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將所有事情向迦冥坦白,迦冥沉默了好久,臉色恍惚得像做夢似的。
葉一心忐忑而又無措,她雖然早料到了她同上官雲影已有過夫妻之實的事會讓師父受挫,卻也沒料到會那麼受挫——整整半個時辰里頭,師父一句話沒說,一個表情沒有,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上一下。
葉一心心道完了。
這世上大約沒有男人能接受同別的男人發生過關系的女人吧?
葉一心自知是自己對不住師父,因而萬分頹喪,她垂頭喪氣地看了師父一眼,見師父比自己的情緒更差,不由苦笑一下,抬手掀開簾子先行下了馬車で。
她勸自己,師父如果真的要走的話,那便走吧。
她好歹是靈貓族的公主,如今族里百廢待興,怎麼也不能就這麼看一眼就離開,她之後再去找師父就是了……
含.
當天傍晚,狐族公主媚悅的侍從來請葉一心前去隔壁山頭觀禮,葉一心點頭應了,草草將自己打扮了一下,臨走時,她轉臉再問玉華一遍,「師父仍沒走麼?」
「沒呢。」玉華答。
葉一心喜憂參半,只覺得心底又高興,又愧疚的︰師父不走,可也不肯下馬車,她自認自己是沒臉去見師父了的,派玉華去請了幾次,馬車里沒有動靜,可玉華很篤定,師父絕對還在馬車里頭的。
葉一心無計可施,更加不想逼迫師父,于是吩咐玉華每隔半個時辰送一次茶水,每隔一個時辰送一次糕點,每隔兩個時辰再送一次飯與瓜果。玉華回來報說,「師父雖然沒有吃任何東西,但好歹喝了一杯清茶。」
肯喝茶便好,肯喝茶便好,葉一心一臉內疚地說,「等媚悅的婚禮結束,我再去跪地謝罪吧……」
媚悅的婚禮,她必須參加.
媚悅的婚禮挺熱鬧的。
媚悅一身鮮紅喜裙,襯得那張臉愈發的嫵媚勾人,他們狐族不介意新娘子出嫁前露臉,因而她正招搖地四下亂逛著。
葉一心一只腳邁進正廳,立刻就被媚悅給瞧見了,鮮紅喜袍的新娘子快步奔了過來,一把拽住了葉一心的手,她喜滋滋地說,「妹妹你可算來了!快快快,姐姐還要你幫著堵門呢!」
她拉著葉一心就往自己的新房鑽。
所謂堵門,是妖族成婚的一道規矩︰倘若妖族看上的同是妖族,那便不必堵門了,可若是妖族看上的是凡人,就需要新娘子至交的朋友將婚房的門堵上一堵,問新郎官幾個問題,再以靈力試一試他,算是一個基本的考量吧。
葉一心這趟來,也正是沖著這堵門的任務來的。
為什麼?
有關媚悅,葉一心曾很努力地挖掘記憶回憶過,一直想到腦殼開始泛疼的時候,她想起來了。
她們確實曾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小時候的葉一心調皮得很,沒少闖禍,而作為狐族的公主,媚悅的靈力自小就要比葉一心高,她沒少幫她將禍事壓下。不止如此,就連葉一心的那一招「袖中火」,也是媚悅以狐火之術示範給她看,葉一心糅合自己的靈力,這才研究出的招式。
葉一心的記憶不完整,但仔細搜索,腦海里確實是有媚悅的影子的。幾乎是整個童年時光,都有媚悅的陪伴。
讓葉一心徹底將媚悅認定為好朋友的一幕是︰平西侯將葉一心一箭穿心釘在地上的時候,她血流成河,媚悅惱得一次次撲向平西侯的身子,要殺了他。葉一心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記憶里頭,媚悅只剩下了三條尾巴。
九尾狐,九尾狐,尾巴剩了三條,剩下那六條去哪里了?
自然是被平西侯砍了。
葉一心閉眼沉默了許久,許久,腦海中這幕幻影漸漸褪去,她明白了媚悅為什麼非要搶上官雲影,也明白了這場婚禮,自己不參加是不行的了.
