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降臨,一輪明月斜斜掛在山頂,清輝混同著地上的白雪將群山的輪廓勾勒成起伏的線條,山路蜿蜒曲折地在暗夜里延伸。借著這些微光,蘇翎率騎隊漸漸接近千山堡,這內心雖急,卻不得不放慢馬速。途中的急奔,已經有十幾匹戰馬折了馬腿,馬上騎兵仗著練就的騎術勉強不至于骨斷筋折,隨即換乘繳獲的戰馬繼續跟上大隊,那原本馱載的繳獲物被毫不猶豫地拋入深谷。
這一慢下來,蘇翎心中反而鎮定許多。他命大隊騎兵避開常行的大路,向另一側行去,那里有事先約定的一個集結地點,距千山堡二十里。後置的騎兵小隊細心地用樹枝掃平大隊留下的痕跡,隨後迅速向前跟進。
蘇翎的騎兵與郝老六的騎兵就在集結地點所在山腰的兩側遙遙相望,雖說是夜間,但對面整齊的鎧甲在月光下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雙方行軍的陣型,都是彼此熟悉的。很快,前置小隊便聚在一起,相互略略一頓,便各自回報後面的大隊。四百騎兵很快便又匯集成一個整體,四下游騎在一里處布下暗哨,此時,已不再游動,而是暗伏在樹林中,警惕地留心遠處的動靜。
見郝老六身上也有血跡,蘇翎問道︰「傷得如何?」
「不礙事。」郝老六滿不在乎地搖搖手,隨即見蘇翎手臂上的血痕,問道︰「大哥你也傷了?」
蘇翎這才記起傷勢,便活動一下手臂,表示無礙。寒氣早已將傷口凝結處的鮮血凍結成烏黑的顏色,不用包扎,只要不是很深的傷口,這點刀傷算不得什麼。郝老六還是上前將戰袍撕下一條,緊緊地將蘇翎的傷口裹住。
蘇翎沒有拒絕,這情形使他回想起做夜不收時的那無數個夜晚,這樣的相互裹傷是兄弟們最常做的。
「你收回多少?」蘇翎問道,語氣卻顯得不報什麼希望。
果然,郝老六搖搖頭,說道︰「全部陣亡。」那可是一百多條漢子啊,一天之間便在永遠躺在這片土地上。
蘇翎沒有說話,只是左手不為人察覺將腰刀攥緊。
「路上遇到一股敵騎,殺了七十多個,」郝老六說道,略顯遺憾。似乎是說這不足以為死去的兄弟報仇。
「對方有多少騎?」蘇翎問道。
「只遇上這一股。」郝老六說。
蘇翎暗自思量,這兩邊都有後金兵馬出沒,騎兵小隊被殺,絕不止這一點人馬。看來努爾哈赤是沿著百多里的面上齊頭推進,一點一點地收拾掉游騎小隊,這樣看來,那些哨探怕是沒有機會回來了。這種大範圍的包抄,單獨的哨探很難面對同樣慣于山林的後金人。不過,這麼說來,千山堡下還沒有敵人,或許正跟蘇翎郝老六一樣,在雪夜里緩慢向千山堡推進。
「走。」蘇翎不再猶豫,當即決定,所部人馬立即趕往千山堡。這四百多騎兵已不在擔心遇伏,這與偷襲騎兵小隊不可並舉,後金兵再精銳,也不會蠢到在敵人的地盤上惹事。襲擊是為後隊掃清障礙,可不是主動暴露身形。掌握到這一點,蘇翎率領四百騎兵沿著山路加快向千山堡趕去。來襲的後金兵馬就算也是夜行,也比不上
千山堡騎兵熟悉地勢,至少行軍速度上便難以相比。何況,四下山野里仍然有毫不知情的騎兵小隊分布,這些保持警惕的騎兵小隊不會放過敵人,只要明白過來有敵入侵,小隊長會立即按事先預計的戰術進攻。只可惜那些遇伏的小隊,倉促迎敵,被優勢敵人消滅。而白雪掩蓋下的各種機關陷阱,也因事先未料,都還未啟動,白白便宜了後金兵。
月夜里的千山堡巍然聳立,沉默無聲,除了千山堡最高處升起的一長串紅色燈籠,整個千山堡的堡牆上沒有絲毫燈火,看上去黑黝黝一片,像暗夜里潛伏的怪獸,隨時都能露出鋒利的獠牙。
