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福成收到了永紅的一封來信,告知學校已復課鬧革命,不能再回來了。其實,只有吳蠟心中明白,他們在這個時候離去的真正原因。永紅和臨風的不告而別雖然在南江縣引起了一些震動。可是過了不久,大家還是淡漠了。宣傳隊又有了新的隊長。一切又重新歸于平靜,就像當初他們沒有來過一樣。
這天,吳蠟坐在辦公室里,百無聊賴的他把腳擱在辦公桌上閉目養神,他實在舍不得臨風離去,他正迷戀著她呢!想到她的嫵媚和妖嬈,他的心中就癢癢地。「要是周鳳也能這樣對我,那該多好啊!算他永紅走運,他再不走,我吳蠟也要對他動手了!就像對付袁之慶一樣!哎,對了,好象好久沒有袁之慶的消息了,可不能讓這個小子溜了!」
吳蠟「呼」地一聲抽回擱在辦公桌上的二郎腿,站了起來。他拿起電話,撥通了溪北公社的電話。
吳蠟︰「喂,林新嗎?」
「我是啊,吳蠟哥吧?什麼事嗎?」接電話的就是林新。林新現在是溪北公社造反司令部的司令。他還惦記著吳蠟提拔他當司令的恩情呢。
吳蠟︰「好久不見了,你好象有日子沒到總部來了啊?」
林新︰「是好久不見了,我到總部去過兩次,可是都說你帶宣傳隊下鄉了,柳貴又不在了,所以……」
吳蠟︰「哦,這段時間我比較忙,你來找我什麼事嗎?」
林新放低了聲音︰「想向你匯報一下這段時間黑五類改造教育的情況,你看……」
吳蠟︰「這樣吧,你現在就過來,一起吃午飯。」
林新︰「好 。」
瑞芳家小店後面地房間里。
林新洋洋自地︰「……自從那次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頓以後,那小子老實多了。」
吳蠟︰「對,就是不能便宜了那個小子。要不。他還以為你是好戶頭呢!不過。這個袁之慶還在一天。就一天斷不了周鳳地念向……」
林新︰「哥。你放心。你得容我慢慢來。前一段我看你把頭都鑽進宣傳隊去了。我以為你都把這兩個人都忘了。我也就放松了。」
吳蠟臉一沉︰「怎麼叫‘頭都鑽進去你愛干干。不愛干。我換人!」
林新︰「哎哎哎。吳蠟哥。別生氣。別生氣!我是看你今天高興。跟你開個玩笑罷了。」
吳蠟還是繃著臉︰「這種玩笑可以亂開嗎?開慣了,人前人後都亂說!」
林新︰「吳蠟哥,你看我現在還會亂說嗎?」
吳蠟︰「你這個木魚腦袋啊,不常常敲敲你,你就忘乎所以了。」
林新︰「對對對,哥說得對,我以後不開玩笑了。」其實,林新一接到吳蠟的電話電話,就知道吳蠟想起袁之慶來了,所以,他馬上隨口說自己找過他了。在剛才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好了如何「匯報」了。
林新︰「那個袁之慶,我現在把他獨自一個人關著,免得他跟人串聯。」
吳蠟︰「對。」
林新︰「吳蠟哥,我這是在等你指示呢,只要你個話,我就好動手了。」
吳蠟︰「你這是什麼話呢?你們公社的反革命分子,怎麼處置自有你們決定,我現在是縣造聯總部的副司令,怎麼好插手你們的事呢?」
林新︰我們自己會處理的,會處理的。你放心。」
吳蠟︰「說話做事放點腦子,都要等別人點一點,你才拜一拜,人家畫個圈,你就站個圈,踫到緊急事情咋辦?」
林新︰「吳蠟哥,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辦好,再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吳蠟長嘆一聲︰「唉,吳茗和柳貴都走了,其實,我也真想弄個自己人放在身邊啊。」
林新︰「吳蠟哥,你放心,這次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得清清爽爽,到時候你看,我到你身邊來行不行?」
吳蠟︰「好了,再說吧,來,干了!」
林新︰「我早想好了,今天我回去後,準備把他一個人移到樓梯口原來那個柴間里,那里緊挨著廁所,讓它們去臭味相投吧!」
