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日子照舊如流水般,彈指月余過去,便是夏末了。
周氏這日終是乘了一頂軟轎到了州府後衙。連許是趕路辛苦,許是記掛良哥,又或許前半年多的時日在京中過得不好,比起從前看著憔悴了些,嘴角略微牽動著笑下,眼角便有魚尾。
淡梅與她並無多話,隨意說了幾句,受了她一個禮,便叫過去良哥那里。
良哥因了身子不妥的緣故,便于照看,前些時日一直都住在淡梅院子的一間房里,與慧姐的相隔不遠。周氏過去沒片刻,便听那里傳來了一陣哭聲,起頭還有些壓抑著,片刻之後聲響便大了起來,隱隱似還听見「可憐你走之前還好好的,怎的到了這里便成了這般模樣」之類的話。
喜慶听見,眉頭便皺了起來,見淡梅便似沒听見般,神情仍是淡然,低聲怒道︰「什麼下作的姨娘,給了點臉子就自己不要臉了!」說罷便轉身匆匆出去了,沒一會,周姨娘那聲響便停了下來。
晚間徐進嶸回來,去了下良哥的屋子,回來見淡梅低頭在看著本書,想了下,便坐在了她身邊道︰「方才秋琴跟我認錯了,說自己今日剛到,見良哥這般損得厲害,一時心痛糊涂了,這才哭號了幾句,被喜慶過來阻了,過後便曉得錯了,本是想親自過來向你認錯的,只又怕你惱,如今正怕著……」
淡梅把眼楮把書上抬了起來,看了他一眼,道︰「無妨。若非覺著她這般哭號起來傳了出去難听,我也不會叫喜慶過去說她的。」
徐進嶸伸手搭住了她肩,嘆了口氣道︰「我曉得你心里有些不痛快……只良哥如今這般模樣……」
淡梅細細看著徐進嶸半晌,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了笑道︰「你說得對,我也只盼良哥身子能早些好起來,那便大家都痛快些,別的什麼都先放一邊便是。從前他姨娘未來,他一直住我這里,如今他姨娘既過來了,兩人又離不開的,便一道都搬到我早叫人收拾出來的院子里去,你看如何?那里除了不是東屋,里面陳設用具都與我這里無二,他們住過去,想必也是方便的。」
「依你便是。」
徐進嶸略微點了下頭。
***
自周姨娘過來後,那良哥精神瞧著便日漸好起來。周姨娘心情舒暢,走路之時腰桿挺了,說話聲也大了不少,淡梅聞听女乃娘偷偷來嘀咕,說這周姨娘暗地里給了後衙的丫頭下人們一些好處,如今那些得了甜頭的下人們見了她便「姨娘姨娘」地叫得親熱。
「再叫也就不過是個姨娘的命!不就肚皮爭氣爬出了個大人的種!夫人你快些生個小哥,看她還似如今這般得意!」
末了,女乃娘似是有些不忿,這般道。
淡梅笑了下。
她身子虛寒不孕,一直在吃藥,身邊除了喜慶,連妙夏也不曉得她為何日日要吃苦藥,只道夫人身子虛弱須得長補。只時間久了,下面的人也不是瞎子聾子,自然便猜測出了個中緣由。那周姨娘如今既廣收人心,自然也有話傳到了她耳朵里。想來曉得自己不能生,如今闔府上下就她獨有一子,也難怪如此挺起腰板了。
只是好景不長,那良哥沒好幾日,病卻又發了出來,發作之時,嘴唇烏青,口中流涎,整個人蜷縮著抖個不停,比之從前瞧著更厲害些,請了各處郎中來看,湯藥不知道灌下去多少也沒見什麼效用。徐進嶸白日里忙著公事,夜間時常睡到一半被過來遞消息的給帶過去,守到天亮才回,小半月不到,他眼眶便有些凹陷了進去,整個州府後衙也是死氣沉沉,白日晚間的只偶爾听周姨娘在那里嚎哭幾聲。
