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宮城,西齋。
宋錚進宮的時候,發現小皇帝臉色陰沉,坐在幾案後面,緊握的拳頭上青筋隱現。至于地上尚有茶漬,隱見瓷片碎屑。宋錚暗自搖了搖頭,小皇帝的脾氣不算好,一發怒就摔東西,自己已經數度看到這種場景。
不過,宋錚有些奇怪,原來小皇帝心情不好時,宋錚進門時,錢滿櫃或水丁會給宋錚一點暗示,讓宋錚大體明白小皇帝發火的原因,使宋錚在回話時能夠做好準備,免得激怒小皇帝。
然而,這一次,引宋錚進門的水丁卻滿臉謹慎,死活不肯透露半個字。只是宋錚從其臉色上推斷,小皇帝又大發雷霆之怒。
見到宋錚,小皇帝輕吐一口氣,臉色緩和了一些。他向宋錚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宋錚坐下。
宋錚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他不知道小皇帝發脾氣的緣由,也不好隨便勸說。要知道,勸人也是要講技巧的,特別是下位者勸上位,更是如此,一不小心,就會給自己惹來禍患。
「宋師,商貿行的事怎麼樣了?」小皇帝沉聲問道。
宋錚隱下袁蓉的細節,其他的均向小皇帝說明了,包括徐家香料之事。
「該死!」隨著宋錚的敘說,小皇帝剛剛平和的臉色又猙獰起來,「徐寅順要干什麼?紀用要造反?他們還真以為這天下是他們的了!二國舅得了失心瘋?怎麼也摻和進去了?」
小皇帝連番怒喝。不過,話語中,仍將黃嵩放在從謀的地位。宋錚知道,小皇帝並沒有完全喪失理智。黃嵩與紀用和徐寅順不同,黃嵩背後是黃元度,而黃元度又是小皇帝的絕對支持力量。
「想來二國舅是受了紀用的蒙蔽,這才出頭的。此事大國舅已經報知相爺,相爺已經訓斥過了,二國舅也作了保證,不會再針對咱們商貿行。」
小皇帝看了宋錚一眼,輕輕「嗯」了一聲。宋錚沒有借機加火,小皇帝還是比較滿意的。其實,兩人都知道,現在不是收攏暗鷹或者對付黃嵩的時機,只是都不好說破。
「宋師,你說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理?」
宋錚一看小皇帝沉著的樣子,便知道對方有了初步的想法,便說道,「紀尚書與徐侍郎還是有所不同的。據在下所知,參與此事的徐明肅,是因著與徐明軒有仇怨,這才與紀家合謀,徐侍郎並不知情。而紀家,自始至終,都是處處針對商貿行。」
宋錚的話半真半假,小皇帝問道,「你是說,借這次機會,整飭一下紀家?」
宋錚輕輕搖了搖頭,「如果因此事牽連到紀家頭上,恐怕太過牽強了些。」
小皇帝輕咬了一下嘴唇。他何嘗不知道此事牽強,自始至終,出頭的只是徐家和黃嵩,紀家連個僕役都沒出。要想順藤模瓜,哪會這麼簡單!
「是有些牽強,不過,不掉幾顆腦袋,恐怕他們還會再生事!」小皇帝臉上有怒色,說出的話卻十分冷靜,讓宋錚心下微微一顫。
心思略轉,宋錚便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要殺掉張二棍等幾個頭目,以達到立威的目的。小皇帝年齡漸長,迫切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這一次,他親筆題寫牌匾的匯通商貿行,竟然遭到一群地痞流氓的騷擾,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殺掉幾個地痞,既能殺雞駭猴,震懾紀家等江南大家族,又能向世人展示一下皇帝的權威,的確是一舉兩得。
想到這里,宋錚回道,「那群地痞不過螻蟻般的人物,如果聖上親自下令,恐怕有辱聖上聲威。不如交給其他人去辦。」
小皇帝愣了一下,點頭道,「宋師言之有理。」尋思了片刻,小皇帝嘴角一翹道,「你說,如果讓城衛軍人負責審理此事,會如何?」
「這……恐怕不太妥當。」見小皇帝臉色又要變,宋錚急忙道,「一是城衛軍的職責與商貿行之事關系不大,二是眼下恐非時機。」
宋錚明白,小皇帝想借機,引動軍政雙方的仇恨,掀起內斗,把事情鬧大,想從中漁利。不過,這也太心急了些,眼下主要矛頭是要對準紀家,而一旦城衛軍參與進來,肯定是挖根究底,到時候首當其沖的就是黃嵩和暗鷹,然後才輪到紀家、徐家。而且讓城衛軍參與此事,那麼屆時軍方會借助皇權打壓政方,而這對小皇帝來說沒有什麼好處。畢竟,龐大的軍事勢力才是對政權的最重要的威脅。
城衛軍負責此事,參與地方政務,會造成職責上的混亂,一旦開此先河,對小皇帝將來掌控軍方更加不利。更重要的是,小皇帝畢竟沒有親政,一旦朝廷內斗起來,極有可能失去控制。現在,小皇帝連自己的聲音都未發出,又如何談控制朝廷政斗?
