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和徐誠的問答過程中,諸葛均心里面糾結的情緒也似乎漸漸找到了一條清晰的出路。而當他踏出步伐,去詢問在場民眾的意見的時候,就已經把握住了自己究竟如今該做些什麼,不該做些什麼。
此刻現場的民眾們不是那跪求清官主持公道的馴服羔羊,也不是那些冷漠圍觀處斬犯人的醬油黨。他們的呼嘯、他們的要求無不反映著一個現實︰對于場上那些犯人,尤其是那位腦滿腸肥的前郡丞高曉,他們真的是恨不得他死!換句話說,整個南昌、甚至整個豫章郡,其實已經快要承受不住貪官污吏們的壓迫了!
如果不是劉詳派來的人維持著整個現場的秩序,如果不是士兵們手上反射著冰冷寒光的刀矛和箭簇散發著無聲的威脅,或許民眾的舉止就絕不會只是一種吶喊,一種要求,而會直接轉化為一種行動,一種暴力!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這是後世那位偉大的文人寫出的字句。但是在諸葛均看來,我國的人民雖然忍耐性極強,但他們卻是從來不甘心在沉默中滅亡的。當那一種壓抑的情緒被逼迫至極限,接下來會產生的反彈就會成為一種極為可怕的力量,就如同火山爆發一般會把安坐其上的一切一切都不分好壞地給摧毀點。這無疑是一種盲目地、可怕地力量,有時它的破壞力甚至會超過摧毀腐朽秩序帶來的全新生命力。
所以諸葛均在此刻很能夠理解他們身後那些發抖的官員。這並不是他們見識的場面太少,而是他們平日里見到的,都是些低著頭彎著腰甚至雙膝跪地的順民,看到的也不過是一張張隱藏了憤怒刻意奉承的麻木的甚至是阿諛的臉。因此他們以為所謂的民眾也就不過是如此罷了。于是他們更加肆無忌憚,更加為非作歹,完全忽視了那一雙雙深藏著憤怒的目光。他們就好像一群無知而頑劣的孩子,手持火把在油庫里面玩火,完全不知道自己很可能因為一點小火星就被燒成灰燼。
直到此刻。
當群眾的膝蓋不再跪下,當壓抑的情緒不再隱忍,當藏在心中的話語轉化為那一聲聲簡單的怒喝,南昌城里的官員們終于害怕了。他們恐怕還是第一次見識到群眾真正爆發出來的情緒吧?而這股力量很可能接下來就會轉向他們,把他們給碾壓成灰燼。只要想到這里,會發抖也是正常的。
但是諸葛均不能害怕。因為如今引導、掌握這股力量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這種力量握在手中,有時會讓人自覺威權極大,感到一種居于人上的感覺,比如不久前早長江邊模仿邪、教秀的的諸葛均;但有時候他會轉化為一種更加深刻,更加沉重的感覺,那感覺就叫做責任。
他是知道這股力量的厲害的,他也知道這股力量的破壞力。就在他出生的前不久,他的國家那段被稱作「浩劫」的風暴也才剛剛過去。他的國家因為這股力量而立國,也因為這股力量而發展,更因為這股力量的遭受了動蕩與破壞,最後還因為這股力量而再一次繁榮。
或許這些事件背後的推手是某些大人物,但毫無疑問真正造成這些的卻是那股力量。這是人的力量,人民的力量!如果離開了這股力量,或許歷史上那些所謂的偉人名將、帝王將相都將狗屁不是!不管是多麼英勇,多麼能謀,其實每一個人也都不過是風送滕王閣,時勢造英雄,靠著這股力量的浪潮才能撲騰著前進罷了。
或許這就是所謂歷史的浪潮。諸葛均當時這麼想著。
那麼我要將南昌百姓們的這股力量、這些心情引導到何處呢?諸葛均接著這麼想。用他們來為我誅殺反對者造勢麼?和那些歷史上的帝王一樣利用他們的心情去攻取天下麼?靠他們來建立我諸葛家在南昌甚至整個豫章的基業麼?
