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何為寂寞。
那種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獨自一人為之哽咽，為之膽顫的存在，便是寂寞嗎。
悠長的生命，乃是妖物的印記。
妖物，正是因為那絲寂寞之情，這才會尋了為之憧憬的凡人，與其歡聲笑語，以此來減輕埋藏在悠長歲月之中，難以獨自承受的情愫。
狐蓮好似與我的思維，產生了些許分歧。
他不應該是大肆嘲笑我的資質，面露鄙夷。
為何，現在卻是獨自一人，沉浸在記憶的洪流之中，仿佛，他會比我更早的，被徘徊在身心周遭，驅之不散的無形之壓，所擊垮。
由此，我才想到。為何我與狐蓮，一妖一人，心性不同，互相抵制著對方，我們兩者卻任然能夠融到一起。
想了想，大概是為了彌補心中空缺的一塊。
狐蓮最為在意，埋汰在神髓之中想要遺忘的事情，我並不知曉，也不想去過問。
使得我變得膽怯，郁郁寡歡的經歷，狐蓮听了，他的觀點與我所為之擔憂的，完全不同。
因為他是人，所以不會在乎妖物之間繁雜的思緒。
因為我是妖，也不會在乎他那短暫而又復雜的過往。
我與狐蓮之間的關系，仿佛是細長的絲線所編制，看起來脆弱不堪，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這層關系扯斷。
然而此時，這一縷縷脆弱的羈絆，卻凝實異常。
平心而論，狐蓮這廝我是羨慕之極的。
他自出生到現在，便是經歷諸多繁雜的情感，或心酸，苦惱，悲戚……
而我，活了將近四百歲，才漸漸的體會到，胸腔之中漲滿的酸澀、以及長吁不止的喘息、眼眸中溢出的透明液體，是代表著怎樣的情感。
我垂眸道︰「狐蓮，如果就連你也死了，這世上怕是沒有其它人，再如同你這般，不忌憚妖物。即便你會化成一灘腐朽之物，我也要將你的神魂，拼接起來。」
看著他逐漸沉凝的思緒，我便是漸漸的不安起來。
我將擱置心頭的話語，一字字的吐露而出。
狐蓮听罷，微微一愣之余，隨之回過神來，他疑聲道︰「你這是在擔心我？」
狐蓮的話，我無法回答，只是想到他會死亡，歸于塵土的那一天，我的心，便一分分的發緊，這種古怪的感覺，使得我很是不安。
倘若，就連狐蓮也會離我而去，我想，這是世上則是難有我的容身之所。
有狐蓮的存在，我才能感到，這世上不止我一人滿懷寂寥之情，棲息在角落，暗自垂簾。
看了眼他那猶如青蓮般的面龐，那抹子隱隱的不安，才隨著清風消散了去。
「不算……擔心。」我想了想，說道。
狐蓮听了，眼簾一顫，神色稍顯黯淡了些，隨即他又是淺笑了笑，道︰「我雖是凡人，不過活到百八十歲，應當沒有問題。」
我問︰「只有……百八十年？」
狐蓮眸光一斂，反問道︰「怎麼，你莫不是想要與我，生生世世都綁在一起罷？」
我苦笑了笑，輕搖了搖腦袋，說︰「就算生生世世綁在一起，你只要入了輪回，便會將前世的一切，忘卻的一干二淨。」
狐蓮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又將狐蓮說出的話語，念叨一遍，疑問道。
狐蓮神色輕佻，仿佛說著頗為輕松的事情。
「倘若遺忘，從新來過不就好了。」琴音般優雅的聲音傳入耳中，他面色沉然，道︰「我若是轉世投胎，你去尋了那世的我，讓我記起過往，不就成了。」
「那……如果是我忘了，要怎麼辦。」
我被狐蓮的話，驚得神識恍惚。
良久，才想到了什麼，唇瓣輕啟，小心翼翼的問道。
狐蓮眯縫著眼，將我的身影，映在那眸光中。
他只是淺笑，卻不答。
隨即，狐蓮伸手去觸模白色幼雛的小腦袋。
片刻，他再次開口，卻將話題轉移開︰「你我將它養著，也應起個名字才是。」
「名字……？」
狐蓮點頭，忽的，他像是想起什麼一般，露出一絲疑惑，他烏眸一轉，定眼看向我，道︰「這般才想起，從不知曉你的名字。妖物，是否也有姓名？」
狐蓮的話，雖是沒有惡意。
我不過，在我听來，卻覺得他是在藐視妖物一般。
我眉頭一蹙，氣噓道︰「自然是有的。」
狐蓮的略含笑意，雙目一斂，戲問道︰「不知……可否透露芳名。」
「芳名倒談不上，我名烏眉。」
他笑然︰「烏梅？連名字都這般可口。」
「並非梅花的梅，而是這里。」說著，我便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烏鬢玉肌，螓首蛾眉，這名字寓意是好的，只不過……」