周姨娘如今早沒了先頭幾日的神采飛揚,那良哥好時,她便緊張萬分地守著,良哥一發病,她便摟著哭個不停。良哥病勢日重,她竟漸漸地有些神神鬼鬼起來。淡梅听女乃媽又來報,說她自己一人坐著,有時自言自語,有時撲到地上不住跪拜,嘴里念著「饒命」,整個人驚恐便似見了鬼般。
「必定是從前虧心事做多了,如今怕報應到小哥身上,這才這般神鬼的,只可憐了小哥……」
女乃娘嘖嘖搖頭,低聲嘀咕著,雖被淡梅給止住了,只心中也是有些驚疑不定。
這日她白日里去了良哥那探望了下,見這孩子如今瘦得越發不成樣了,嘴唇眼眶發青,眼楮有些滯,那周姨娘見她進來,也不見禮,只是自顧呆呆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淡梅雖不喜周氏母子,只見了這般景象,心中也是有些難過,自己默默出來了。晚間徐進嶸回來,見他有些心神不寧,到了半夜,隱隱又似听到傳來了哭聲,那徐進嶸便翻來覆去,黑暗中淡梅暗嘆了口氣,想了下便開口道︰「你過去那邊陪良哥吧。有你在,周姨娘不會那般號哭,良哥身子不定也能好得快些。」
徐進嶸似是怔了下,片刻後淡梅便覺他往自己額頭輕輕親了下,低聲道︰「你放心,待他兩個身子好了些,我……」
「我曉得你意思。你自去好了。」
淡梅笑了下,打斷了他話。
徐進嶸不再言語,模黑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便听門吱呀一聲,他已是去了。
徐進嶸去後,那隱隱哭聲果然便歇了下來。
淡梅睜著眼許久,了無睡意,瞥見窗外月華正濃,自己終是忍不住也起身穿了衣,把支摘窗抬高了,自己抬頭看了一會月亮,心中有些茫然。
他去了那里,此刻應當是在撫慰周氏,哄著良哥入睡吧?
仿佛鬼使神差般地,淡梅也未拿燭台,只是自己趿了雙軟繡鞋,沒驚動邊上屋子里的喜慶妙夏,借了白月光,悄悄下了樓去。待她停住了腳步,這才發覺竟是到了周氏的院子門前。
這些時日因了徐進嶸時常夜間在兩個院子里往來,為他方便,所以門都未落鎖,這般深夜,看門的婆子也早自顧呼呼大睡了,故而一路並未見到什麼人。
淡梅曉得自己不該這般過來,只一雙腳卻似不听使喚,竟是一直到了亮燈的那間屋子前,這才停了下來。
「我真當怕……三爺……,往後你都這般陪著我和良哥可好……,若良哥真當有個好歹……」
話音驟斷,隨即是一陣細碎的嗚嗚低泣之聲。
「良哥剛睡去,仔細莫吵醒了他……」
聲音甚是柔和。
夜闌,萬籟俱寂,屋子里的聲響雖輕,只听來也是清晰入耳。
「呀」,一聲,門開了,一個丫頭手上端了個盆盂出來。
淡梅人站在一叢海棠之後,那丫頭並未留意,帶了門往走廊去了,只方才那一個轉身的空隙,屋子里的境況便已是落入了淡梅眼中。
徐進嶸坐在椅上,周氏正散發伏在他膝上,仰臉望著他。
門早關上了,里面那一幕也消失了。只淡梅卻怔怔在海棠陰影里立了許久。
「宿夕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模模糊糊地,淡梅心上突然涌出了這樣一句,自己反復念了幾遍,微微笑了下,終是轉身離去。待手扶著憑欄自己爬上了小樓,轉角處猛抬頭,撞見喜慶手上執了支燭台,正立著仿似在等自己,眉眼間有些淺淺憂愁。
「你起來做甚,快些去睡吧。」
淡梅朝她笑了下,卻覺自己臉上有些涼意,伸手一模,這才曉得不知何時竟已是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