他站在群眾的包圍圈中間,在那如潮的怒喝聲中,一個人靜靜地想著。當群眾的呼聲傳入諸葛均的耳中,便如同醍醐灌頂一般,把他給敲擊得開始清醒。于是在壽春月下對于將來生活的彷徨、在長江船上對于人生難測的哀嘆、在刑場路上對于殺戮之罪的恐懼……這一切一切都在如雷的呼聲中串連在一起,然後為他開拓了一個全新的心境。
然後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心情悄然地從心底冒了出來,仿佛一個久違的朋友,帶點羞澀地對著諸葛均問了一聲好。于是諸葛均忽然間覺得輕松起來,心里邊就漸漸變得一陣明朗,原來一切事情看來其實也不過如此簡單。
于是這個少年的眼眸就漸漸變得清澈起來,就仿佛春日里反射著陽光的湖面一般。這是一種打從心里產生的變化,是一個人經歷了足夠的人生歷練達至某一個臨界點而得到突破時才會出現的變化。
從今天起,諸葛均就不再是之前那個有些迷茫而失措的穿越者葛軍。他依然帶著葛軍的性格、愛好、知識等東西,但他卻已經在這個時代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存方式。換句話說,就在這個漢末殺人的刑場上,諸葛均初次確定了自己在這個時代想要站立的定位。甚至或許該說,前世的三十年悲歡離合外加這一世的經歷,諸葛均這才終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等到外面群眾的情緒稍微冷靜下來,呼喊的聲音漸漸退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場地中間那個幼小的身影之上,等待著他的決斷的時候,諸葛均終于再一次開了口。他的聲音還帶著孩子的稚氣,但是他盡量說得很大聲,讓在場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各位南昌的父老鄉親。」諸葛均說︰「我能夠了解你們的心情。你們自己、你們的家人、你們的親戚朋友,或許多多少少都遭受過在場這些罪囚的欺壓。甚至或許還不只是這些罪囚,或許還有我們如今在場的某些人。我諸葛均,乃是豫章太守諸葛均的佷兒,更是代叔父掌管印信督查豫章事務的人。我在此對你們保證︰從今往後,凡犯罪的,必將得到該受的懲罰;凡行善的,必將得到相應的褒揚;凡勤勞的,必將得到足夠的報酬!」
他的聲音听起來誠懇而真摯,里面帶著某種煽動力,讓將信將疑的群眾們心里有些傾向于繼續听這個少年說話的沖動。而諸葛均果然也就繼續說下去了︰「今天,我們也一定會讓一應罪犯受到相應的處罰。但是我在此宣布,此案不搞任何株連!」
听了諸葛均這句話,非但是在場的百姓們都在一愣後開始低聲議論起來,就連後面的豫章官員們也都呆住了︰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這小子想要只把高曉殺掉了事?更有些頭腦轉得快的立刻就想︰呵,原來是雷聲大雨點小,最終也不過是殺雞給猴子看麼?看來這小子多少也懂點官場上的規矩嘛,知道法不責眾的道理。不過只要那只雞不是咱,誰會怕啊。
而場上的一干罪犯除了高曉等為首的,其他人臉上登時就透出一股子活氣和喜氣︰看來咱們這次是死不了啦。
但諸葛均卻立刻把自己的聲音繼續提高,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著說道︰「大家請注意,我只是說不搞株連!但是凡有罪的,絕不放過!因此在場的除了幾個必須處死的為首者,我們會把其它犯人押解回去,如果有覺得他們罪不止此的,可以前往衙門申訴!我諸葛均的親隨子弟以及負責決獄的官吏,必定每日都在太守府大門等候你們的到來,而且絕不對你們告官的行為另加責罰。凡有敢于阻攔、脅迫申訴人的行動,以及事後敢于報復者,我諸葛均必然重處主事者,情節嚴重者,斬首示眾!」
這下子一眾罪犯和官吏都囧了。他們那是自家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以說,在場的大部分罪犯即使不扯上高曉的反逆之罪,按照正常程序來判罪那也是討不了多少好的,就算死罪可免,活罪肯定也是難逃。而官吏們心頭更是郁悶︰民告官這種例子開得順了,那日後還有我們的好日子過麼?這下子那般小民還不得爬到我們頭上來啊?
本來若放在以前,大家也未必就真的擔心︰那幫子百姓無職無權,難道不怕得罪了官吏和豪門大戶?但眼見著今日群眾的表現,眾人心里就都有點發虛。一個個都知道看來之前是把老百姓壓榨得狠了,偏偏如今天道還很不好,老百姓們眼看著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那火氣肯定就大,如今又撞著諸葛均這個愣頭青握著刀把子說要為老百姓護航,那還真說不定就會和尚拖木頭——做出寺(事)來!
問題是眼看著諸葛均就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又有誰敢上前抗議?不,這還真有一個。那位郡決曹椽史李文看見劉壹對他使了一個眼色,呆了一下,忽地咬了咬牙,上前大聲說道︰「三公子,這民告官多了似乎也不太妥當啊。若是有些刁民日日刻意前來誣告,那我們還做不做事了?」
諸葛均听了這話,忽然轉頭上下看了看這位李決曹,然後笑道︰「李文李決曹是吧?剛才有為朝廷法度的時候不見你出來提意見,如今怎麼心急了?說起來,的確,讓你來處理這些斷案的事務我看也是難為你了。這麼著吧,從今天起你去做時曹,而這決曹呢,就由徐誠來做。好,就這麼定了。」
眾人一听, ,這小子干脆連辯論也懶得辯論,朝廷法度什麼的也不引,直接就把李文給打發去干時曹這份很沒前途的閑散職務去了。而且換上來的又是徐誠這個迂腐固執的二愣子。好嘛,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三公子外加一個二愣子,情況比剛才更糟糕了。這還要不要人活了?于是一個個看劉壹的目光不免就有了幾分責備︰你怎麼越搞越糟糕了?
