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的當天,幽州城外,大槐村,一群人圍在李小二家門前,長吁短嘆,束手無策。兩個孩子,一個約三四歲,另一個七八歲的樣子,守在一張床前,嘴里叫著︰「媽媽!」嗓子都啞了。躺在床上的女人卻是毫無反應,只有時不時的喘口氣,表示她還活著。
旁邊的李小二雙目紅腫,自從媳婦得病以後,他就沒有能睡過一個好覺,變賣了家產,請遍了名醫,錢花了不少,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她得的是什麼病。李小二只看著她媳婦,三十幾歲的人了,一天一天的變長,身上的肥肉一點一點的變沒,這瘦下來的部分,都添到了身高上去了。不出一旬,一個原本中等身材的女人,突然增高了三尺,而且還在一天一天的往上漲。
十幾天下來,女人就不能動彈了,躺在床上,兩頭都架在了床架子上。連幽州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收完錢後,都說這是撞見了鬼。于是李小二又四處打探,把能請到的佛、道兩家的大神大仙們都請了回來,直到最後那位自稱「如來佛祖座下弟子摩訶迦葉大師的第三百五十八代傳人——半頭大師」提著他們家最後一只打鳴的公雞,到了他修仙的洞府——西山土地廟,一邊撓著半邊癩子的腦袋,一邊撕著雞腿,滿嘴流油地念完最後一遍金剛經,李小二的媳婦又長了兩寸。
看著家徒四壁,和最後剩下的那一筐雞糞,李小二最終不得不承認,這是上天要收她了。今天是鬼節,他從鄰居家借來了紙錢,趁活著的時候燒給她,將來到了陰曹地府,也好心中有數。
天擦黑的時候,從村頭來了一位十三、四歲左右的少女,裹在一件寬大的黑色長袍中,只有一個腦袋露在外邊,一張吹彈得破的粉臉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隨著風飄飄而來。剛到村口,差一點與迎面而來的一個老頭撞了一個滿懷,嚇得老頭高聲直叫︰「鬼呀!鬼呀!」
少女氣得銀牙亂咬,滿以為自己這身打扮,怎麼看也該像當世華佗呀,何況她的身上還寫著四個大字「華佗再世」。
「老人家,我看你一大把年紀了,怎麼見人就叫鬼呢?來,旁邊的小弟弟,過來,看姐姐像什麼?答對了姐姐給糖吃。」少女不再理老頭,轉身對溝邊的一個約十來歲的小男孩說話。
小男孩咽了咽口水道︰「你真給糖吃,不騙人?」
「騙你是小狗。」少女拍了拍隨身帶著的藥箱。
小男孩又咽了一頓口水,說道︰「穿著長袍的……美人鬼。」
少女氣得雙眼瞪得溜圓,指著自己衣服上面的四個草書大字說道︰「你不認得藥箱,也該認得這‘華佗再世’四個大字呀。」
男孩一臉的委屈,「那是‘華佗再世’嗎?我怎麼看著跟東頭柳大先生埋人時畫的符一個樣子呀。」
下次得把這狂草換成隸書或者魏碑,省得這些鄉下人,見識淺陋,壞了本姑娘的大好名聲。少女很是失意,轉念一想,還是趕緊去找兩個病人露一手才好,等他們見識了本姑娘的厲害,也就不會亂叫了。這麼一想,人影一晃,如一溜煙似的就飄進了村。站在旁邊的小男孩直等少女不見了人影,才想起來她還沒給糖。「糖,糖,你還沒給俺糖呢!」
可惜少女早听不見了,她已經進村了,不但進村了,還打听到了李小二媳婦的病,當然這次不是問來的,是躲在暗處听來的。少女止不住地興奮,她整了整裝,又一陣風的飄到了李小二家的門口,推開眾人,高聲叫道︰「讓開,讓開,神醫來了。」
李小二一臉無耐道︰「神醫,你要是還收東西,我們家就剩這筐雞糞了,你們女孩子拿回去種種花,也挺增肥的。至于治病,也就算了吧。」
少女沒想到當頭被人潑了一盆涼水,看來李小二把她當成了騙吃騙喝的庸醫。她本不想抬出爺爺的名號,不過眼前情勢,也只得如此了。
「你們知道‘二絕先生’吧?」少女說出了爺爺的名號,只是祖孫倆人從來就沒有一個正經,爺爺對少女溺愛多過于管教,因此她也從來沒有正經兒的把爺爺的名號當回事兒。她爺爺原稱「雙絕先生」說的是他用藥和針灸都是當世無雙。
旁邊有年長的老頭認出她來了,說道︰「你就是雙絕先生的孫女吧,你爺爺來啦,太好啦,李小二他們家媳婦有救了。」
一時間,眾人讓出一條路來,李小二撲通一聲跪到了少女的前面。「姑娘,你爺爺在哪兒?求求你讓他老人家救救我媳婦,我這輩子,不,下輩子都給你們家做牛做馬。」
少女說︰「我爺爺好久沒有回家了,這次出來,是來找我無憂哥哥的,找到他後跟他一起去找爺爺。我爺爺說過,我會成為一代神醫的。讓我幫她看看吧?」