「哈哈哈哈!」兩人猙獰大笑。
袁之慶被關到溪北公社造反司令部好長時間了,起先和他關在一起的是一個姓袁的「逃亡地主」,算起來也是袁之慶的一個本家叔叔了。他是從省城被遣送回來的,說他是「逃亡地主」,其實他本人是一個學者,只是他出身地主罷了。還有一個是姓陳的右派,祖籍也在溪北公社,所以,也被送回了老家,下放改造。這三個人關在一起,倒也不會無聊,彼此互相談得投機,甚至還很有點相見恨晚的感慨呢!雖說是被關在「牛棚」里,但是,他們倒反而有一種得其所哉的滿足。
袁之慶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周鳳來看望袁之慶,送來幾樣菜,居然還帶來了一壺酒。
袁之慶︰「怎麼進來的?」
周鳳︰「陳武值班。」
袁之慶︰「今天怎麼想起來送酒來啦?」
周鳳︰「問得好,你猜猜?」
袁之慶想了半天,搖搖頭︰「猜不著。」
周鳳︰「今天是你生日!你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袁之慶︰「哦,怪不得,那可要謝謝你了!來,老袁,老陳,喝酒。我請客!」
老袁︰「好,讓我們為你的生日干杯!」
老陳︰「對,壺底乾坤大,杯中日月長,讓我們忘掉眼前的不平,一醉方休吧!」
老袁感慨地大詩興︰「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說完,顧自把一杯酒倒進了嘴里︰好酒啊!」
老陳也一飲而盡︰「好,與爾同銷萬古愁啊!」
袁之慶︰「還真黃蓮樹下彈起琴來了?」
老袁︰「嗨,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麼。」
袁之慶回頭一看,周鳳不知什麼時候走了。三杯酒下肚,老袁來了興致,引經據典地大談特談起李白來了。
老袁︰「古人評論李白的詩說他‘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是說李白的詩氣勢磅礡,縱橫飛動。《載酒園詩話》的作者賀裳則說李白‘胸懷高曠,置身雲漢,其言如風卷雲舒,無可蹤跡。’李白的詩融合了屈原、莊子的藝術風格,從而形成一種雄奇、飄逸、奔放的風格,其詩運用豐富的想象、生動的比喻、高度的夸張等修辭手法,形成一種掀雷挾電的奪人氣勢,令人折服。你听︰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來。
……
突然「砰」地一聲,門被踹開了,林新和那個叫眯眼的看守突然闖了進來,眯眼手中還握著一把鐵鍬。
原來,剛才周鳳出去的時候,正巧踫到了路過路過的林新,林新看見周鳳出去,他馬上來到牛棚邊,看見陳武守在外面,陳武是吳茗的小舅子,吳茗又是吳蠟的弟弟。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陳武好象對袁之慶很有好感。「得防著他點兒。」林新折了回來,看見了正在鏟垃圾的眯眼,眯眼是新調來的看守。
林新︰「眯眼,你怎麼讓周鳳進去啦?」
眯眼︰「陳武哥放進去的。」
林新︰「哦,我說你怎麼會這麼糊涂呢?對這些反革命分子我們可不能放松警惕啊!你看,居然喝上酒了,有這樣的牛棚嗎?這個陳武啊,真是太麻痹了!」
眯眼︰「這幾人還算老實,只是每天談詩論文的,我也听不懂。」
林新︰「糊涂,那是在宣揚封資修的東西,說不定在搞反革命串聯呢!特別是那個袁之慶,本來就是美蔣特務。」
眯眼︰「真的?進去看看,他再老三老四,看我收拾了他!」
老袁地正在興頭上,見林新和眯眼進來掃了他的興,心中就有點不快,平時,他就看不起這個林新,加上喝了點酒,膽子也大了起來,︰「有你這樣推門的嗎?」
眯眼︰「怎麼,害怕啦?告訴你‘革命是暴動,不能那樣溫雅恭謙讓’知道嗎?你張牙舞爪地,干嗎呢?」