劉壹也是臉色發白,不停地模著自己的山羊胡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他也不太敢對諸葛均說話。如今這情形,誰知道這小爺下一步會干啥?
而一眾罪犯心里也是暗暗叫苦︰若在李文手上,可能還有幾分生路;可如今落在徐誠手上,可就別想有網開一面的機會了。說起來這位三公子也是奇怪,既然都是一死,為啥要繞這麼一個大圈子來做?
諸葛均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剛才他終于突破了心結,決定了對待高氏族人的態度,那就是︰殺不殺,不該由我諸葛均來決定,而是應該交給如今的司法來裁決。而他所要做的,是給在場的群眾一個比較公平的機會,以及一個比較公正的審判。
通過這件事情,諸葛均想要逐步樹立的,並不是一個清官的形象,而是一個可以讓人民可以利用法律去對抗**官僚和大族豪商關系網的社會環境,以及一種普及于人民之中,敢于反抗強權,而又不盲目流于暴力破壞的精神和態度。他更想要借此慢慢打破世家、官僚、豪商、地主這幾百年積累起來的堅壁,或許正是這些堅壁導致了日後整個漢人遭遇的‘五胡亂華’的悲劇——說實話,這真的是一種自不量力的挑戰,即使說是螳臂當車也不為過。盡管諸葛均自己都在嘲笑自己,但是那一刻他確實是這麼想的,而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方向。
如果以前在網文上看到別人做此類事情,他九成九會嘲笑別人小白;但此刻諸葛均自己卻覺得,讓別人嘲笑小白也無所謂。反正老子就是個小白,既然重生了這一次,不如豁盡全力去活,把自己前世那些只敢想一想的小白思維拿出來拼一拼也好。干嘛我要綁手綁腳,整天只考慮古人的記錄長短,活得畏畏縮縮?
種谷物固然要播種,開民智那也要播種,以人心為田,那麼能不能開出另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甚至另一個屬于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
這些東西,這些事情,在後世有很多人流血流汗去做了,付出了很多代價,得到了一些回報。但是在這個年代,這一切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萌芽。而諸葛均穿越過來了,那麼他就覺得自己有必要留下一些什麼東西。
諸葛均並不奢求這事情能夠成功,更不會覺得自己必定能看到成效。但是他還是願意在此時此地,用盡自己的力量去破開人心中的凍土,悄然播下一些種子。至于這些種子是不是能成長起來,改變一些東西,諸葛均自己當然是全無把握。但是這些事情,他覺得是他作為一個穿越者的責任,是他想要做的,也是他該做的,更是他如今能做的。所以,他就做了。擔當你該擔當的責任,做你該做的事情,一切不過如此而已。
有的人屠萬而為雄,以此作為男人的擔當;但諸葛均去只想播下一些種子,默默地培養灌溉,即使不能長成希望中的幼苗,至少也留下一些痕跡,讓後人可以學著繼續走這條路,不至于再生出許多曲折,產生那些屠家滅族的悲劇。
他並不是就不擔心可能來自世家大族的報復的。只是諸葛均忽然發覺,能夠對抗畏懼報復的情緒,用一種較為開闊的手腕去處理世情,對待他人的生命,其實也是一種勇氣。而對于中國古代的種種惡法和殘暴不仁的地方,作為一個喜愛歷史的小白,他前世在網絡上看得多了、辯論得多了、也批評得多了。
既然如此,那如今輪到我了,居然還讓一切依然同樣,事情照舊重演麼?靠,那我穿越一場是為了什麼?到頭來不過是一條縮起了卵蛋、屈從于歷史的蟲子罷了。一個男人活在天地間,如果沒有辦法選擇他自己生活的年代和環境,那至少也要自己肩負自己走的路。一邊殺人一邊口中喊著我都是不得已,亂世求存就是如此——好光彩麼?
小白諸葛均如此想著︰亂世好殺人,屠萬即為雄?這種英雄不稱我心,老子不做!
這想法很傻很天真,說出來也不過是惹人笑話的談資。但諸葛均卻真心誠意地去做了,而我們也知道,人類的歷史有時候偏偏就是被一些固執的痴人所推動的。諸葛均會不會走進一條死胡同姑且不論,但……以天下蒼生為田,只問耕耘,不問收獲,這算不算另一種男人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