年長的人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姑娘,等你成為神醫之後再說吧,小二的媳婦已經是一個將死的人了,你就讓她安靜地走了吧。」
少女眼淚都快急出來了,說道︰「我給她治病,不是害她!」
「姑娘,恕老朽實話實說了,傳說姑娘每次給人治病,不是忘了藥,就是少扎了針,病人們經過你的治療,都恨不得早死。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少女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傳得這麼遠。她是爺爺唯一的孫女兒,從小淘氣慣了,爺爺說左,她就往右,現在老爺子不見,才想起好好的听一次話,踏踏實實地治一回病,救一回人。
這次出來,就想在路上露兩手,將來找回爺爺,也好讓他老人家開心一回。沒想自己的名頭響到了如此境地,少女一時間頗有些無地自容,找了一個由頭溜了。屋子里繼續剩下原先的那拔人,這就是盂蘭盆節的夜晚,別樣的慢長。森森月華,照得小村的樹影、屋影清冷清冷的,李小二送完最後一拔鄉親,面對著床上一天天還在長高的妻子,淚如雨下。男人之悲,莫過于中年喪妻。可惜這他都顧不上了,隔壁屋里,兩個孩子又打了起來,李小二無耐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去隔壁了。
這時,又是哧溜一聲,一個黑影閃到了床前,正是去而復返的少女。只听她嘴里念叨道︰「天靈靈,地靈靈,如來佛祖、觀世音菩薩、太上老君、玉皇大帝、閻王爺都來保佑靜淵今晚能治好她。」
嘴上叨念著,手上也沒有停,只見這個自稱靜淵的少女,從黑袍下面拿出了一套銀針出來,對著床上的少婦就扎了下去。奇跡出現了,第一針下去,少婦哼了一聲,再扎幾針,少婦就開始叫喚上了︰「媽呀!娘呀!疼呀!」
李小二此時正在隔壁,剛把兩個孩子給哄住,就听失聲了這麼久的媳婦叫喚上了,一時百感交集,人之將死,最後也算得上能留了幾句話了。正準備過去看看,忽然發覺媳婦的叫聲越來越急,他這才感覺不太對勁來,飛也似的跑過來,正眼一看,正是白天自稱神醫的少女,把他的媳婦扎得像刺蝟一樣。媳婦疼得叫聲一聲高過一聲,就是不能動彈。
李小二當時火冒三丈道︰「我們家這輩子是作了什麼孽了,人都快死了,還不能好死,我跟你拼了。」
說完,從床邊抓起了一把菜刀,朝少女沖了過去。少女拍了拍手,針已扎完,身影一閃,閃到了一邊,說道︰「她身上的針,你要敢拔,她會痛得比這更慘千百倍。」
李小二氣得亂叫亂罵,這叫罵聲把剛剛散去的鄉親們又引來了,大家聚在一起,不住地嘆息和埋怨,靜淵早不見了蹤影。大約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突然李小二的媳婦不叫了,開口說話了︰「當家的,給碗水喝。」
李小二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給媳婦盛水,邊走邊想,難不成這個人真的能治病,心里又有些後悔,把她給趕走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李小二的媳婦就變短了約有一尺來長。這一下,李小二才確信對方是真神醫了,忙跑出門來一面對著天空磕頭賠罪,一面又央人去四處打探神醫的下落。
鄉親們還沒來得及出發,靜淵哧溜一聲又來了。她果然已經把衣服上「華佗再世」那四個草書換成了魏碑,老遠就看得真真的。這次她可神氣了,邊走邊給村民們揮手。沒想村民除了李小二,都只是礙于面子,不得不勉強從臉上擠了些笑容出來,那場面異常的滑稽。
只有李小二,隔了老遠就對她跪了下來,直是磕頭賠罪,說自己是長了一對狗眼,不識真神。這還真出靜淵的意外,長這麼大,每次給人治完病,眾人要不是看在她爺爺的面子上,罵人的話都能把她給淹死,從沒想過會有一個大她十多二十歲的男人,跪在她面前給她賠罪,一時間也慌了手腳,忙叫人幫忙扶李小二起來,嘴里確沒有停︰「大叔,您這是何必呢,叫人給我傳名就成,傳名就成,嘿嘿……」
就這樣,靜淵在大槐村又住了三天,眼看著李小二的媳婦一天短似一天,到第三天的時候,恢復正常身高了,全村人都喜出望外,還真準備給靜淵做一塊華佗轉世的牌子。沒想到,李小二的媳婦卻在眾人的眼前,還在一點一點兒的往回縮,靜淵急得滿屋亂轉,折騰了一個下午,才想到還有一針沒有扎。直到李小二的媳婦又短了五寸,靜淵才找到最後扎針的位置。
