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縣這漢末人口還不多,而且這幾年與荊州之間關系緊張,山里的山越以及宗族豪強又常常為患,因此農產方面難免就捉襟見肘,能端上席面的好東西自是不多。不過好在縣境鄰河靠山,河鮮山珍在一眾縣吏逼著漁民山民刻意準備之下倒也弄了不少,如今一一端上來,看起來也就像個席面的樣子了。
只是對于前世就是個吃貨兼廚子的諸葛均來說,這年頭調料不全,廚具落後,烹飪手法也都還未完善,就算是豪門大席也未必能入他法眼,何況這小小宜春的宴席?他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拉著那黃升一起入席後,諸葛均耐著性子等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按官場禮節也都寒暄得差不多了,再好言安撫得縣長以下人人開心,這才緩緩開言說道︰「均見貴縣治理有方,心里也是高興。等到這次回去定要好好稟告家叔父,讓他記下你們的功勞。只是……貴縣臨山靠河,聞說其中頗有不少奇物,家叔父近日正在準備東西奉獻給袁使君以及當今朝廷,卻不知道貴縣都有何罕見之物可以貢獻呢?」
一眾宜春官吏都面面相覷,心中便想「果然來了」。這上級官吏巡查地方,白吃白住那是不在話下,而且一般按規矩都還要白拿。拿的那還都是好東西,你給的差了還不行,人家回去一說壞話你就得丟官。所以漢末劉備一個中山安喜尉,就被逼得只能胖揍前來巡查的督郵一頓,然後棄官而逃。
宜春的大小官吏都是過來人,如何能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這三公子年紀雖輕,開口卻狠,一上來就是珍寶奇物,看樣子這次不出點血那是混不過去了。不過這宜春如今實在不算富裕,縱然一眾官吏都會搜刮,可那也得有東西給他們刮才成啊。本來收成就不算好,如今荊州軍隊來打劫一點,山越來強奪一點,豪門大戶分一點,頂頭上司留一點,真能到一般縣吏手里的那也沒多少。于是眾人的目光就都聚集在一個人的身上。諸葛均仔細一看,他們看的人居然不是宜春縣長,而是宜春縣丞朱投,心里就先有了幾分底。
一旁劉壹忽然听見三公子索賄,心頭登時咯 一下︰這小子一路上都是個清廉正直的模樣,除了拿些不值錢的瓜果稻米種子之類也沒見他要錢啊,怎地今日轉性了?事有反常必有妖,三公子這是想要干什麼?那黃升卻不了解諸葛均,他本來見這三公子少年老成,處事有度,頗有幾分驚異欣賞,如今見他出言大模大樣地索要賄賂,臉上倒是有些鄙夷起來。
朱投揮袖擦了擦肥臉上的汗水,連忙對諸葛均叫苦道︰「三公子,實在不瞞您說,敝縣地小人貧,這好東西嘛……嘿嘿,實在是沒多少。要不,您略寬限幾天,屬下們一起下去好好準備?」
這就是討價還價了。一般來說這倒也不算違背官場規矩規,真有困難總要說說吧,至于理解不理解那就是上司的問題了。只是一眾縣吏那里會不知道朱投的身家底細?見他非但不肯破財為大家擋災,還打著回頭借此機會好生搜刮一遍的主意,一個個都想這朱縣丞刮油水的功夫真是高明到家了,端地是蚊子腿上劈精肉,鷺鷥肚里剜膏油,虧老先生下手!