看見紅色燈籠,蘇翎算是稍稍放心。紅色警訊是胡顯成等制定的防御等級,只要出現紅色燈籠,所有千山堡人都立即按事先制定的部署行動,所有預先編制的防御人員都被分成兩班,一班當值,一班休息,三個時辰一換。千山堡此時是人人皆兵,男女老幼都按力所能及編進隊伍,在各自負責的堡牆一段默默守候。蘇翎知道,那黑色堡牆上是成排的千山堡戰士,仍按每十人一組編派,而後面,是搬運羽箭器械火藥等的支援小隊,這一切,都經過無數次的預演。此時的千山堡,就等著敵人出現,而任何膽敢在千山堡前露出利爪的敵人,都將被無情地斬斷鋒芒。
千山堡四周是寬闊平坦的谷地,未下雪之前,可以看到無數的大片農田,此時都被白雪掩蓋,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在千山堡四周蔓延出數里。蘇翎知道,這白茫茫之下,已經暗藏殺機。他小心地率領大隊騎兵沿著只有己方知道的標記緩緩前行,一面紅色新月戰旗已經在隊伍前面揚起。
戰旗升起不久,隨著隊伍慢慢接近堡牆,白雪的反映讓血紅戰旗顯得十分醒目,可以隱約分辨出戰旗上那輪彎月在月光下閃著銀光。驀地,千山堡堡牆上點燃一支火把,隨即,無數支火把順次點燃,將這一面的堡牆映得通亮,待蘇翎率隊走得更近一些,幾支燃燒著的火箭飛出,落在隊伍左近,瞬間地面上爆起大團火焰,數團篝火熊熊燃燒,將堡牆下的一段地面,照得如同白晝。
蘇翎所率騎兵大隊,在篝火中全部現身,連面容都被映得紅潤。騎兵們並未亂動,仍然排著整齊的隊伍緩緩靠近,蘇翎知道,若是敵兵在暗夜中至此,此時已有無數羽箭瓢潑而下。隊伍行至吊橋前停下,堡牆上已然看清蘇翎的面容,隨著幾聲呼喝,吊橋緩緩落下,在黑夜里發出尖利的「嘎嘎」聲。厚重的堡門在十幾個士兵的推動下緩緩打開,一片火光隨即瀉出,火光中,數百披掛整齊的戰士形成一片槍林,在堡門處列隊而立。蘇翎一馬當先,直奔入內,身後的四百鎧甲騎兵轟隆隆撲進火光之中。全部騎兵進堡之後,堡門內又奔出數十人,迅疾奔至燃燒著的篝火,將其撲滅,旋即返身回去,大門關閉,吊橋徐徐升起。不久,千山堡堡牆上的火把紛紛熄滅,千山堡又陷入黑暗之中。
若是從千山堡上空觀察,黑暗中還有無數支小隊人馬,從四面八方向千山堡匯集,那都是偏遠的騎兵小隊在接到警訊後迅疾回援。所有的人馬都連夜行進,要與敵人爭奪哪怕是一瞬間的先機。而千山堡的大門,也在黑夜中無數次開啟、關閉,成串的火把不斷點燃、熄滅,讓處于遠處窺視的後金哨探驚異不解,不知道這千山堡在玩什麼花樣,讓這漆黑的夜色增添出幾分神秘的色彩。
蘇翎進入堡內,立即傳令命所有外出返回的千山堡騎隊到校場匯集,他所帶的四百騎兵毫不停留,直奔校場。號角聲中,大批騎兵出現在校場之上,他們大部分滿員,但有些小隊卻只余一半人馬,但不論剩余多少,都一起出現在校場的陣列之中。郝老六立即上前清點人數,按照名冊一一驗證。各騎兵大隊小隊依次清點,校場上響起一片點名聲。很快,清點完畢,沒有發現任何異動。蘇翎放下心來,千山堡騎兵之中顯然並未受到滲透。蘇翎命胡顯成加強堡門處防御人數,並令凡是稍有疑問,一律不準進堡。
郝老六走近蘇翎,低聲說到︰「不算沒回來的,陣亡八十六人。」
蘇翎點點頭,沉默片刻,下令眾人返回軍營休息,時刻待命。隨後便與郝老六一起,登上堡牆巡視。
