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道士猶不死心,低頭苦思片刻,終于找到了拆穿這個天大謊言的唯一辦法︰「你說你是和尚生的,你是哪個和尚生的?別告訴我是那個花和尚,他可和你長的一點兒也不像!」無禪連連搖頭︰「不是他,不是我師父,生我那個和尚……」說著說著張著嘴巴愣在那里,兩眼發直,似是陷入了重重謎霧與無盡回憶當中。
這是一個謊言,謊言總有漏洞,漏洞就是——
生出這個和尚的那個和尚!只要找出那個和尚審問他,或者用那個和尚質問花和尚,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還無禪和尚一個明白。當然那個和尚不在這里,一時沒有辦法審問他,所以此事還得落到另一個和尚頭上,那個可惡的,欺騙無知兒童,長的像個女人又愛說謊的花和尚!
——方道士點了點頭,滿意地笑了。
如何?聰明人就是聰明人,這都會推理了!和尚兄弟,不要再猶豫,不要再悲傷,不要再這樣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過下去,說罷,說罷!待我為你撥開迷霧,揪出那藏在屋里的罪魁禍首,給你一個大大的明白!說,快快說,那個十四年前生出小和尚的大和尚——
他、是、誰!
無禪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師父說那個和尚生下我就走了,現如今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就是這樣的。」
生下來……就走了?
方道士出乎意料之外,登時激動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花和尚是在騙你,他不知道?哼!這事兒我都知道!」無禪怔了怔,忽然一蹦三尺高,模樣比他還要激動百倍︰「你,你知道?這,這,對了!你是神仙,神仙女人!快說給我,那個生我的和尚……」說著說著語聲顫抖,上前緊緊拉住神仙女人的衣袖,用萬分渴望的無知眼神極為景仰地看著她反復追問。那個和尚。
心中那一縷淡淡的憂傷……
方道士再一次被他打敗,終于死心塌地地認輸了——好了好了,就到這里,就到這里罷!你別再問了,我不想玩兒了……無禪不肯罷休,無禪不肯放手,十四年來那個夢中的和尚頭一回離他如此之近,只因為眼前這一個叫做方殷的老大哥!說,你快說,神仙,神仙女人,那個十四年前……
方道士頭昏腦脹,方道士心亂如麻,方道士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方道士說便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還說?方道士悔之無及,方道士快要哭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知道為何不說?神仙,神仙女人,求你一定告訴我。
那一個和尚。
你說這叫什麼事兒?你說這事兒又怨誰?方道士抓狂之下連連猛扯衣角,試圖掙開身子,閃過那雙無知的眼神,逃離這個莫名其妙的和尚世界。扯之不動!再扯不動!不動不動!無禪目光堅定,無禪手若磐石,無憚緊緊緊緊拉住他,生怕一松手,剎那便會失去這個上天賜予的神仙女人,聰明過頭的老大。
兩人正自拉拉扯扯糾纏一處,房門打開,又一和尚走出來。
方道士一眼瞥見,登時見到大救星一般連連急聲叫道︰「大和尚,大和尚,你!你快過來,你快告訴他,我不知道那個生他的……」好險,好險!自個兒腦子都給小和尚整迷糊了,怎忘了屋里還有一個他?不管他是怎樣的人,他終歸是個明白人,就讓他來說出事情的真相,還自個兒一個明白。
還有清白。
大和尚應聲而至,撓了撓光頭,苦笑開口︰「小和尚問你的事,大和尚也不知道。」方道士聞言一怔,大和尚又嚴肅道︰「無禪,別人不想說,你就不要問,這樣不好。」無禪低頭稱是,卻不肯放開手中衣角,低聲啜囁道︰「師父,他……」
「放屁!」
方道士已然大怒,不等無禪和尚說完,跳腳兒大叫道︰「誰個不想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哼,你個和尚少耍花招兒,我可不吃你這套!」大和尚聞言緊蹙眉頭,不解道︰「小施主,你既不知,他又怎會問你?」方道士冷笑一聲,道︰「你少來,他問我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是一個騙子!」大和尚微微一笑︰「小施主,你為何這樣講?」方道士打個哈哈,眉梢一挑︰「你騙的了別人,卻騙不了我,裝!再裝!小和尚問的事,你心里比誰都清楚!」大和尚默然片刻,曼聲誦道︰「須菩提,如來說有我者,則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方道士不待他說完,瞠目怒叱︰「說甚麼亂七八糟!哼,你才是凡夫!」大和尚肅然,謹立,合什︰「善哉,善哉,和尚是凡夫。」方道士面色不屑,嗤笑道︰「少從這兒打馬虎眼,說!十四年前那個和尚……」