這最後一針扎下去,李小二的媳婦一陣惡心,吐出幾片五色的花瓣。這花瓣在人體內十多天了,再次見光,不但形狀沒有變,而且顏色不減,妖艷得恐怖,直到一陣風刮過來,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淵的眼楮瞪得溜圓道︰「原來世上真有這東西。」
眾人迷惑不解,問道︰「神醫,你說的這是什麼東西呀?」
靜淵道︰「我曾在爺爺的醫書上讀到過,書載︰此花名‘良辰美景’,種子遇風而長,遇風而開花。花香誘人,聞其香,就想見其花,人畜食之命不過月。」
李小二埋怨媳婦道︰「你說你,好好一個人兒,瞎吃什麼花呀?」
他媳婦說︰「你哪里知道,這其中的因由。那天我從地里回來,看見一輛馬車,好看得不得了,走在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更奇怪的是拉車的不是馬,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頭怪物,速度快得驚人,從眼前一閃而過。車過後,我還沒有緩過神來,就從路上長出了這麼一朵花,開得異常的嬌艷,好像在對我招手,‘吃了我吧,吃了我吧。’,于是鬼使神差地我就把她吃了。」
李小二很是不信道︰「你說得跟真的是的,花還會說話。」
靜淵急急插了進來道︰「大叔,您就別怪大嬸啦,書中有載,此花的香味能令人產生幻覺。大嬸您知道這車朝哪兒去了嗎?」
「怎麼啦,神醫也見過這車?」李小二的媳婦頗有些驚訝。
「我爺爺就是跟著這車走的,再也沒有回來過。」靜淵急急地說道。
「它朝東去了。」
靜淵匆匆地收拾了東西,說道︰「再見啦各位,我要去找無憂哥哥了。」
「神醫你的匾。」
「傳名就成……」
「等等,美人鬼姐姐。」靜淵回頭一看,正是進村那天,村頭遇上的那個小男孩。小男孩拿出了一個小盒子,非常的漂亮,對靜淵說︰「給你,這是我從路上撿來的,你治好了我哥兒們的媽媽,這個送給你。」
靜淵看了一眼,收到了包里,「再見。」哧溜一聲,飄出去了老遠。小男孩在後邊撇著嘴︰「還沒給人家糖呢!沒義氣。」
靜淵已經走遠了,她得趕緊進城去找無憂哥哥。無憂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五年前,他跟靜淵說︰「將來,等你成了神醫,我成了英雄,咱們就去幽州城里最大的館子,用全幽州最好的美酒洗腳,雇最好的廚師給咱們捶背。」
「為什麼是廚師捶背呀?他們比別人捶得好嗎?」當年,靜淵一臉疑惑。
「笨蛋,這都不懂,平時做飯,做完飯後就捶背,不能浪費了。」
「哦,無憂哥哥,你好會過日子!」靜淵一臉地仰慕。
這段對話,發生在秋高氣爽的農歷九月,靜淵陪著無憂哥哥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听他瞎侃,一邊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嚼完了她爺爺晚上下酒的燒雞。
靜淵一邊想著無憂哥哥,一邊往前走。突然前面的陽光暗了下來,她抬頭一看,呵,三個人,比普通人高出一半截,像三根大柱子一樣攔在了她的前面,每人手里還拿著一根竹竿。靜淵往前,那幾個人就後腿,她後退,那幾個人就往前。
真是大白天見鬼啦,最近這段時間,靜淵覺得自己身輕體健,跑起來就像一陣風一樣,沒想到這三個人就像附在風中的幽靈,風吹到哪兒,幽靈就跟到哪兒。
這一下,把小姑娘氣得是小臉通紅道︰「劫道呀,別以為手里拿了根破竹竿,本姑娘就怕你們了,這可是幽州城里,犯法的。」
其中一個人嘿嘿一笑,隨手一揮,手里的竹竿如快刀切豆腐一般,從路邊一蹲飯桌大小的石頭里橫切了過去,然後站在旁邊,拿眼瞟了一下靜淵,另一個人忙連聲叫好︰「一枝隊長果然了不起。」
靜淵看了一眼那石頭,還好好地在那里生著,心想這兩人不知是不是失心瘋了,還有臉自吹自擂。
「哎,兩個自高自大的家伙,趕緊給本姑娘讓開,另以為演了一手魔術,本姑娘就怕你們了。」
「魔術,十一枝,帶她去看看這魔術,省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靜淵心想,看就看,誰還怕誰了,起的什麼怪名字呀,一個叫一枝,另一個叫十一枝,不知道剩下那個叫多少枝?