老袁︰「誰張牙舞爪啦?我這是在教你如何閱讀和欣賞優秀的文化遺產呢!文化大革命要是把這些東西都革了,還叫什麼‘文化革命’呀?」
眯眼︰「放屁!你這是反對文化大革命!‘遺產’,還‘優秀’ ,統統都是封資修的東西!是‘四舊’!」
老袁︰「你怎麼說話呢?誰放屁呢?」
眯眼︰「你,說的就是你!」
老袁︰「你才放屁呢!」
眯眼︰「老子貧下中農還能吃了你反革命的虧了不成?」說時遲,那時快,眯眼掄起鐵鍬就往老袁戳了過來,袁之慶一看情勢不好,順手操起了牆角的一個空酒壇擋了過去,只听得「 」的一聲,壇子碎成了幾爿,老袁「哎喲」一聲慘叫,躺倒在地上,大腿上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眯眼被袁之慶一擋,往後倒退了一步,一腳踩到了原來擱在牆角邊上的一把鋤頭上,那把鋤頭被他一踩,鋤頭柄重重地砸到了他的後腦勺上,只見他輕輕地搖晃了幾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地上有幾塊剛才砸碎的碎酒壇片子,一塊碎片戳進了他的頭部,血「汩汩」地冒了出來。
老陳和袁之慶連忙扶老袁坐了起來。
林新一看眯眼的情形,慌了,連忙叫來了陳武,兩人把眯眼抬了出去。
袁之慶到包里找了一塊布給老袁包扎起來。
老陳︰「真是窮人快活有災難啊!」
袁之慶︰「老袁,痛嗎?」
老袁︰「還行。小袁啊,謝謝你了!虧你救了我,不然我就沒命了!」
老陳︰「是啊,這小子那一鍬真是狠了,他是存心要你的命呢!虧得小袁年輕,反應快。」
袁之慶︰「真是草菅人命啊,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樣的權利呢?」袁之慶想到林新朝他陰部的那一腳,不禁心有余悸。
老袁︰「還好,也沒傷著骨頭,真是造化了!」
老陳︰「剛才那個眯眼可是摔慘了。」
袁之慶︰「那是他自找的。**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應在他這種人身上了。」
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老袁︰「哎喲!」原來,他笑起來時一扯動,傷口就痛了起來。三人連忙忍住了笑。
其實,林新進來,矛頭本是指著袁之慶的,不想老袁自己先撞了上去。加上這個眯眼是個新來的,還未經過教,居然吃了大虧。
過了一個星期,袁之慶突然被轉到了西北角的柴間里,被一個人關在了那里。看守是後嶺大隊的吳學權。這個吳學權,一向敬重袁之慶的為人,所以,他看守袁之慶倒也沒有怎麼為難袁之慶,有時兩人還坐在那兒一起聊聊呢。
吳學權︰「之慶哥,你們夏天也到河里游泳嗎?」
袁之慶︰「我們不到河里游泳,我們到海里游泳或者到游泳池游泳。」
吳學權︰「是嗎?听說到游泳池游泳要花錢的,是嗎?」
袁之慶︰「當然了。」袁之慶就跟吳學權講起到游泳池游泳要體檢、要穿泳褲泳裝、男女同個泳池等等,兩個人聊到高興之處還高聲大笑一陣。誰知,第二天一早,吳學權就讓林新叫去訓斥了一頓。自此,兩人再不敢「高聲喧嘩」了。當初袁之慶與老袁和老陳關在一起的時候,從他們那兒學到了不少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知識,老袁原先在大學里教的就是古典文學,還在當地市里的廣播電台里主講《閱讀和欣賞》節目。現在,他一個人被單獨關開了,再听不到老袁高談闊論了。他就通過吳學權讓周鳳偷偷地弄來了一些書,這些書,現在都是「四舊」了,好在,學權還幫著他一把,所以,他就偷偷地看看書,這樣才不至于太無聊了。看書之余,袁之慶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前前後後生的一切︰
