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十八年冬,南陽郡。
恍惚中渾身濕熱得緊,身上的麻布小衣吸透了汗,黏得難受。
「阿媛,阿媛,」蘆葦薄被被蹬了開來,一個稚女敕的聲音啞啞地叫著,「快來。」
門被「吱噶」一聲撞開了,一個十來歲的清秀少年沖了進來,一手捧著碗,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約莫七,八歲的女童——如果那張只鋪了層破棉絮的幾案可以被這麼稱呼的話,當听清她的呢喃後,臉色不禁悲戚起來。但也只一晌,就轉而輕柔地吹氣說︰「郡主,喝藥了。」
女童費力地睜開了眼,晃了好一會兒,才凝神卻輕笑了起來「是清哥哥啊。」她撐起身子,抬眼向四周望去︰低矮的泥房,昏暗的油燈,另一面牆堆著好些枯樹枝,快到屋頂了,還有角落里的兩個髒兮兮的包裹,是他們的行李。
「我們已經在南陽郡了,」那個叫做清的少年騰出手,一勺一勺喂著,一邊說著,「在城外的時候,郡主受了寒,高燒一直不退。」他用手背撫了撫額頭,滿意地接著說︰「謝天謝地,現在可退了。燒了那是一天一夜啊,可擔心死我了,就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對得起王爺還有王妃。好容易借了間柴房住一宿……」說得那個粉雕玉琢的女圭女圭是漸漸蹙起了眉
「還叫郡主,」女童瞥了眼布滿血泡,泡得白的手,「手是怎麼了?」
「澄兒,」清支吾起來,拿著湯匙是縮也不是,不縮也不是。懷揣的銀兩早已用完,可偏偏一近南陽,澄兒便起了高燒。買藥的錢不夠,清只有咬咬牙應征去江邊拉縴。縴夫不好當,只一天手就泡得白,還磨出了血泡。以前雖說是個下人,但自小長在王府,除了和阿媛一起照顧保護小郡主之外,又因為王爺王妃的憐惜和有意栽培,全府上上下下只當是多了半個主子,何時吃過這種苦。而這些自是不能與澄兒說的。
屋子里就這麼安靜了好一會,只听見一個細小的,微微哽咽的聲音︰「是我拖累你了,對不起。」說著撲進了清的懷里。
「是我沒用,讓郡主受苦了。」清也一陣辛酸,往後長著呢,可怎麼辦呢。兩個半小不大的孩子開始就這麼互相抱著嗚咽,直至後來終于出聲哭了起來。清冷的月光從漏風的泥縫透進來,南方臘月里的寒氣沒西北的燕國那麼重,卻涼得徹心。
兩年前,西燕慶化二十年,按魏歷也就是嘉佑十八年,燕都天水為魏國翁家軍所破。
燕,大魏以西,方圓不過百余里,壘石築土于西北部茫茫大漠之上,僅靠著東來西往的商隊的抽佣和不多的綠洲來建國營生。自上兩代燕王以來,幾十年趁著宿鄰魏國忙著與南越打得不可開交,休養生息,倒也逐漸繁榮起來。可偏偏這代魏孝武帝手下有個大將翁汝忠驍勇善戰,竟領著翁家軍把越國給滅了。魏國上下喜不自禁,副將夏侯嬰更是直嚷著要乘勝追擊,把戰火一直燒到了西燕。燕國的王位這一代傳到了,澄兒的伯父,早就將偏安一隅的思想貫徹始終的燕興宗,業的手上。果不其然,不到大魏人口二十之一的燕國上下團結一心,前後也只堅持了半月,都城天水就破了。
在澄兒不多的印象中,還很清楚地記得那天,一直很慈祥的皇上皇後和父王母妃,以及總是捉弄自己的太子哥哥,儀王哥哥,還有皇族的其他好多人,都換上了白衣,站在了紫鸞宮門口。擠在下人堆里愁雲慘淡的清和阿媛,悄悄告訴還不甚懂事的郡主,說這是要準備「投降」。
