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被分配了搬桌椅,管事先領了幾個還算順眼的小廝去了前堂,廚子們留下來听候編排,至于其他雜役,後院搬柴火去。紫檀木的滑膩家具,和毛糙的枯木樹枝,孰優孰劣,甚是明了。似乎老天也在憐憫他,抽了一頓暈頭轉向的耳光後,給了塊能吃上一小會的糖。
薛府的第一天就這麼平靜地過去了。晚歸時,澄兒的病似好了些,清自是欣喜。第二天早,便放心走了。澄兒窩在房里也好些日子了,待到近午,終是按捺不住一人溜了出去。
街上人很多,都笑著,一派平和繁榮。這倒勾起了澄兒對最後那日天水的回憶。差別太大了,天上地下。若是燕地都歸了他們,那里的人兒,也會這樣地笑嗎?她歪著小腦袋想著。
街邊的糖葫蘆紅艷艷,澄兒從沒吃過這樣的小吃,不以為意地辜負了拋來的吆喝。殷勤的小販又招呼起剛出爐香飄四溢的燒餅。澄兒繼續不為所動。走著走著,薛家招牌酒店「金雪樓」,吹來陣風,倒是引得小人跑得跌撞。
二樓雅座,坐的是位不過九,十歲的俊秀小公子,唇紅齒白,黛眉星目,想必長大後也是個翩翩人物不多重要。能上得起雅座,不簡單。您瞧,數個大漢也只能在這衣袖滾著金邊的小主人邊上站著,定不是什麼小戶人家也不多重要。重要的是什麼,重要的是,他的面前盛了碗翡翠芙蓉海鮮粥,還冒著氣。虛掩的門被推開了,大漢一時緊張地按住刀把,卻出來個眨巴著水汪汪眼楮,淌著水汪汪口水,衣服破舊,倒也齊整的女娃。
這道翡翠芙蓉海鮮粥,是澄兒的最愛。永王府的廚子長期備著東地的海貨只為著小主人的這份心頭好。每年冬天,由東向西,那是跑斷了多少匹馬,藏在地窖,又是費了多少的冰,只為換來王爺王妃心頭肉的甜甜一笑。離了天水這數月,自是吃不到了。
看清來人後,小公子很是詫異,還帶著些許好笑。他抬手止了正要把澄兒扔出去的掌櫃,反倒是一步一步走近,俯子,問到︰「可是因為喜歡這粥才尋來的?」言語間笑意盈盈,眉眼彎著,好不出的好看。這般友善讓澄兒想起了照顧他的太子哥哥,乖乖地點了頭。小公子揮了手,掌櫃機靈地下了去。他一把拉過澄兒坐下,等了不多晌,又上來了一碗翡翠芙蓉海鮮粥︰碧綠的葉子,鮮紅的蝦蟹,雪白的米粒,一樣地冒著熱氣。小公子起身,彎著眼楮把粥端了她面前。澄兒看看他,又看看粥,眼神是讒的,手卻不敢動。小公子的眼楮彎得更厲害了,「算我請你。」一旁的守衛不覺也笑了起來。
赦令一下,澄兒便右手執了勺子,一下一下地吃起來。身子端正,手勢輕快,拿捏得很,不似狼吞虎咽,反而很是規矩。這叫小公子著實詫異了下,自己吃飯的禮儀,也是被管教了多次才算出師的。眼前這個女孩叫他不敢大意,于是吃起自己的粥來,也小心翼翼,生怕被比下去。一旁的守衛心想︰這大概是他家主人離家以來吃得最規矩的一頓飯了。
飯畢,小公子才現澄兒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澄兒動作雖標準,度可是不慢的,那小公子倒落了後面。這可怎麼辦呢?小公子心里犯了難。他也只是出來在親戚的店里墊頓午飯,還趕著回去呢。
想著,他吩咐手下把女孩抱上了榻,晃動間,自澄兒的脖子上落下了件物什,落在地上,聲音倒很清脆。小公子拾起一看,竟是方紫色印鑒,底上還刻了只不知名的鳥兒和一個澄字。把玩在手,很是精致,原來有根細繩穿著的,現在繩結松了。
小公子帶著守衛走了,臨走時,吩咐店家榻上的澄兒,印鑒亦牢牢系在原本的位置,一邊喃喃著,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晚上,清收工回家。澄兒早就坐在那里等著了。周家大嬸不見了澄兒吃午飯,著急地正要到處找,卻見小人在後院玩著,便領了回來。原來,澄兒在金雪樓也沒睡久,想著該回去了,自顧自下了榻。六歲的女圭女圭,路倒也認得。周大嬸只當她是一直在院子里玩呢。
又幾日,清在薛府里忙著,晚了回家,卻見爆竹隆隆,想起已是年關。路過小攤,別的沒看到,倒有尾紅繩手編的鯉魚,四五寸長,討喜又不貴,才五個銅板。今時不比從前,想來澄兒也該過個好年才對。清又數了數隨身的所有積蓄,背了半斗米,澄兒和周家人一早正圍坐著等他。白吃白住了這麼些日子,清過意不去,硬要人家收了這點心意。推辭不過,周大嬸收下了,吃飯的時候,不亦樂乎地給兩個孩子夾菜。
澄兒見了小鯉魚,很是驚喜。雖然禮物粗糙,但她看得見清那布滿血絲的眼底的一片溫暖。之後大家笑鬧了很晚,澄兒困了,清就抱著她,搖啊搖。恍惚間听見他說「對不起」,多少年之後回憶起,還覺得心酸。
翌日一早,薛總管便吆喝著清送帖子。本來這也不是份內的事,自進了薛府以來,清倒有一大半時間圍著薛家管事差遣。關爺笑說清是交上了好運。清執了帖子,上書「拜簡中堂簡諱維墉啟」,說是送到簡家在南陽的別院。一看官名不小,清小心地收進襯衣,又整了整,上了路。
出門問了人,一路倒也順暢,簡家的人領了清在內院等。來人去了一刻還不見回,清便松了神經,轉了轉,拐角斜逸出枝紅梅,春寒料峭中煞是喜人,正欲伸手,卻听到︰
「……那薛匹夫倔得很,這次賦稅的折子一呈上去,他又……」。壓低的聲線,听不真切,清眼見四下無人,貓近了窗下。
「……這我又怎會不知,爹早吩咐你們做得干淨些,還是落了把柄……」清朗的聲音不同于前者,不緊不慢的調子卻讓人有股莫名的壓力。
「是下官愚鈍。」
「看來是不得不給些警告了。那批人練得怎麼樣了?」屋里傳來白玉扳指和上好官窯的杯盞磕踫的清脆,清的心不由沉了下來。
「初成。還需些日子。」剛想喘口氣,卻听——
妨試一試。」又頓了頓,「就下回花慶吧。」花慶是什麼日子?清不明了。
人明鑒——」音還沒落下,門外就傳來恭敬的聲音︰「大人,薛府的壽帖送來了。」
老太君生辰的嗎?」
「正是。」
「打賞就行了。下去吧。」
清沒來得及听踮著腳離了先,稍遠,撒腿狂奔,還未及喘口大氣,就來了人,「且隨我。」