袁之慶知道這個林新所做的一切,都是沖著他來的。老陳和老袁,用林新的話講「這兩只死老虎只是外邊送過來的」,不是他們造反司令部揪出來的階級敵人,所以,他們對這兩只死老虎的「仇恨」並不很深,而袁之慶才是他們親手揪出來的「躺在身邊的階級敵人」,他們對他的仇恨似乎更深些,尤其是那個林新。直覺告訴他,林新不過是個馬前炮而已,他的後面還有一只黑手操縱著他,那天批斗時,袁之慶被打趴在地上,昏昏沉沉中,他看到一個人影從身邊走過,好象听見林新輕聲叫了一句「x司令」,他那會兒被狠狠地踢了一腳,痛得昏死了過去,所以,沒听清楚是「吳司令」還是「副司令」。反正林新跟那個人進去以後,過了一會兒就出來了,隨後,他一聲「走」,那批紅衛兵就撤走了,如此兒戲一般,真是荒唐至極。正因為如此,袁之慶才擔心,像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游戲玩起來是很危險的。為了不增加周鳳的心理負擔,袁之慶沒有把自己的這種擔心告訴周鳳,以免在她本已很自卑的心理上再涂上一層陰影。袁之慶把所有可能引起紅衛兵憤怒的筆記、書籍和日記一起,用一個布袋裝了起來,藏到周鳳他們大隊的書記陳松的家里。放在那里就安全了。
還有在那次望夫崖的械斗中的一幕,至今還清晰地記在袁之慶的腦子里︰
林新追著狀元牌樓大隊的袁世坤過來了。林新一邊追,一邊喊著︰「干嗎別打?你們以為我們好欺的啊?把山還給我們!還給我們就不打!」那袁世坤正招架不住,看見這邊有人,就躲了過來,林新一看叫道︰「有種就別躲!」
袁之慶一看是林新,忙叫道︰「林新,人家認輸了,就別窮追猛打了!」
林新一看是袁之慶,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心想︰「此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林新高聲叫道︰「打的就是就是你這狀元牌樓的外姓家仙!」說完,竟舉起串擔朝袁之慶劈將過來,說時遲,那時快,正在這千鈞一的時刻,吳茗撲了過來……
陳武一聲「姐夫!」,朝吳茗撲了過去。
吳茗一頭栽倒在地上,鮮血從吳茗的頭上汩汩的涌出來,吳茗昏了過去。
跟袁之慶一起上來的袁之斌一看,禁不住高聲朝前方大叫起來︰「別打了,別打了!出人命啦!吳茗被打倒啦!」
……
每當想起這可怕的一幕,袁之慶都是心有余悸,他知道,是吳茗救了他。就像今天,是老袁替他挨了這一鍬。所以這一切,袁之慶都想不明白,一切的一切,與他當初來到溪北的初衷都相去甚遠,他弄不懂這里邊到底怎麼了?
還有一次更奇怪,那是在林新批斗袁之慶時,他突然問了一句話︰「周鳳原來是別人的對象,你為何霸佔了她?」當時,袁之慶就有點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這個「別人「是誰?是誰覷覦著周鳳?自己現在的遭遇和這個「別人」有關系嗎?如果真有這麼一個「別人」,周鳳有危險嗎?我該怎麼辦?怎樣才能保護好周鳳和曉鳳呢?袁之慶知道,這件事不能問周鳳,也不能問吳學權,到底誰知道呢?麗珠姐知道嗎?她會告訴他嗎?……
麗珠好幾天沒見到周鳳了,學校停課以後,周鳳經常會來她家找她。袁之慶還沒被關進牛棚那段時間,周鳳把曉鳳寄養在她家里,周鳳幾乎天天來看女兒。後來,周鳳把女兒送到省城娘家去了。周鳳來得就少了一些。自從溪北公社成立了造反司令部以後,吳蠟就再也沒有來找過周鳳。周鳳如釋重負,心中的快慰無人可說,自然只能跟麗珠說,兩人愈加親密了。前天,袁之慶生日,周鳳想去看看袁之慶,央求麗珠去打通牛棚的看守,麗珠去了牛棚,現正好是陳武值班。周鳳如願給袁之慶送去了一些酒菜。誰知隨即就傳來老袁受傷的消息。一直以來,為了不引起造反派對袁之慶的注意,周鳳都是很低調的,不想這次竟惹來了這麼大的麻煩。不久,袁之慶就被獨自關押了。陳武也被調走了,周鳳嚇得又跑到麗珠這兒哭了半天。從此後,再也不敢提去看望袁之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