澄兒听得似懂非懂。即使自小聰慧得緊,要完全明白那時父王的絕望,母妃的悲傷和國覆家亡的沉重,對一個五歲的稚子來說,還是太難了些。而多年後,當澄兒面對又一次的傾覆時心力交脆,方才切膚地痛悔于年少時的無知。
等得倦了,她小聲地拉了拉自小帶她的阿媛的袖子,要小解。
沿著小路崎嶇,剛解決完問題,才轉身,澄兒被不期而至的清嚇了大跳,一後退,啪嗒,不防就摔在了剛剛才那個怎麼怎麼過的地上。阿媛和清頓時笑得前俯後仰,澄兒只好回去換了身衣服鞋襪。內室沒有多余的白衣,阿媛找了套素灰麻布的下人衣裳給小主將就。她不曾想到,這個決定將會如何在接下的變故中救了她家小主人的一條命。
耽誤了許久,三人便急急往回趕,走到距宮門尚有百余步的地方,空氣中就飄來濃濃的血腥氣和撕心裂肺的哭喊。一群批著在陽光底下閃閃亮的精剛鎧甲的士兵們揮著灑著血色的大刀,帶頭的是一個帽盔上綴著粉色纓節的濃眉赤目的,瘋子——這是那時澄兒唯一的感受。
他,好象是個將軍,周圍的人頭盔上沒有粉色的纓節,他們的鎧甲也沒有他的陰沉,被血浸透,紅得黑。手上的刀沒有停下,哪怕周圍站著的人越來越少,少到偌大的宮台之上,只剩下血泊,伏尸和他們自己。全身赤紅的那個人,連眼楮也是赤紅的,空舞的大刀,將血濺了很遠,可怕得有些滑稽,這個念頭在幼時的澄兒腦海里,一閃而過。皇後曾經拼死地護著尚未攏髻的太子,一刀劈來,懷里的孩子成了兩半,自手中慢慢滑下,還沒來得及痛呼,背後又是一刀砍來,母子終是伏在一起,一動不動了。
手無寸鐵的人們紛紛倒下,血漸漸覆蓋了他們所有的顏色,連同聲音,蔓延開來。淌過墨色的玉青金磚,淌過漢白玉的瑤閣階梯,連同著遠遠近近十數萬的燕國子民心中的根,一起沉澱進了承載守護了這個五代皇朝百余年繁華歷史的護城河底。
腥氣越來越重,澄兒和阿媛看得呆了,還是清最早反應過來,一把拉著她們躲進了牆角。才回神的澄心下是再也見不到父王母妃了,剛要放聲大哭,兩只手立刻嚴實地捂上來。清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只有阿媛無意識地呢喃︰「不是說投降不殺的嗎?應該不殺的,不殺的……」
後來的事情澄兒很懵懂,多年後卻依舊記得清楚,包括日後警醒驚惶她一生的逃亡路上隨處可見飛揚的翁字大旗。已足十三,四歲的阿媛和清當即明白皇宮和王府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好在都是下人們的灰布麻衣沒有主子們的白衣那麼顯眼,跌撞著從以前捉迷藏的狗洞爬出來。街上滿是亂轟轟的進城的魏國士兵,和不知所措,戰戰噤噤的燕國老百姓。也剛好拜托這場混亂,方便了他們先把小主子藏在了安全處,但為了往後的逃亡著想,清和阿媛又決定冒險回一次王府取些盤纏。
澄兒等得很晚,一驚一怕後不覺倦得睡著了,再睜開時,眼前只站著面如死灰的清,和手上提著一個從身上扯下塊的布料草草裹起的錦包。那一夜,澄兒很乖,沒有問阿媛去了哪里,清也沒有說一句話。匆匆整理了之後,清拉著澄兒連夜出了城。秋天的月亮泛著青光,落在流民里兩個的小小身影上是那麼的無助,和蕭索。
終于有驚無險地總算出了城門,被清緊攥的小手上的疼痛輕了一些。走了許久,澄兒回頭望了一眼,蒼茫的地平線上,巍然矗立起的灰色的城牆,城門上面高高雋著「天水」兩字,那麼深,像是要刻進她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