靜淵還胡思亂想著,就見十一枝,走過去拿手輕輕一拂,那石頭分成了兩半,切口有如刀劈豆腐一樣的整齊。靜淵一時間花容失色,舌頭伸出來,半天回去,心說︰「我的媽媽呀,那是個什麼東西呀,這麼厲害。」
一枝走了過來道︰「現在知道厲害了吧。乖乖地跟我們走吧。」
靜淵一下子嚇得橫身發抖,說道︰「各位大叔,各位大叔,可千萬別嚇我,我生性膽小,跟你們走就是了,像我這麼听話的人,你們說東,我不敢往西。」
一枝沒想到砍石頭嚇女生還挺管用,很是得意了一把,清了清嗓子,咳了兩聲嗽,「十一枝,去把她綁啦,咱們上路,回去交差。」
十一枝應了一聲,「得令。」走過去就要綁靜淵。靜淵的臉上滾出了幾顆淚珠,可憐巴巴地道︰「大叔,您看,我這麼小,肉都還女敕著呢,一綁就壞。再說,要真綁了,不還得搬運嗎,我自己走多省事呀,有三位高手看著,還怕我跑了呀?」
十一枝看了一眼一枝,一枝也不說話了,就這樣三人把靜淵圍在中間,朝幽州城走去。眼看就要進城了,靜淵突然把手伸進了包里。正要往外拿東西,十一枝的手也到了,靜淵沒想到他人這麼高大,動作絲毫不遲鈍。
「小丫頭片子,想干什麼?」
「大叔,我餓了,拿點東西吃。」說著話,果然從里邊拿了一把炒薯片出來, 嚓、 嚓地吃了起來,邊吃還添著手上的鹽。
「三位大叔,你們要不要也來一點。」靜淵又抓了一把在手里,手上還流著她的口水,惡心得三人轉過了身去,不理她。
就在此時,靜淵的另一只手撒出了手里的黃色粉末,三人立刻聞到了一股異香,緊接著雙腿發軟,四肢無力,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臭丫頭,死丫頭,好心沒好報。」十一枝氣得直罵,一枝也是怒目而視,只有另一人,像啞巴一樣,一直不說話。
「嘿嘿,你們算哪顆蔥呀,本姑娘長這麼大,就沒吃過虧!說,為什麼要抓本姑娘,想把我抓到哪兒去?」靜淵在每一個人身上都狠狠地踢了一腳。
「憑什麼告訴你。」一枝說道。
「知道你們中的是什麼毒嗎?」
「什麼毒呀?」
「是本姑娘用九九八十一種毒藥,經過八八六十四天配制的肝腸寸斷散,知道什麼叫‘肝腸寸斷散’嗎?就是腸子、肚子、心呀,肺呀,腿呀,腳呀,全斷成一寸一寸的。」靜淵一味兒地胡謅。
一枝的臉上出現了驚恐的神色,正要說話,突然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坐了起來說道︰「小姑娘胡說八道,一會兒小心我把你包成粽子扔河里喂魚去。」
靜淵沒想到這個人這麼厲害,藥里面她加入了爺爺的獨門軟骨散,別說人了,就是大黃牛聞了後也得半天才能動,看來今天怕是問不出什麼來了,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策。
正想往外邁步,不想坐著的那個人一伸手,已經抓了過來,靜淵狠命一掙扎,半只衣袖被他抓了去,嚇得她是三魂丟了兩魄,哧溜、哧溜地直往幽州城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