諸葛均听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先撿了席上清淡的菜肴夾了一口吃了,然後觀察其他人的臉色。劉壹一臉驚疑,黃升幾分鄙夷,宜春縣長一副哀憐的模樣,眼光在自己和朱投兩人臉上轉來轉去,眾縣吏也都看朱投眼色。而那眾人視線中的朱投臉上雖然恭敬帶笑,其實氣定神閑,毫無畏懼之意。
視線掃過一遍,諸葛均這才說道︰「朱縣丞想來是誤會了?均說的東西,只要稀奇罕見,討喜就好。卻也未必就要多麼珍貴的物事。」
這話一說出來,眾人更是听得莫名其妙。有人就想你剛才都說得那麼白了,如今再來說什麼只要稀奇罕見就好,那不是欲蓋彌彰?這三公子索要賄賂的門面功夫看來遠遠不到家啊。
諸葛均也不去理會別人想什麼,又繼續說道︰「均在本郡郡治南昌時,聞說這豫章有一奇石,一點就燃,可以取代木柴燃燒做飯,實在是天下之大奇。後來又听說貴縣多產此物,均就很想拜見一下這種奇石。如今既然到了此地,自然是不想錯過的了。」
听了諸葛均的話,劉壹和黃忠兩人都恍然大悟。劉壹便想這三公子喜歡搜求一些罕見物事,比如前些日子那種五色瓜便是,看來這次是他不知從何處听說了宜春的奇石,這才開口索要。黃升卻想這三公子畢竟是年幼好事,喜歡稀奇玩意兒,看來之前認為他是索賄倒是看輕他了。
而一眾縣吏側著腦袋思索諸葛均說的奇石,其中一個反應快的首先恍然大悟,應聲說道︰「三公子說的可是石炭?此物縣衙里倒還有一些,如果三公子想要可以立刻取來。」
諸葛均听得眼前一亮,笑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勞各位為均取來一觀如何?」
那朱投听了兩人的對話,臉色卻是忽然一沉。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阻止,只得讓那縣吏去取那石炭過來給諸葛均一觀。諸葛均含笑看了朱投一眼,卻又舉杯勸眾人喝酒,他自己手里自然還是蜜水。縣吏們多少是見過這種石炭的,倒也不以為意,只當做三公子喜歡新鮮。劉壹和黃升卻是第一次听說這種東西,一時間心里都頗為好奇,頗為懷疑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能代替木材燃燒的石頭。
過了不久,縣吏們果然取了數塊大小不等的石頭過來。那石頭頗為特別,通體上下都是黑黝黝地,而且黑得晶亮,果然是罕見的東西。諸葛均一見之下手中一顫,把手中一杯蜜水都灑了一半出來,可他猶自渾然不覺,猛地立起身來,走到那石頭之前,也不嫌棄它髒,伸手緩緩撫模,臉上神情激動。
劉壹雖然看得稀奇,但卻還是不太相信這石頭能燒起來,不由得問道︰「三公子,這什麼石炭,果然能替代柴薪燃燒?」
諸葛均這才回過神來,笑著答道︰「應該沒錯。成與不成,一試便知。」
這時候眾縣吏見諸葛均喜歡這石炭,大家就都松了口氣。這玩意兒倒是不值錢,三公子要多少都能搞到。于是就有縣吏按照諸葛均的吩咐先把石炭砸成合適的小塊,又取來一個不大的銅盆,然後先放入少量木炭,再以少量木材引燃,再將石炭小塊緩緩放入。過不多時果然便有火苗自石炭間竄出。劉壹和黃升估算時間,那少量木炭和木材早就應該已經燃盡,可是盆中之火非但不見消退,反而越來越旺。兩人一時間便都不由嘖嘖稱奇。只是如今天氣酷熱,這一盆石炭燒起來大家都覺得熱氣逼人,諸葛均便又叫人把它弄走。
這一下劉壹和黃升倒是都信了石炭的功效。劉壹就不由得笑道︰「這東西倒是過冬的好物!沒有柴薪那麼佔地方,燃燒起來卻比柴薪更暖。」
諸葛均也點頭道︰「劉郡丞說得不錯。」一邊說又一邊轉頭問道︰「不知道貴縣這石炭多不多?」他這一問突然而來,一個縣吏就隨口答道︰「倒也不少。自從當年在萍鄉開礦無意間發現……」一言至此,他忽然驚覺,立刻緊緊地閉住了自己的嘴巴。
朱投此時已經面沉如鐵,一張肥臉陰沉得嚇人。他踏前一步,對諸葛均道︰「三公子,投有一語相勸。這稀罕事物雖然好玩,可是卻最容易誘惑人喪失志向。三公子你年紀尚輕,還是攻讀聖賢之書才是緊要。」