說來也怪,在這溫和又好看的和尚面前,方道士霎時找到了往日那種聰明伶俐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一時間指手畫腳滔滔不絕,將大和尚說得連連撓頭苦笑不已。渾不似,方才對著老實巴交笨口拙舌的小和尚那般,一籌莫展。
——無禪呆呆地听著,無禪茫然地看著,無禪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無禪手里依然緊緊扯著那片衣角。
「吃飯了。」宿道長走出房門,笑著說道。
話音甫落,只覺身上驀然一陣輕松,隨之眼前一道亮光刷地閃過,再見無禪和尚已直挺挺立在飯桌前,低眉垂目,雙掌合什口誦佛號……來的蹺蹊,去得突然,方道士見狀愣住,一時間腦子又有點兒懵……大和尚長吁一口氣,偏頭看一眼,轉身走開。
四人吃飯。
三人坐著吃,一人站著看。
好吃!果然好吃!不是一般地好吃!咸淡俱得當,火候正合適,菜品鮮女敕而爽口,湯汁香濃而不膩,不由口舌生津,令人欲罷不能。飯粒不軟不硬,面條柔軟韌長,飯菜搭配來吃,吃來滿口是香。是無肉,卻也不妨,一般絕妙好滋味,同樣開懷樂肚腸。方道士添飯夾菜,低頭猛吃,一時又心花怒放,肚里打著小算盤,早已忘了大小和尚。
——這手兒真不賴,回頭可得和老大好好兒學學……
「小和尚,坐。」宿道長笑道。
無禪坐,端坐,眼觀鼻鼻觀心,對著一桌飯菜似乎毫不動意。
「小和尚,吃。」宿道長微笑道。
無禪端起碗筷,盛了一碗面條,認認真真不緊不慢地吃著。一口一口又一口,細嚼慢咽一口口吃得極為嚴謹,神情又無比專注。宿道長哈哈大笑,又搖著頭給他夾了幾筷菜,注目贊嘆︰「好和尚,還是那般讓人喜歡。」無禪嘿嘿一樂,也不說話,低頭認真吃飯,吃著吃著臉上慢慢地紅了……
宿道長移過目光,笑嘆道︰「甚好,甚好,這般質樸乖覺的孩子,當真難得之至!也只有你這個大和尚,才能教出這樣的小和尚。」大和尚連連搖頭,認真道︰「說到和尚,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宿道長吃一口菜,又嘆了口氣︰「老道亦不如,小和尚,好一個小和尚!」大和尚吃一口飯,微笑道︰「莫如此說,小和尚好是好……」
「好屁!」
耳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拿個小和尚多大寶貝一樣夸來夸去,方道士越吃越不是滋味兒,一股邪火噌噌直往腦門兒上躥,心里已經非常非常地不樂意了——這兩個人瞪著眼楮說瞎話,越說越不像話,明顯是話里有話兒!你看,眼睜睜擱著一個聰明伶俐乖巧听話又懂事的人不夸,卻一味顧左右而言他,將那傻不愣登狗屁不懂的小和尚夸成一朵花兒!豈有此理?這叫什麼事兒!方道士越听越惱火,越想越委屈,心里忽然冒上來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一時間無心吃喝,面對一桌好飯味同嚼蠟……
方道士在肚里暗罵一句屁話,方道士在心里為自己鳴不平,方道士不服小和尚,方道士看不慣大伙兒都喜歡小和尚——
方道士吃醋了。
再一時眼見自個兒乖乖寶的稱號已經給小和尚奪走了,方道士終于忍無可忍,將碗筷重重住桌上一放,憤然開口︰「喂!你兩個,這都說甚麼了!」宿道長和大和尚互相看了一眼,齊齊嘆了口氣,低頭吃飯……吃飯就吃飯,眉來眼去做甚麼?又無緣無故嘆甚麼氣!方道士眼中揉不進半個沙子,見狀登時惱羞成怒,大叫道︰「你倆少在那兒陰陽怪氣的,當我瞎的麼?哼!怎麼不說了?剛剛還……」
大和尚抬頭看天,自顧說道︰「阿彌陀佛,飯菜不錯。」
宿道長恍然立起,轉過身去︰「不錯不錯,我去拿酒!」
少時二人對飲,一人冷笑旁觀。
酒是果酒,色澤紫亮,滋味清而寡淡。方道士偷著喝過幾回,喝來喝去喝著沒勁,心里卻也不稀罕。大和尚品一口,搖頭晃腦道︰「酵母放多了,青梅漿少了,蔗糖加多了,水又放少了。」宿道長連連點頭稱是,深以為然。大和尚又品一口,閉目回味道︰「不若加些梅花蜜,飲來酒香更甜柔。」宿道長嘗了兩小口,喜道︰「正是!我本待加上些許,又不知道放多少,你看——」大和尚點點頭,沉吟道︰「十瓢水,半碗蜜,觀其酒色亮度……」
「和尚也能喝酒麼?」方道士皺眉道。
沒人理他。大和尚在說,宿道長在听,二人眉飛色舞,談興正酣。方道士自覺無趣,忿忿嘟囔幾句,端起碗又吃飯。片刻二人已說到菜肴烹飪,大和尚更是指指點點,說這說那沒完沒了——這菜淡了,那菜咸了,這菜酸了,那菜甜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硬是將一桌好菜批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
宿道長卻也不惱,笑呵呵連連點頭,口中只說是是是是,偶而回上一句也是虛心請教,沒說半句反駁的話。方道士見狀疑心大起,忙不迭又豎起耳朵偷听,含著的飯菜一時也忘了嚼——自家老大何許人也?那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又是一個多麼有能耐的人?高人,高人吶!此時竟給這和尚三孫子似地訓著,乖乖寶一般……
奇怪,奇怪,今天哪來的這許多乖乖寶?
