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的住處比起諸葛家如今居住的院落要略小一些,收拾得干淨整齊中透著雅致,顯然不是出自館舍下人的手筆。劉琮和黃承彥派人對看門的下人報上名號,並且送上名刺。不多時荀攸就親自出門來迎。
這位日後名動漢末三國的謀臣如今正值三十多歲的壯年,正是一個男人生命中的黃金時段。諸葛均仔細打量,見荀攸生得身材清瘦,容貌英俊,留著漆黑如點墨的髭須。美中不足的是一側的耳朵似乎受過傷,帶著一處觸目驚心的殘缺。
和剛才琴瑟和鳴中透出的襟懷不同,荀攸和他們說話時顯得極為溫和,顯得隨意又謙虛,言語之中不露半分鋒芒。劉琮和黃承彥就邀他過隔壁一敘,同時大家也嘗嘗諸葛均的手藝。荀攸略一沉吟,也就答應下來,沒有絲毫的名士架子。只是他听說要下廚做菜的人竟然是年紀最小的諸葛均,倒是不由得驚訝地多看了他兩眼。
諸葛均看得心中了然。這荀攸分明是刻意藏拙來著︰像他這樣平易近人,不近不遠,言語看似平淡無味,其實卻讓你半分怪罪的余地都沒留下,才是所謂大隱隱于朝的格調。難怪荀攸在荊州住了許久,竟然沒有什麼傳聞留下,甚至日後曹操一招,他就能收拾包袱走人,全然不見劉表有半分留難——就算甘寧投孫權都沒這般輕易法。
這樣的人,是最容易把自己掩藏在人群之中的。你要和他沒有深入的交往,不曾看過他的能為,往往也就不以為意,把他當做凡人看待了。但實際上他就如同藏在匣中的寶劍,不發則已,一發就是凌厲逼人。
荀攸無疑正是這樣的人才。根據他如今的表現,看來是並不看好劉表的前途,只是把荊州作為亂世中的一處暫時棲身之所。因此他斂了鋒芒,不露聲色,只是悠然而平和地度日,等待著自己心目中值得投靠的明主。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此時的荀攸,或許心境便是如此吧?
諸葛均看著荀攸的舉動,听著他的話語,心中忽然閃過這樣的明悟。不過這麼說來,如今他叔叔荀彧所選擇的主君,兗州刺史曹操,此時或許還不是荀攸心目中的最佳選擇?否則荀攸既然入蜀不成,大可以抽身回去投靠曹操的吧?
此時眾人已經一同回到了諸葛家下榻的館舍,眾人分賓主坐定。諸葛亮和劉琮就要推荀攸坐上首——他畢竟是太守,而在座的其他人官位都不如荀攸。荀攸笑著推辭,要求把自己的坐席設在黃承彥的下首,諸葛亮的對面,說是如此也方便大家談論。劉琮見他執意如此,也就不再強求。
諸葛均既然知道前世歷史上荀攸的厲害,自然對他的舉動多加關注,刻意揣摩。如今見劉琮如此,心中也是輕輕一嘆,知道這位劉二公子果然沒把遠道而來的蜀郡太守放在眼里。所謂「落架鳳凰不如雞」,荀攸那太守畢竟只是有名無實,如今世道大亂,朝廷的法令連都城都出不去,誰又會真正遵守那名份地位?既然身在人家的地盤上,那也只能識趣一點了。
他一邊思索,一邊仔細觀察荀攸,話語就漸漸少了。黃承彥拉著荀攸、諸葛亮談論剛才的曲子,興致倒是越發高昂。荀攸卻淡淡地笑著,口中總是恰到好處地接著黃承彥的話,既不鋒芒太露,也不冷落生疏,竟是一點湯水都不肯漏出來。諸葛均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觀察古代名臣的處世交接之道,就在心中反復咀嚼荀攸的應對,越听越覺得這人真是于最平凡處藏鋒不露,簡直就如同一方被千年流水沖刷光滑的精致玉石一般,滑溜得你全然抓不住他的把柄,看不出他的端倪。
劉琮卻渾然不覺,只是覺得這位荀府君雖然彈瑟技藝過人,但要說見識那也不過如此。諸葛亮、黃承彥由曲知人,猜想荀攸襟懷應該不止如此,兩人臉上神色都微微有些疑惑起來。但荀攸應對得很是自然,他們也完全看不出破綻。
此時黃承彥正說到自己听聞荀攸和鄭泰等人設謀想要刺殺董卓,事發後荀攸、何二人被捕,何自殺的壯烈。荀攸只是溫言以對,把事情的功勞全都推給了鄭泰等人,仿佛那震驚天下的刺殺未遂事件並不是自己所為一般。劉琮這時候也听得入神,就嘆息道︰「何伯求(何字伯求)慷慨自盡,真是天下義士啊!在這樣的危急關頭,不害怕的又能有幾人呢?」