有關堵門,葉一心慶幸自己來之前有咨詢過玉華這方面的問題,因而此刻倒也不至于一頭的霧水,她若有所思,在想的倒是另一件事情。
媚悅拉著她往新房走的時候,絮絮地說著,「妹妹失憶的事,姐姐也是听說了的。你們家玉華昔日里對我著實有些偏見,因而怕是同妹妹說了些姐姐不好的話,可你要相信,我媚悅同你葉一心,絕對是青雲山上最好的兩姐妹了。」
葉一心信,于是就沒吱聲。
媚悅卻以為她是不信,一把將她拉進了新房里頭,蹙著眉問她說,「兒時的事,你也一概不記得了麼?」
葉一心是不記得,但很努力地去挖掘的話,還是可以想起一些的,她動了動嘴,正要說話,忽然見媚悅一揚袖子,靈力滿溢而出,眼前頓時便出現了一抹幻象——
青雲山的草地上,一只通體雪白色的靈貓,與一只九條尾巴的狐狸,正在互相廝打著玩兒。狐狸咬著小靈貓的耳朵尖兒,卻分明沒用大力,小靈貓咬著狐狸的尾巴,臉頰鼓起,顯然是咬惱了……
媚悅抬手指幻象,嬌嗔地說,「呶,小時候你總咬我。」
小白靈貓確實壞得很,明明個頭兒小,卻愛耍賴,咬住九尾狐的尾巴就不肯松開。葉一心看著幻象中那個陌生而又熟稔的自己,徐徐地笑了一下。
媚悅將幻象收了,狐狸眼水汪汪地看葉一心,「妹妹可信姐姐不是壞人了?」
信了。但……
葉一心抬手牽起媚悅的手,握在手中,微笑問她,「姐姐為何一定要娶上官雲影呢?」
靈貓族與狐族是女尊男卑,妖族公主成親,不是嫁人,是娶夫的。
媚悅先是怔了一下,再是面色上劃過了一絲不自然,她笑得頗有幾分勉強地回,「自,自然是喜歡他啊!」
葉一心笑,卻笑得意味深長,她搖了搖頭,緩緩地說,「姐姐不是喜歡他。姐姐是想用他的命……來修補你的尾巴。」
媚悅頓時就僵住了。
葉一心放開媚悅的手,面頰上的笑容漸漸斂了起來,她凝視著媚悅嫵媚妖艷的臉龐,一字一頓地說,「姐姐的尾巴是為我靈貓族而沒的,這筆賬,自然該算到我葉一心的頭上來。你把他放了吧,我不想讓無辜的人受害。」
媚悅的臉色有些白,她霍然抬頭看向葉一心的臉,月兌口而出地問,「你果真舍不得他?」這個「果真」二字,頓時讓葉一心愣了一下,「姐姐為何會這麼說?」
媚悅理所當然地答,「因為他也穿紅衣啊!」
葉一心更加的一頭霧水了,什麼亂七八糟的?
媚悅一嘆,「就說小時候的事你是忘記了啊!你極小時曾和一個穿紅衣的人類女圭女圭相處過,所以打那時起就眼巴巴地盼著到人間去走一遭,也再見一見那紅孩兒,你……你連這件事也忘記了麼?」
葉一心懵住了.
幻象里,葉一心看到了一個紅衣服的小孩兒。
小孩兒在荒郊野嶺里慢吞吞地走著,身後跟了兩個侍衛模樣的男人,五大三粗,凶神惡煞,許是嫌小孩兒走得太慢,其中一個一手推搡在小孩兒的背上,惡狠狠地說,「快些!」
小孩兒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想來是太疼了,沒忍住,嘴巴扁了扁便哭起來了。
那個推人的侍衛立刻吊起了眉梢,一臉的不耐煩,他抬腳踹了踹小孩兒的背,氣怒地罵,「他娘的,哭什麼喪!你以為老子願意擔這個差事?媽的,誰願意跟著你來這荒郊野嶺啊!」
葉一心看到這里,禁不住皺了皺眉毛。
媚悅瞧見了,為她解惑說,「那兩個侍衛是來把這孩子拋尸荒野的。」
靠!
