊兒來的大和尚。」無禪大吃一驚,呆呆看他半晌,一臉佩服道︰「這你都猜的出來?你可真是太聰明了!」
除了傻子,誰個又猜不出來?看著小和尚天真善良又無辜的樣子,方老大忽然對那白衣和尚生出幾分恨意!恨他欺騙無知兒童,恨他欺負自家小弟,恨他還生得那麼俊俏……方道士猛啐一口,罵道︰「好一個花和尚!」不成想小和尚听到這句,登時跳了起來,瞪圓眼楮激動大叫道︰「你,你,你連我師父外號兒都猜中了!你定是個神仙!老大是個神仙,神仙女人……」說著搖頭晃腦贊不絕口,一臉通紅兩眼放光看著方道士,驚若天人。
方道士再也無言,看著眼前這個活蹦亂跳的小和尚,心中升起一縷淡淡的憂傷——這個小和尚,這個以為自己是和尚生的小和尚,想必也是個從小失去爹娘的孤兒,給人帶到和尚廟里當了小和尚。他甚麼也不知道,他是多麼可憐的人,比我方殷還要可憐!你看,你看,他還在笑,就那樣傻笑著……
小和尚,小和尚,你知道自己在笑麼?你在笑什麼?小和尚,小和尚,你可知道,自己多麼可憐,多麼無知,又多麼可笑?小和尚,小和尚,為什麼同樣的身世,你在無憂無慮地笑著,我卻感到如此的悲傷?小和尚,小和尚,我再也看不懂你——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和尚?
——阿彌陀佛,小僧無禪。
無禪在笑。用發自肺腑的笑聲,開心地笑。不知悲傷為何,又何來悲傷?不知無知為何,又何來無知?師父說了,那就是了,我就是大和尚生出來的小和尚。無禪也有自己的理念,無禪從來不會說謊,師父說的話,永遠不會錯!師父還對無禪說過——和尚和尚生,和尚生和尚,你我是和尚,他不是和尚。
——我不明白,你明白麼?
無憚不明白,無禪便不想,無禪是一個老實的和尚,無禪是一個簡單的和尚,無禪也是一個,快樂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