狐蓮故意拉長了尾音，說了一半，便停頓下來。
我對他後半句話，神色一沉，隱隱也猜出了什麼。
不過就算是想到了什麼，心中還是有些期待，好奇之意滿懷胸腔，我問︰「只不過，甚麼。」
狐蓮提起衣袖，遮擋住藏著笑意的面孔，一字字的說道︰「只不過，你的名字配上你如此容貌，實在有些不搭……」
雖然早便猜出，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當他真的說了出來，心還是微微一怔，有些失落。
我輕然頷首，道︰「嗯……」
如同呼吸般淺薄的回答，讓我有些擔心，狐蓮是否能夠听得見。
狐蓮本以為我會抓狂抵對，怕是沒想到，我竟會二話不說，便妥協了。
狐蓮听了我那句輕哼，他的眉梢，驀地一跳。
瞥視向我，神色中顯露出難得的慌意，垂在闊袖之下的修長手指，時不時的輕攏，想要抓住什麼一般。
末了，他終是一甩衣袖，皺著眉目，未曾說話。
我淺吸一口氣，繼而道︰「我的名字與本人不相配，你的名諱，全然不像修佛之人，狐蓮……你可真是如同狐狸一般狡詐，又是以一副清高如蓮之色，將自己的本性掩藏在皮囊之下。」
狐蓮听了我的話，非但不惱，反倒是勾唇一笑︰「只是，我的本性你早便知曉，無需惺惺作態，自作清高。」
「罷了，不管與你說些什麼，我都難以站在上方，你的這張嘴，不用來游說凡人，普渡佛法，可真是虧大發了。」
「承蒙夸贊。」
我撇唇不屑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放在軟綿綿的幼雛身上︰「狐蓮，這只幼雛體內蘊含的並不是妖力，反倒是更為澄澈的仙靈之力，雖不知他是何種禽類，不過若是化形之後，定是強大異常……你身為凡人，就算現在可以將他撫養在身邊，不過待他稍稍長大一些，想必，你這荒山之巔，也無法攔得住他。」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只是想要替他起個名字罷了，一人，一妖，一仙，此等搭配，可真是天下僅有。烏眉，你沒有覺得，如此一來我們便像是一家人？」
狐蓮心情顯然很好，他那花瓣般的眼眸一瞇，好似剛睡醒一般，聲線慵懶。
他第一次開口，喚出我的名諱，不知怎地，波光瀲灩，在心中淺漾開來。
聞言，我便是一聲驚呼，搖晃著腦袋︰「一家人？狐蓮，你莫不是瘋了罷。」
「沒，狐蓮說的皆是心中所想。因為我，也是被人遺棄在荒郊野玲之中，深知沒有父母關愛的苦楚……我不想，讓他也成為像我這般的性子。」
第一次听到狐蓮說了些關于自己的事情，即使透露的很少，不過我也能體會的到，一直折磨著他創傷。
只是，我的觀點與狐蓮不同。
我問︰「你可知曉，供養一名孩兒的艱辛。」
他不做遲疑，說︰「不知。」
我凝眉，說道︰「如果，當他化形之後，卻不領你的撫養之恩，叫囂著，‘如果，你沒有將我領回就好了。’這樣的話語，不會從心底溢出源源不斷的悲哀之情？」
說出這番話語時，我想到的便是阿爹阿娘。
如同阿娘所說，我還未出身時，妖醫便說，我的性命是保不住的。
然而，當我在他們兩人的欣喜之下誕生之後，卻是倍受流言蜚語的煎熬。
並且，對阿爹阿娘說了許多荒唐話。
我想，此刻的阿爹阿娘，定是沉浸在我所帶來的沉如水銀般的氣氛之中，無法自拔。
狐蓮沉吟一會，微展笑意︰「烏眉……我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本是在談論幼雛的事情，而如今，他又是岔開話題。
我微微一滯，繼而問︰「什麼事……」
「我總是沉浸在過去，而你，則是妄想未來。這樣下去不成……」
「妄想……未來？」
這句話，仿佛一把利刃，戳穿了我的心髒，使得呼吸猛地一滯，生生發痛……
他又是輕而易舉的發覺出，我最為彷徨的事情，那就是以後。
就算我逃離烏淵洞，會如何如何。
阿娘生出另一名孩兒之後，又會如何如何。
一切繁瑣的事情，將腦袋漲的滿滿當當，時時刻刻的回想著一些令我頭疼不已的事情，自己把自己逼入恐慌之中。
「讓我說中了？烏眉，莫要思慮過多，從今往後，你我不可談論過往之事，就像現在這般，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得過且過，也未必不是一個好法子。」
我說︰「得過且過，這可真是你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