小皇帝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不禁頹然。
宋錚笑道,「聖上不必憂慮,二國舅身為江寧府少尹,正是管理此事的。若由他出面,應該能給聖上一個滿意的交待。」
小皇帝眼楮一亮,「宋師此言,正合朕意。好,就這麼辦!另外,那個徐家那個叫什麼徐明肅的,也太不象話了,讓二國舅一並問一問吧。」
宋錚心下一喜,當即就要將徐明軒從史林那里得到的東西告訴小皇帝,如此一來,定能將徐明肅置于死地。要知道,徐明肅干的壞事可不是這麼一件,單單婬辱民女,致十數人慘死,就夠五馬分尸的。
不過,宋錚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徐明肅固然死有余辜,但那樣的話就徹底得罪了徐寅順。要知道徐家的勢力固然不如徐寅順之父任宰相的時候,但仍然是數一數二的大家族,門生故吏也是遍布朝野的。現在,單單對付一個紀家都要細密籌劃,借助各方勢力,若在加上徐家,恐怕力有不逮。
當然,借機敲打一下,還是應該的。這也是小皇帝為何只說「問一問」,而不是「嚴懲不殆」的原因。
總之一句話,商貿行的事要追責,但要嚴格控制範圍。
事情最終如小皇帝和宋錚所料。第二天,小皇帝在見到黃元度時,便傳了自己的話,暗示了一下自己的意思。結果,黃元度也是老奸巨滑,並沒有讓黃嵩出面,而是讓其稱病休沐,由江寧府正尹親自審案。張二棍畢竟是替黃嵩辦事的,如果讓黃嵩親自審理,對暗鷹的損害也太大了。而江寧府正尹,是江寧府的一把手,比起黃嵩這個少尹來,地位更高一籌,黃元度也算能對小皇帝交差了。
最終,張二棍及一眾西淮青皮的頭目最終被斬首,其余幫眾被罰作一年苦役,給商貿行當免費勞工。據說,江寧府正尹提審張二棍等一眾頭目時,這些人均成了啞巴,沒有一個能說出話的。個別會寫字的小頭目,連手筋腳筋都被砍斷了。這顯然是為了防止這些人胡說八道,牽扯出暗鷹來。
盡管黃嵩沒親自審案,但此事還是對暗鷹造成傷害,其在江城的勢力受損。替暗鷹辦事,結果被殺了頭。那些負責替暗鷹打探消息的青皮閑漢雖然不清楚政治上的彎彎道道,但最後的結果還是看得很明白。
在這次事件中,徐家的表現讓宋錚也高看了一眼。最大香料商賈鎮,在事件的第三天莫名暴死。而黃嵩按照宋錚的意思將史林送回徐家後,就再也沒人見過史林,想來已經被滅口。徐明肅,或者是徐寅順的狠辣,可見一斑。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在宋錚與小皇帝談話的當天,最重要的事並不是對這次事件的處理,而是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敲定如何對付紀家。
當宋錚全盤向小皇帝說出自己的計劃時,小皇帝驚得目瞪口呆。在與宋錚詳談了近兩個時辰後,小皇帝道,「宋師,此事體大,定要謹慎從事,一個不小心,恐怕要全盤皆輸的。」
「這個臣當然明白,臣定會詳細籌劃,做到萬無一失。只是……」
「宋師有何顧慮盡管說。你說雖為君臣,亦為師徒,實則如兄弟一般。你放心,就算此事不成,紀家反撲,我也替你接下,不會讓你受委屈。」一想到這次大行動,小皇帝也有些興奮。
宋錚慌忙跪倒,不得不用上哭技,哽咽道,「微臣得聖上如此信任,定當肝腦涂地,誓死以報。」
小皇帝連忙從幾案後面走出,將宋錚扶起來,「宋師何必如此,快快請起。」
一番演戲後,宋錚才說道,「臣之顧慮,並非愛惜己身,而是此等‘無中生有’之計,畢竟不是正途。為臣想說的是,即便事有不成,請聖上將臣斬首。莫要因此,壞了聖上清譽。」
「宋師這是哪里話!」小皇帝作色道,「自古以來,鹽道之事就歸國有。紀家利用權勢,攫取國才,實為國蠹。對于蛀蟲,一掌拍死也罷,毒藥毒死也罷,都不需要講求什麼,哪有什麼正途邪徑之分。難不成要揚起刀來,請其主動走到刀下不成?你放心,朕言既出,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盡管去做就是。」
小皇帝拍胸脯答應著,意思是宋錚盡管去干,有事情我給你兜著。宋錚慌忙又要下跪,自然被小皇帝扶住。
盡管宋錚知道,以小皇帝目前的弱勢地位,就算出了事,也不一定能保住自己,但畢竟多了一道護身符。當下屬的,就怕被上司出賣,就如同張二棍之與黃嵩那般。宋錚的目的,就是求小皇帝屆時別落井下石就行,那樣宋錚也可以從容考慮退路。
稍稍平靜了一會兒,宋錚瞅了一眼小皇帝後,道,「關于此事,聖上最好莫要去找王爺,免得讓人知道此事有聖上幕後籌劃。」
「那怎麼行?」小皇帝搖了搖頭,不過,臉上卻有猶豫之色。
宋錚暗自嘆了一口氣。小皇帝在與宋錚計劃時曾表示,由其親自出面,以看望逄檜為名,借機透露對付紀家的意思。對付紀家,如果有逄檜這種大佬的支持,就會減少不少難度。但此事又很有風險,小皇帝盡管有此意,態度卻不甚堅決。宋錚知道,小皇帝雖然看上去很暴躁,但在行事時卻極為謹慎。這也是由于小皇帝權勢太弱,不得不如此。
「聖上還是謹慎一些好。」宋錚緩緩道,「在下有七成把握,王爺會支持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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