就在胡顯成將小心防範敵人偽裝混入堡內不久,西門處便出現警情。堡門上的守軍一面與堡牆下出現的五十多名鎧甲器械齊全的騎兵周旋,一面迅速派人稟報。接警後的蘇翎郝老六立即趕至西門,不過數百步,幾乎是片刻之間,蘇翎便在堡門上的牆垛處看見下面的騎兵。
下面五十多騎散亂成一片,完全沒有騎隊小隊的隊形,且都顯得有些煩躁不安,不停地將戰馬左右挪動。為首一人高聲叫道︰「快點開門。有軍情稟報,誤了事你們擔得起麼?」顯然,適才守御的人不知找了個什麼借口,讓此人喋喋不休地叫門。
蘇翎提高聲音,叫道︰「我是蘇翎。全部下馬,列隊!」聲音高亢,完全蓋住了下面那人的叫罵。
那五十多騎兵一愣,似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全都向其中一人看去。那人故作鎮定,似乎恍然未覺。就在這一刻,蘇翎輕聲說到︰「射!」
一旁早已待命的弓箭手立即向下射出一陣急雨,瞬間便將下面的騎兵射殺一半,緊接著,第二批羽箭又搭在弦上。那名頭領見事不妙,立即撥馬便逃,剩余還活著的人也都拼命抽打戰馬,試圖遠離羽箭射程。但此時一切都晚了,連續三撥箭雨將所有的騎兵全部射殺,算下來每人攤上五箭,想必是不會再有活口。
判斷的標準很簡單,千山堡騎兵沒有一個在听到蘇翎的聲音後會猶豫,更沒有一個人在听令後不立即行動。類似下馬列隊的軍令幾乎每天都听見無數次,幾乎成了下意識的反應。這伙偷襲欲騙開堡門的騎兵,算是白白送命。這計策要的便是突然性,不能說不好,只是偏偏晚了一步,蘇翎等人若是晚回來一個時辰,這堡門一帶,便已然成為橫尸堆積之所。這算是千山堡的運氣吧,經此一事,千山堡騎兵開始實行更嚴格的軍事部署,更注重細節,使得千山堡騎兵成為無可模仿的新式力量。
就在欺騙者被殺不久,遠處便傳來「嗚嗚」的號角聲,隨即出現大片的火光,烏啞啞的人群烏雲烏雲一般在白雪的襯托下出現在視線盡頭。既然已經沒有了突然性,自然不必再藏著。後金大隊騎兵終于在千山堡下匯集,但畢竟是夜里,能連夜突奔至此,已算是後金兵馬少有的行動案例。在距千山堡約五里處,大隊後金兵馬開始結營扎寨,在西面的寬闊平地上扎下兩座大營。在營地上火光的襯映下,兩座營中分別升起一面戰旗,在夜空中隨風擺動。
因距離過遠,趙毅成站在蘇翎身旁盡力遙望,許久才輕聲說到︰「看樣子,是正白旗與瓖藍旗。」
蘇翎想了想,李永芳的口述讓千山堡掌握了不少後金情報,這正白旗與瓖藍旗,正是八旗之中的勁旅。
「皇太極與阿敏?」蘇翎記憶中是如此。
趙毅成點點頭,有再次看了看遠處火光中的軍營,說道︰「兩旗齊至,怕是有近萬人馬。」
火光中,除了先頭人馬正在扎營,遠處似乎還有人馬源源不斷的行進。
「他們會立刻攻城麼?」郝老六面色沉重,這守城完全發揮不了騎兵的優勢,可這一回,處于被動中的千山堡只能被動地應對。
蘇翎搖搖頭,雖然清河堡一戰努爾哈赤是連夜進攻,但此戰卻不必急,畢竟千山堡沒有任何援兵的威脅,僅僅是孤零零的一座城堡。大可天亮後準備妥當再發動,連夜的行軍不僅蘇翎所部騎兵人困馬乏,後金兵一樣是疲態。此次的突然性在最初階段大獲全勝,千山堡損失慘重,但到這時,雙方再次站在一個勢均力敵的程度上對峙。這都要看後金兵如何攻城,而千山堡又是如何展開城堡防御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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