諸葛均听了這話,回頭細細看了這滿臉肥肉的縣丞兩眼,這才肅容答道︰「朱縣丞所言有理。倒是均年幼無知,冒失了。」說完對朱投一禮,這才回席間坐下,居然就真的不再提那石炭之事,一路只是說笑吃菜。倒是劉壹覺得古怪,忍不住多看了朱投兩眼,但這時候他也不好開口說話。朱投眼見如此,不由得松了口氣。
待得席罷,諸葛均也不失言,親自帶著樊阿以及一眾護衛前往黃升的住處去為他兒子看病。黃升住在朱投縣城里的宅邸,他作為主人,自然也要陪著。此時左慈已經回來,便也陪同在諸葛均之側。劉壹和應惜兒等人卻留在縣衙里,由鄧大保護。這黃升雖然是朱投的賓客,住處倒是不錯,距離朱投的主屋相距也是不遠。諸葛均端詳了片刻,忽然對黃升笑道︰「黃壯士,這朱縣丞倒是個待客有道的主人,難怪你不肯離他而去。」
黃升看了朱投一眼,回答道︰「朱郡丞待升的確不薄。」
朱投自然也是要謙讓一番。說這話,一行人就進入了黃升兒子臥病的屋子。諸葛均仔細打量著黃升的愛子,見他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體瘦弱得皮包骨頭,躺在榻上呼吸微弱,真讓人懷疑他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樊阿上去為黃升兒子把脈的時候,諸葛均便又拉著話題問黃升道︰「黃壯士,不知道貴公子的大名是?」
黃升黯然道︰「小兒單名一個敘字,卻還沒有為他取字。升只希望他能平安長大,為他舉行冠禮,然後取字。」
諸葛均听得點了點頭,側著頭仔細思索片刻,又笑道︰「無妨,令公子定然是吉人天相。待子意看完病便知究竟。」
他這邊說得輕巧,樊阿那邊臉色卻是越來越凝重,一診脈完畢,便飛快地自懷里取出數枚長短不一的金針,然後為榻上的黃敘除去背上的衣物,手里立時利落地一針針扎了下去。黃升在旁邊看見那針扎得頗深,超出平常所見醫生不少,登時吃了一驚,就想要大聲喝止,卻被諸葛均拉住衣袖道︰「黃壯士不要擔心,子意針灸之術非比尋常庸醫,自有獨到之處。你且靜觀。」
黃升驚疑不定,一時間就猶豫起來。但樊阿數針下去,就見榻上昏沉的少年忽地申吟一聲,臉上閃過一絲潮紅,立刻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多時便咳出一塊帶著血絲的青痰。這東西一吐出來,黃敘似乎就覺得好了許多,呼吸聲听來漸漸通暢,眼楮隨之緩緩張開,茫然問到︰「父親,我這是在那里?」
一見黃敘醒轉,黃升的臉上都是驚喜激動,搶上前去握緊黃敘的手道︰「敘兒莫怕,爹已經為你請了良醫,你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黃敘听了黃升的話,似乎放松了下來,微微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又緩緩閉上了眼楮。黃升見狀心頭大急,連忙問樊阿這是怎麼回事。樊阿臉色凝重地解釋道︰「貴公子的病實在沉重,幸好阿為他診斷還算及時。若是遲了兩天,只怕他就會性命不保!不過阿雖然以針灸之術暫時為他度過難關,但要根治卻不是我的能力能夠做到的。當今之世,能為令公子治療康復的,恐怕惟有家師華佗才能辦到。「
黃升听得愁眉深鎖。樊阿又道︰「幸好家師如今就在豫章郡治南昌,只要黃壯士與我等同行,阿一路以針灸藥物護持,令公子應當可以安然無事到達南昌城。屆時家師親自出手,再緩緩調理治療,令公子不難康復。」
黃升默然不答。就在此時,窗外忽然喊聲大起,一片慌亂。黃升和朱投都吃了一驚,朱投就想要出去看時,諸葛均身邊的兩個護衛卻忽然出手將他按到在地。朱投驚怒交集,極力掙扎的同時就問諸葛均道︰「三公子,為何無緣無故將投擒拿?」
諸葛均袖手笑道︰「朱縣丞,你的事犯了。至于為何將你拿下,你自己心知肚明。收受賄賂,魚肉鄉里,這是第一罪;私造武器,連接山越,這是第二罪;勾結劉磐,兩面討好,這是你的第三罪!」
此言一出,非但朱投驚恐,就連黃升面色也是劇變,搶前一步就要出手,卻被左慈攔住。諸葛均悠然道︰「如今令公子的生死,全都操持在你的一念之間。我想你還是不要出手罷?荊州劉使君麾下,駐長沙攸縣中郎將,黃忠黃漢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