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狐蓮如同熟透的棗子般的臉色，心中只是微微一慌，想到阿娘所說，凡人生來脆弱，容易生病，然而死亡。
情不自禁的撐著身體，探出臂膀想要上前觸模。
然而狐蓮並不領情，他略微局促的攏起五指，低沉而又沙啞夾雜著一絲叱意︰「不要過來。」
他好似十分抵觸我的行為，使得我稍稍一怔，僵直的臂膀距離他的臉，只有幾寸距離。
真不知此刻，遮擋在青色長袖之上的面孔，是怎樣一副姿態。
我本就不是什麼善茬，見到狐蓮這般抗拒的模樣，心中戲謔之意滿溢胸腔。
暗笑之余，停留在一半的指尖，繼而向前一探，忽的，撩開他那遮掩著面目的衣袖……
果不其然，狐蓮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他側過清瘦的面龐，用著如墨瞳孔正對著我，他那如同鏡面般的眸中，映著的，乃是我的模樣。
傲然的鼻梁之下，乃是凍得發青的唇瓣，狐蓮眉間一皺，唇線抿成一條直線，十分不悅的說︰「不是說了，不要過來。」
「為何不能過來。」
我不知狐蓮這是在抗拒著什麼，輕然問了一聲，隨即，在他還要開口之際，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龐。
我的體溫本也不高，剛撫上如玉般的面龐，一種如同灼燒般的溫度，便傳到我的指尖。
如此溫度，在寒冬之中實屬難得，我一個翻身，笑盈盈的將兩雙手，都覆在他的臉頰之上……
狐蓮羞惱道︰「你這是在做甚。」
我答︰「暖手。」
狐蓮問︰「感覺如何。」
我故意拖長音線，沉然想了想，隨即說道︰「除了有些糙手之外，其他都還不錯。」
狐蓮听罷，面沉似水，神色如同冰封了般，只見他，輕然挑眉，緩緩倒吸涼氣︰「嘶……」
他若是向我發火，我還稍稍自在些。
見到狐蓮不溫不火的面色，簡直就是將滿腔怒意，硬生生的壓制住。
不知為何，我竟生出些許冷汗，手指緩緩從他的臉頰抽離，干笑道︰「怒氣傷肝，對身體不好。」
狐蓮雙目一眯，露出一絲寒光︰「就算身子骨不好，卻還能再撐幾年。」
不知為何，明明是我掌握著狐蓮的性命。
然而，我們兩者之間的關系，總是會對調過來。
難道是還未化形之前，狐蓮奸猾的性子，便深入了我的腦海？
就在我還想再說些什麼時。
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
「 吧……」
我與狐蓮皆是心頭一動，向聲音所發出的方向望去。
只見，那枚被包裹在薄被之中的鳥卵之上，半數硬殼皆是被戳出一道道裂痕。
從裂縫之中，隱隱可見，如同雲紗般輕薄淡然的祥靄，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氣息，使人如若站在雲端，飄飄欲仙。
狐蓮優雅的起身站起，他不顧身後的我，徑直走到鳥卵旁，說道︰「這物果真奇特，若是吃了，增長的元壽，怕是不止一年兩年。」
我拍拍身上的灰塵，緊跟在狐蓮身後，站在鳥卵旁，生怕他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狐蓮瞥視了一眼，神色警然的我，暗嘆一聲︰「我對這物並無興趣，你無需用這般神色看著我。」
我訕訕道︰「酒肉和尚莫不是轉了心性不成。」
他道︰「倘若我告訴你，在下從未吃過肉食，你信否。」
「不信。」
他的話在我耳邊急轉而過，根本沒有放入腦海里去，想都不想，便一口氣說道。
我說完，狐蓮並沒有再說其他反駁話語，他將兩臂對插入袖中，微微向後仰著腰身，下頜一揚，用著饒有趣味的神色，看著身前震動越來越大的玉卵。
忽的，卵殼驀地化成一灘碎片，霞光驟然閃現之下，一只拳頭大小的幼雛，全身長有縝密而又柔軟的色羽毛，渾身上下散發著一抹淡淡的靈光波動。
幼雛雪白的羽翼，烏黑的眼眸，看起來殷殷可握，很是可人。
看到這只幼雛，便想起來了我出生那會，記得當時的我，全身羽毛稀疏，皮膚泛著淡淡的粉色。
用下人們的話說，那時的我並不像一只幼雛，更像是剛出生的老鼠……
眼前的幼雛，則是與我出生那會大為相反。
看著他那疲倦至極，發出極為細弱的低鳴，淺淺睜開的眼眸，仔仔細細的望著我與狐蓮兩人，迫不及待的撲扇著雙翅，想要飛到我與狐蓮身旁。