葉一心的眼皮跳了一跳,正要擼袖子,就听媚悅忍著笑說,「別急,你就要出場了。」
媚悅的話音剛落,幻象里,確實出現了一只靈貓。
個頭兒很小,身量很短,分明是還沒有長開的樣子,碧色的眸兒,雪白的毛皮,軟軟的四只爪子,濕漉漉的眼楮,小靈貓正在草叢里邊跑邊跳地捉蝴蝶玩兒。
「快爬起來!」
憑空傳來的一聲厲喝,是陌生的人類的聲音,小白靈貓正撲著蝴蝶,陡然听到這句,嚇了一嚇,身子一下子就撲了空,直勾勾朝地上摔去,它一嘴巴就啃在草皮上了……
好疼……
「呸呸呸!」一嘴巴的泥巴。
委屈地搖了搖尾巴,小白靈貓憤憤地抬起腦袋,恨恨地朝聲音的來源處看了一眼,額,個頭兒太低,草擋住了,看不到。
它爬起身,站到大石頭上,又墊了墊腳,看到了——
兩個長得很丑的人類大叔,正在怒喝一個跪地不起的紅衣服小孩兒。小孩兒眼淚汪汪的,快要哭了。
小靈貓很正義,小靈貓自己剛剛摔了一下,十分見不得別人也挨摔,還被人罵,于是它站穩身子,碧色眸兒眯了一眯,閃過一線紅光,下一秒,軟軟的前爪忽然間變成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小手狠狠一揚,一道寒風平地而起,它惡狠狠「喵」了一聲,換算成人類的話語就是,「滾吧!」
——小靈貓新近練成了這招,一直還沒有使過,但听族里的靈貓姐姐或哥哥們說,這一招叫「袖中風」,很厲害,一下子能揮退千軍萬馬。
小靈貓瞪大了眼,等著那倆侍衛被它那一爪子揮得屁滾尿流,可是……
那道本該能揮退千軍萬馬的寒風從它的爪子縫里躥出,飄飄悠悠的,飄飄悠悠的,往前蕩去,蕩去,刮過高高的亂草,毫無威力地打了個旋兒……
停了!!!
小靈貓呆了一呆,又呆了一呆,三秒後,它跪地不起,抬起兩只前爪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姐姐哥哥坑爹啊!!!
偷襲未遂,侍衛們卻發現了它,「他娘的你叫什麼?!」
侍衛們心情很煩躁,他們似乎是在煩躁該怎麼處理那個紅衣服的小孩兒,這股煩躁的心情自然在听到小靈貓那聲底氣十足的「喵」時,瞬間達到了頂點,兩人二話不說地沖了上來,一手就把小靈貓給揪起來了。
「哪里來的貓崽子,叫喚得大爺心煩意亂的?!」
男人手一抬,貓崽子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 」的一聲,一頭就栽在紅衣服小孩兒身邊的草地里了。
他娘的又是一嘴的泥巴!!!
小靈貓怒,惡狠狠回頭瞪了二人一眼,左前爪抬了起來,正要再蕩出一股風來,身子忽地被一只手抓住,那只手把它抓得極緊,緊接著,它就被攬進了一個暖暖的懷抱。
懷抱的主人摟緊了她,稚氣十足地說,「你們要打我就打,欺負一只小貓,算什麼?」
小靈貓愣了愣,明白過來——唔,是那個紅衣服的小孩兒?
小孩兒居然要保護它?
小靈貓很高興,忍不住伸出舌尖兒舌忝了舌忝小孩兒的衣服——哥哥姐姐們說過,人類很壞,可人類里面也有個別好的,好的不僅不會抓靈貓去救命,還會對靈貓好呢!
小靈貓很高興,覺得自己見到了一個好的人類,還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兒,它只顧高興,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紅衣服小孩兒和它一樣,是個沒能耐卻要瞎出頭的貨……
小孩兒的一句低喝讓兩個男人愣了愣,下一秒,他們的怒氣瞬間飆到了頂點,「打你?你真當老子們不敢打?」
「咚!咚!咚!」
一下重過一下的拳腳,爭先恐後地砸在小孩兒的身上,小孩兒疼得想躲,卻躲不開,唯有死死地抱著懷里的小靈貓,硬著頭皮忍著。
男人們邊打他邊獰笑著說,「不知道是蓮妃娘娘與誰生的野種,竟然真把自己當成皇子,對我們吆五喝六的了?告訴你,今天是皇帝陛下吩咐我們教訓教訓你,你要怨就去怨你哥哥!」
拳頭一拳重過一拳,小孩兒雖然嘴硬,可到底仍是小孩兒,又是重重一拳捶在背上,小孩兒「哇」的一聲,嘔出了一口血來。
大口血恰好噴在了小靈貓的腦袋上面,小靈貓「蹭」的一下就被點著了!