和尚還在嘮嘮叨叨,老大還在虛心又認真地听著,搞得方道士一頭霧水暗暗稱奇。胡亂揣測一時模不著頭腦,方道士眼見那和尚指這兒指那兒的說個沒完,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臉,不由又暗罵一句,怒上心頭!
花和尚!
大家都是乖乖寶,只有這個花和尚不是好東西!你看他,兩手空空來吃白食,猶自挑三撿四說東說西,既沒禮貌,又沒眼力,一點兒臉面也不給別人留!這下老大沒了臉,自個兒這個老二也跟著丟人……這人!殊為可惡!加上他還欺騙無知小和尚,給人識破了還死不認賬,偏偏還長得那麼好看!哼,果然是一個大大的——
花和尚!
方道士低聲咒罵一句,怒目相視。花和尚置若罔聞,接著比比劃劃說三道四,只是語聲頓了一頓——裝沒听見?花和尚!還裝?花和尚!真能裝!花和尚!看你裝到甚麼時候兒!花和尚花和尚花和尚……
花和尚終于嘆了口氣,側目苦笑道︰「小施主,貧僧法號靈秀。」
花和尚!
靈秀黯然回頭,低聲道︰「宿真人,他怎知——」宿道長連連搖頭,加上擺手,表示這事兒和自己半點兒干系也沒有。靈秀長嘆一聲,面生愁苦之色︰「人人謂我花和尚,和尚本無花,無花何來花和尚?」
花和尚!
「方殷,莫再說了!」宿道長沉下了臉,揚眉喝道。方道士冷哼一聲,啐道︰「誰叫他胡說八道亂講話,他這是自個兒找的!」靈秀輕輕搖頭,閉目儼然道︰「小施主卻是錯怪貧僧了——和尚有話,和尚要說,和尚有話不說,才是胡說八道。」
「你還說?哼,不知死活!花和尚花和尚花……」
宿道長驀然變色,面作冰霜,緩緩放下杯中酒……大和尚抬起眼皮,輕輕吹了口氣,搖頭笑道︰「說的沒有錯,錯在花和尚。」宿道長重重一哼,又端起酒杯︰「莫理他,喝酒。」靈秀微笑點頭,舉杯對酌。
「小螞蟻?哈哈哈哈!小螞蟻!」無禪忽然哈哈大笑,歡天喜地從碗里倒出一只小螞蟻,嘖嘖稱奇︰「老大你瞧,小螞蟻!紅的,紅的!好玩好玩……」方道士適才只顧和花和尚生閑氣,幾乎將身邊的小和尚忘記了,聞聲不由心里一動,瞪起眼楮往桌上看去——
一只紅色小螞蟻在桌上暈頭轉向爬了幾圈兒,又動動小小觸角,慢悠悠穿過重重碟碗間隙,爬到宿道長那邊去了——沒勁!方道士看了兩眼,心里不由生出一絲歉疚之意︰「剛剛小和尚沒人搭理,一定是非常無聊了,自個兒這個老大光顧著花和尚,可是有點兒不地道!小和尚,小和尚,我來陪你玩兒罷。」
無禪不用人陪,無禪自有樂趣,這個小和尚也由不得人忽視于他,方道士一眼看過去,登時吃了一驚!揉揉眼楮細看過去,不由又是一驚!定了定神兒,再看那沖著自己傻笑的小和尚,心中已是驚若天人!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