狐蓮一手挽著衣袖，一手伸上前去，想要出觸模柔軟的幼雛，他說︰「你的娘親也是在沒有經過你的允許，便將你生了下來，而後，無法撫養，便丟棄在荒山野嶺？」
狐蓮的話，雖是說的輕佻，不過我在一旁听了，心卻莫名的沉重下來。
只是，那幼雛怎會吐出人言，听懂人語，幼雛則是顫抖著小小的身軀，頗為欣喜的蹭在狐蓮的指尖。
我說︰「狐蓮，這小物不允你打他半分心思。」
狐蓮說︰「好。」
狐蓮今日異常乖張，他越是這般，我的心中則是更加的隱隱不安。
然而，自打幼雛出世之後三日，狐蓮如他所說，並沒有打著幼雛的歪主意。
只見他，每日又是坐在黃木椅上，翻動著各種鳥禽圖譜，除了注有鴉一欄的地方，有所標記之外，其余各種白色禽類也在他的範疇之內。
看到狐蓮這般費心，我這才有些相信，他確對這只幼雛兒，用了些心思。
我逃離烏淵洞的三日，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羽翼豐潤的白色幼雛身上，為的就是撇開洞中一堆充斥頭目的繁雜之事。
這一日，睡在床榻上的我，漸漸有了醒意，揉著眼楮，微微眯縫著，想要阻擋刺入瞳孔的陽光。
當我清醒些時，忽的听到一聲有些飄渺的聲音。
身穿青色衣袍的狐蓮，依舊坐在黃木椅上，身前的桌案上，站著顫顫巍巍，有些縮瑟的幼雛。
他道︰「這到底是何種禽類，書卷之上，居然沒有尋到與此相同之禽，實屬怪哉。」
我起了床，踏上繡花鞋，慢慢站起身來，一邊拎起衣架上的長衫，隨意套在身上，一邊低嗔道︰「早便說了，這幼雛並非凡物，凡間繪圖，怎會有他的身影。」
狐蓮問︰「那這等小物，是否與你一般，能夠化成凡人之形？」
我想了想，說︰「他的根骨極佳，生來便是裹著雲霞，沾染紫煙而來，想必過不了多久，便能化為人形。」
話畢，狐蓮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他淺吸了一口氣，不知怎地，眸光黯淡了些，他輕聲問︰「那你，用了多久才化為人形。」
狐蓮的話題，乃是我最為痛恨的。
如果我告訴他，通常妖類三百年便可化形，而我則是用了整整四百年。
到了那時，不知狐蓮是否會用著滿臉輕蔑之色，勾唇嗤笑，謾罵我蠢鈍。
若是，就連狐蓮也將我當成無用之人。
這世上，應當沒有其他地方，能容得下我了罷。
許久，我並未作答。
狐蓮約莫著，察覺到我逐漸僵硬的臉色，他好似完全不在乎，身子向後一倚，靠在椅背上，輕飄飄的說︰「不想說，便不要說了。」
「四百年。」
狐蓮仿佛並不關心我的事情，本是不想袒露化形一事的我，卻像是為了賭氣一般，在他話語剛剛落下，便迅速接口。
心尖一顫，流露出一絲慌意，遂既像是破罐子破摔，解釋道︰「普通妖物化形，至多只需要三百年左右的時間，資質好的話，一百年，或是幾十年就能夠化形……啊，哈。我卻用了四百年，整整四百年……」
狐蓮听了，像是凝結的冰雕一般，挺直腰脊，正坐在哪兒，就連呼吸也沉寂下來。
安靜的，仿佛是地獄一般。
我心中苦笑，暗自罵道，為何要逞強，說出違心的話語。
我本不想讓他知曉我的事情，然而，卻是隱隱生出一絲試探之意。
想要知道，生為妖物的我，在他心目中，到底是怎樣。
大概是出自于如此想法，便不顧一切的說出方才的話語。
然而，死一樣的寂靜，使得我的心，也跟著冷了下來。
看吧，他也是與其他妖物一樣，認為我不過是令人感到無言的蠢物罷了。
心中劃過一絲酸意，眼眸中也漸漸涌現了水霧，我低著腦袋，望著不平整的青磚，眼前的一切，也隨之漸漸模糊起來。
這里容不下我，我可以去其他地方。
只是其他地方，在哪兒。
半響，如同卷起的書頁，被風吹散的聲音，柔和，而又寂寥。
他那烏色的眼眸，逐漸迷離起來。
他長噓一口胸中悶氣，哀然道︰「生為妖物，會有如此亙長的生命，好似沒有盡頭一般，與天地共存，這世上可真是沒有比這更為寂寞的事了罷。」
「生為凡人，我的生命能夠達到一百年，便足以被他人所瞻仰。活在人世，即便只是活了十五載，則已是被讓人輾轉反側的哀傷，煩惱，悲戚，怨怒，所折磨的身心疲憊。我早已是厭倦了如此存活在人世，如果，那日沒有踏出門前，觀望梅樹之上的風景，想必此刻的狐蓮，便早已成了一灘腐爛的尸骨。」
他說完，橘色的唇沿淺淺一牽，眼神卻是無比空洞，仿佛，整個人都要深陷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