怒氣暴漲,暴漲,暴漲,「 」的一聲,一道耀眼的白光倏然閃過,小孩兒懷中的小靈貓一下子變了身,化成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瞪著一雙碧綠色的眼楮,嬌斥一聲,「不許再打他了!」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也女乃聲女乃氣的,卻莫名帶著一股子難以抵抗的威嚴。兩個男人眼見著一只貓忽然間變成了人,本就怔忡,現如今又見這小女娃朝自己怒喝,且中氣十足,不由得就徹底呆住了。渾身穿一身雪白長裙,小女孩兒的面龐靈氣動人,眉心卻系著一根朱色繩子,繩子正中,赫然是一顆血紅的珠子,她的裝束奇異,卻異常的漂亮,氣鼓鼓地紅著一整張臉,赤著腳飄落在了地上。
紅衣服的小孩兒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呆了。
兩個男人也呆了。
小女孩兒碧色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忽地朝兩個男人咧了咧嘴巴,她笑眯眯地說,「叔叔見過妖怪嗎?」
兩個男人怔怔的。
小女孩兒以手指捏了個訣,「嗖」的一下變成了青面獠牙,她倏然逼近兩個男人的面前,張開了血盆大口,壞笑著說,「啊啊啊啊我就是啊!」
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從貓變人那一刻就完全呆了,時至此刻,終于悚然回神,看到了近在眼前的那張恐怖的臉,他們沒有猶豫,慘叫一聲便跌倒在地了。
小女孩兒笑得促狹,張牙舞爪地又逼近了一點,她鬼叫著,嚇得兩個男人屁滾尿流,幾次爬起又幾次跌倒,好容易才站穩了腳,叫得撕心裂肺地逃了。
小女孩兒捏訣化成原身,對著落荒而逃的男人們叉腰大笑,紅衣服小孩兒趴在地上,看著她,已經完全呆了.
場景忽然轉換到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邊。
一身雪白的小女孩兒赤著腳站在溪水里面,她彎下了腰,用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為紅衣服小孩兒擦著鼻青臉腫的小臉兒,她邊擦邊笑著說,「哈哈哈,好像我們族里的小花貓啊!」
紅衣服小孩兒恍恍惚惚的,一直不說話,他像是有些失魂落魄,更像是在害怕什麼,隔上許久才敢怯怯地拿那雙漆黑的眼珠子瞧她一下。
小女孩兒低頭看了他一眼,見到他的神情,奇怪,「你怎麼啦?」
紅衣服小孩兒不說話,大眼楮垂下來,小嘴巴抿了抿,他面色蒼白地沉默著。
小女孩兒歪著腦袋將他打量了好一陣子,她頭腦簡單,猜不出他在想什麼,就自顧自地粲然一笑,眉花眼笑地說,「我叫葉一心,是只貓,你叫什麼?」
他是她的第一個人類朋友,她喜歡他!
紅衣服小孩兒掀睫瞧她一眼,蜜色的唇瓣動了動,要說什麼,卻又有些畏懼,到底把那句話給壓下來了。
「你……害怕我?」小女孩兒終于看到了他袖子底下直打哆嗦的手,怔了怔,悟過來什麼,忙不迭地解釋說,「我,我不是妖怪!啊,不,我,我不長剛才那樣的!」
可紅衣服小孩兒忘不了剛才那一幕,他眼睜睜瞧著懷里那只溫順可愛的小貓變成了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又變成了青面獠牙,他根本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
小女孩兒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凝固了,還以為自己終于遇到了一個人類朋友,誰知道,人家根本不喜歡她……
她朝後退了一步,踩得溪水嘩嘩濺起,滿臉滿眼的低落。
抬眼看了看天色,她對紅衣服小孩兒說,「你,你不該來這兒的……快走吧!」
再不走真的有青面獠牙的妖怪要出來了。
紅衣服小孩兒抬眼看她一下,眼睫又是一顫,他的嘴唇動了動,要說什麼似的,可到底也沒說,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面的塵土,轉身走了。
小女孩兒呆呆地在原地站著,嘴巴扁了起來,要哭了。
紅衣服小孩兒走了約莫有兩步,忽然頓住了腳,轉過了小臉兒。
小女孩兒大喜,「你不走啦?」
紅衣服小孩兒看著她,眼楮漆黑地看著她,他的嗓音明明稚氣十足,卻冷靜萬分地說,「我迷路了。」
小女孩兒臉一垮,破滅了。
她從溪水里走出來,干巴巴說,「我帶你出山。「
一路上,小女孩兒在前面走,紅衣服小孩兒在後面跟,落日的余暉照射在兩個小小的身影上,時而很近,時而很遠,小女孩兒生氣,不看紅衣服的小孩兒,紅衣服小孩兒的眼神卻一直緊緊地粘著她。
終于出山,紅衣服小孩兒看了小女孩兒一眼,漆黑的眼珠里有害怕,似乎還有些別的什麼,他抿了抿嘴唇,正要說些什麼,小女孩霍然間抬起手在他眉心點了一點,氣鼓鼓地說,「知道啦知道啦,你害怕我不是嗎?我點你一下,你立刻就會忘記我啦!」
紅衣服小孩兒的話,在她的指尖踫觸到他的眉心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這世界上,再沒有人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