劉琮這話倒是無心而發,可是讓旁人听了難免就會以為這是暗中指責荀攸貪生怕死,不能為名節而自盡。荀攸听了只是微笑,也不出言反駁。諸葛均卻忽然插嘴說道︰「琮兄,何自盡雖然慷慨悲壯,但也未必就是全無畏懼。均覺得那監獄之中嚴刑拷打的痛苦,有時候比死還可怕呢。能在那種環境還晏然自若,從容待死的人,只怕也是很厲害的。」
他故意露出天真的神色邊說邊比劃,說道「監獄的痛苦」還故意縮了一子,看來很是無邪。劉琮听得一笑,也點頭應道︰「均小弟說得倒也不錯。仔細一想,在監獄中忍耐的痛苦,未必就會低過死亡的威脅。荀府君能忍耐堅持,其實也是難得。」這句話其實是他對自己剛才失言的補救,有幾分並不是真心如此想,因此說來口吻就有些隨意。
荀攸如何听不出來劉琮的不以為然?但他也只是輕聲嘆道︰「敗亡留死,攸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忍辱偷生的人罷了,想來真是愧對那些死去的討董志士啊。」這聲輕嘆里帶著些蕭索與寂寞之意,听來就有些蒼涼了。
諸葛均听得心中一動,正在考慮要如何繼續出言試探荀攸的心意,這時候劉琮的下人卻來回報,說是刺史府那邊的手續已經辦妥,如今棗子可以隨意取用了。諸葛均听了,就不再參與席間的討論,先告退去換衣服,要為眾人備辦席間的下酒菜肴。
他要做的幾道菜肴其實都很簡單,前面幾道都是以螃蟹為主。先上來的卻是《山家清供》記錄的宋代名菜「蟹釀橙」。這道菜是選用黃熟的大橙子,截頂,然後將橙瓤細心剔出,另外裝盤;但是橙子內部卻要留下足夠的橙汁,然而再剜開蟹殼,劈開蟹件,取出螃蟹的膏肉填入橙中。分量差不多後把橙子截下來的頂蓋蓋回去——這里就需要一定的刀工了,否則裝回去容易月兌落也是麻煩。
準備工作做好後,就將橙子放入小甑,加入適量的水,再在水中調配一點酒、醋——為的卻是在去除螃蟹的部分腥味。如此一來原本濃烈的橙汁香味就可以抵消大部分螃蟹的腥味,再加上這點楮一筆,螃蟹的腥味就微不足道了。
蒸熟後將這道菜分送各人席間,另外各自準備鹽、醋、糖、姜的小碟子,外帶一個小勺,各人按照嗜好自行調取蘸醬,然後以勺子自橙子中取出。放入碟子蘸好再用筷子夾起食用。這卻是諸葛均考慮到古人的長袍大袖不方便而做的一點小配合。
那橙子自甑中取出,安放在備好的盤中,端上來時眾人都看得大為稀罕,心想從來就沒有把橙子煮熟再吃的說法。劉琦就笑道︰「均小弟,這把橙子煮熟了吃雖然也是個妙思,但似乎也算不上什麼難為的菜肴吧?」
諸葛均也不說話,先把橙子頂部的橙蓋揭開,隨著蒸騰而起的熱氣,一股蟹肉的香味伴著橙汁的清香就逸散出來。黃承彥聞得這股美味清淡的香味,忍不住咕咚吞了口唾沫,叫道︰「雖然不知味道如何,可這香味真是妙極!」
等到菜分到各人的席上,大家才知道諸葛均這道菜的妙處。這漢末時人們雖然也食用螃蟹,但是做法都比較粗糙,除了蟹醬之外,多半就是用水煮熟隨意服用。因此在諸葛均的前世歷史上,還曾鬧出晉朝高官吃螃蟹結果吃壞肚子的笑話來。而這種宋朝風格的雅致作風席間眾人可以說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黃承彥先按照諸葛均的說法,取了鹽醋調和,然後蘸著吃了一勺膏肉。鮮女敕清美的滋味一入口中,這位沔南名士就忍不住一派桌子贊道︰「妙!妙!妙絕!清淡中見甜美甘醇,完全沒有蟹肉的腥味,也不似平日里煮食的粗糙口感。如此吃螃蟹,那才真是雅致之事啊!」
別說是他,便是劉琮、荀攸,此刻也都驚訝起來。這滋味的確是他們從來沒有吃過的,而且以橙子這種天然食材作為盛放的器具,雅致之中更見巧思,配合起在場眾人的名士身份,那才是真的有了格調。原來吃東西還可以吃得如此優雅月兌俗,如此清新自然,一時間兩人都不由得暗暗贊賞。荀攸更是若有所思,隱約覺得自己似乎從這道菜中窺見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
這位漢末的謀臣自然不會知道,他所隱約窺見的,乃是隨著時間長河一路向下,悠久之後屬于宋朝士大夫們的悠閑生活,那是屬于《清明上河圖》的富足優雅時代。這種格調是無數歲月積累所帶來的美味感動,自然和漢末還很粗糙的烹調手法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